书城文学借我春秋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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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十年磨一剑(7)

奏响了第一段乐曲,舞台上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都在聚精会神地等候着自己上场的那一刻。激昂的前奏乐曲过去之后,京剧的锣鼓点子响成一片,接着是京胡高亢而急切如泣如诉,最后是一声低沉的大锣,所谓一锤定音。大幕缓缓拉开,青蓝色调的灯光营造出冬天阴暗萧瑟的舞台环境氛围,管道具的孙师傅转动那个用帆布做的风声模拟器,寒风呼啸,气氛肃杀,几个鬼子兵扛着三八大盖步枪从舞台这一头迈着铁蹄走过去。扮演鬼子兵的几个孩子岁数都很小,脸上画着仁丹胡子,十分滑稽。小孩子扮演鬼子兵的时候,往往神情严肃,却掩饰不住稚气,就是再怎么认真,也难以表现鬼子的凶残,让人觉得特别有趣,于是就有人笑得前仰后合,不免被批评一顿。解决笑场问题也是当时的一个大问题,演员在演出的时候绝对不能“笑场”,也就是说,在不该笑的时候笑,那就是错了。

演出是成功的,受到了好评。大年三十晚上,又演了一场,大家感觉到比彩排演得还要好,就成了当时的主要文艺活动。那年春节没有在兰州过,到甘机厂去慰问演出。那是个兵工厂,据说是造原子弹的保密工厂,属于部队管辖。到那里演出,是慰问解放军的活动。演出已经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了。只记得会餐的气氛。周力一口气吃了十七个肉包子,油炸花生米是敞开了吃,红烧肘子、清炖鸡、糟肉、玉兰片炒肉、西红柿炒鸡蛋十几个菜堆满了桌子,成筐的大苹果随便你吃多少都可以,真是开了眼界,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的吃饭阵势,真不知道在用粮票吃饭的年代里,居然有这样放开了吃的地方,真是吃了个沟满槽肥,满嘴流油。

那年春节,伙食费节省了不少,都吃招待饭了。演出是免费的,伙食也是免费的。领导带着下去演出,走了不少的地方,到炮兵部队去,吃得更好,也是大鱼大肉大米饭甩开腮帮子使劲吃。这个春节的记忆就是吃得好。想不到在学习班能有这样的好日子过,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于是乎就尽量地把自己当成一个演员来打扮,心态表情和言语动作都尽量地模仿京剧演员。回到家里,一口京腔让父母感到奇怪,说这个娃娃的口音怎么变了,自己还假装没有感觉到。那时候,兰州几乎没有几个人会说北京话,我们演了京剧,就说这种语言,一下子就与人们拉开了距离。中学原来的同学跑到剧院来看演出,我们张嘴一说话,一股子京腔就产生了拒人千里的气氛。几句话之后,双方都觉得尴尬,后来中学同学就很少再来了。渐渐地疏远了原来的中学同学,而样板戏学习班的同学就形成了一个新的人际关系的圈子,关系越来越铁,几乎都不再理会过去的同学和社会关系了。

那个春节期间,样板戏学习班的舞蹈队从西安学回来了芭蕾舞剧《白毛女》,演出也是极受欢迎,京剧队与舞蹈队展开了竞赛,两个团体都有自己的观众群和崇拜者。有意思的是当时的老师们都看好这两个团体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缘分”,大人们觉得京剧队这批男孩子个个英姿勃发,都是“靓仔”“小帅哥”,而舞蹈队这批女孩子人人眉清目秀,全是“靓妹”大美女,两个团体之间倘若成就一些“姻缘”,一定是天作之合,地设之美。令人想不到的是,到了这批孩子们该着婚嫁的年龄时,却没有一个大人出来牵针引线做月下老人。那时候的婚姻“介绍人”是一个重要角色,媒妁之言往往是青年男女交往的道德保障,倘若缺少这个环节,不免让人觉得“不够正经”。于是,两个团体的美女帅哥们虽然鸡犬之声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地没有一星半点的“桃花运”,后来,舞蹈队居然没有一个女孩子嫁给京剧队的男孩子做妇,而京剧队的男孩子也没有一个人娶得舞蹈队的女孩子为妻。

到了大家成年之后都已经是过来人,没事坐在一起闲聊,这才知道当时舞蹈队的女孩子们觉得京剧队的男孩子们人人走路都昂首挺胸,端着身架迈着八字步,大皮鞋傲气十足目中无人。而京剧队的男孩子们也觉得舞蹈队的女孩子们个个自古美人多长颈,下巴颏朝天脚后跟都不沾地,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神气矜持的样子简直高不可攀。大家这才弄明白了当时的帅哥美女们看起来很骄傲其实都有着很深的自卑感,大家都没意识到自己长得英俊很漂亮,反而感到自己的“青春美丽痘”①消不下去绝对是个丑小鸭。都觉得既然对方不食人间烟火,那自己就肯定配不上人家,没有人敢主动上前搭话。于是,虚荣心很强的男孩子便没人能捧出半片玫瑰花,自卑感极深的女孩子也不敢走下绣楼抛绣球。这批老实孩子阴差阳错地就把一出好端端的《天仙配》给弄成了一场大误会。大家说开之后一个个无不如梦方醒,恍然大悟,啼笑皆非,却只能仰天长叹,后悔莫及,然而却悔之晚矣。这几句话说成绕口令了。

这,难道不是命中注定,命运使然,你不服气都不行。

五 盛夏银川

1971年春节期间,我们演出的《红灯记》给兰州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看过我们的演出之后,上级领导部门认为,按照原来的设计,假如就此罢休解散了这个样板戏(业余)学习班,似乎有点可惜了。在经济上和政治上也都不大合算。在经济上,国家花了不少的钱财。在政治上,这些娃娃演出的节目确实给当时沉闷的文化氛围注入了一股新鲜的气息。精彩成功的演出,也表现出我们这批孩子确实具有一定的艺术潜质和才能。你看,在中国戏剧发展史上,戏曲娃娃班的演出从来就十分好看,所以有“六龄童”“九岁红”“麒麟童——七龄童”诸如此类以这样的小演员年龄界定的称呼,其实也就是一些著名的小演员的外号。这些小演员以扮相俊美,嗓音响亮,做戏认真而得到广大观众的喜爱。当时,我们这批孩子们都是从各个学校选拔出来的人尖子,都是十分聪明的少年才俊,他们在校读书时不落人后,读书学习时的功课成绩都很好,只是由于当时“读书无用论”主宰着社会风气,书读得再好也必须下乡插队,而能够得到一个职业,捧上一个铁饭碗,自食其力吃饭挣钱是多数孩子的向往,也是家长们的意愿。大家在一起练功演出闹着玩,也不愿意就此善罢甘休。你看,倘若就此散了伙,孩子们唯一的出路只能是回学校去等着下乡插队,扛把铁锨到乡下去平田整地修理地球种庄稼确实不大好玩。

而当时的党政官员们实际上也是把我们的演出当成一种不错的娱乐活动来对待的,闲来无事就到我们这里来听一段清唱,看一会儿排练。弄出个什么节目,就大张旗鼓地正式地演它一场。在当时政治挂帅的历史背景下,也许他们看秦腔豫剧越剧地方戏已经看腻了,看看我们这批孩子的京剧节目,的确能够放松一下。有这样一个充满青春气息的文艺团体用来调剂枯燥的文化生活,对领导阶层来说,确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于是上级就决定让这群娃娃们再排演一出戏,并且已经有了建立一个新的京剧团和一个新的歌舞团的设计思路。

1971年春节过后,上级决定,京剧队学习演出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舞蹈队选定了舞剧样板戏《红色娘子军》。京剧队依然到宁夏京剧团去学习,舞蹈队继续去西安歌舞团学习。这一次,领导上对如何培养这批孩子似乎有过讨论和策划,似乎是有了一些经验,采取了先练习基本功,等到打好基础之后再学习演出剧目的办法。于是,春节过后不久,学习班京剧队全体人员包括演员乐队舞美队总共一百多人浩浩荡荡集体开赴银川。舞蹈队则去了西安。京剧队里几个嗓子虽然差点但身材姣好脸蛋漂亮的女孩子被调整到舞蹈队去学习舞蹈,后来成了巩固两个团体之间联系的人物,被称为歌舞团“九大元老”。

春节期间的成功演出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一些领导干部也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学习班。在当时,进入学习班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只要市革委会或者是文化组负责人点个头就算成了,就算参加了工作,就有了一份薪水,有了一个铁饭碗,就不用再下乡插队受熬煎。就连当时支左的军区梁司令员也把小学都没有毕业的儿子梁冬送进学习班,梁冬当时不到十一岁,完全是个不懂事的娃娃,就分在我的班里由我来照顾他的生活。梁司令员来剧院后台我们住的宿舍看孩子,坐着那时候少见的北京212军用吉普车,还带着一个警卫员,警卫员还背着一支五四式手枪替司令员拿着军大衣,尽职尽责的样子那真是军人作风。梁司令与我握手,一派大将风度,手指头粗得像胡萝卜,让人肃然起敬。司令员都让儿子来唱样板戏,可见当时在社会上,这个样板戏学习班的社会地位显然不低。

春节期间到再去银川这一段时间里,陆陆续续进了不少人,一下子学习班似乎多了许多人,到银川后分配住处成了麻烦。京剧队到达银川之后,依然住在银川剧院的前厅楼上和后台楼上。大大小小一百多人把个银川剧院住得满满当当。这次我们演员队住在前厅三楼上,先到银川驻军的军营里拉来了许多的架子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架子床的木头死沉死沉,木头纹路乱七八糟,往楼上搬床真是费了些劲。好在都是半大小子,都有力气,一天之内就算搞定了。住定了之后就开始进入练功夫的阶段了。

这次到银川,不急着学戏,而是先练基本功,从压腿、踢腿、下腰、拿大鼎、跑圆场、耗山膀开始,一步一步来。这些基本功训练项目都是十分枯燥的事情,所谓压腿就是一只脚站在地上,将另一条腿伸直,将这条腿连着的脚放在横杆上,然后一点一点地想办法把自己的鼻子往这只脚上找,两条腿都不许打弯,身体也要伸直,作用是使两条腿的柔韧性不断得到加强。起初,没有谁能办得到,过去的三个月练出的那一点功夫显然已经不够用了,这次老师要求的是正规的练习方法,一点点来,不许出毛病。所谓踢腿就是将腿绷直了踢起来,目标是将脚尖踢到自己的眉毛中间,叫做眉心,最初也没有谁能够办到。拿大鼎就是用双手双臂支撑身体倒立起来,最初大家都立不了多久。耗山膀就是两臂向两侧平伸开来,左手握拳,右手成掌,看起来简单之极,但是,耗上十几分钟就受不了了,直耗得你大汗淋漓,双臂发颤,不然为什么要叫“耗”呢,所谓“耗时间”在这种训练方法上是一点都不带比喻意义的,全靠时间来支撑。跑圆场就是舞台上最普遍的那种走路的方式,双脚快速交替走在一条线上,身体不许打晃,就是端着一碗水也不会撒出来,走得好看如同水上漂。这些都是最最基础的功夫,描写起来十分麻烦,的确也无法准确地描述出来,有句话叫做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不在此行中真是无法理解什么叫做练功。这些都是不能不练的功夫,好像是在受刑,做得不好,老师就要打你。但是与人们以为戏班子师傅残忍不一样,打你不是惩罚,而是提醒,是训练的一种方法,一般使用“刀坯子”打你,打得很疼但是绝对打不伤,打过后你就记住了正确的方法和标准的动作姿势,用的是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原理。每天都是这一套,成千上万遍反复地练习,那是非常枯燥的苦差事,但其中也有无穷乐趣,最有意思的却是练跳板跟头。

在《智取威虎山》这出戏里,有一场戏是表现小分队战士们从悬崖上飞跃而过,用的就是跳板跟头。所谓跳板,也叫作弹板,是专门制作的,一块木板支在一组三根弹簧上,据说那弹簧是从大炮上拆下来的,弹性特别好。以助跑跃起跃上跳板弹起来在空中翻一个跟头然后落地,再接着翻一个平地跟头,表现在雪地上滑出去。最初我们都是在练完一场功后就玩跳板,所谓一场功就是将所有规定的动作按程序都做一遍,一般是三个小时左右,比如压腿三十分钟,踢腿三百次,拿大鼎半小时,耗山膀半小时,跑圆场三十圈,下腰二十分钟,溜虎跳砸键子打飞脚扫堂腿各一百个等等,然后是练习刀枪把子功夫,也就是用刀枪对打,一晃三个小时就过去了。这一般就是半天的练功量。一场功夫练完,就蹦跳板,跳板把人弹起来有三人多高,也就是离地六七米高,还要在空中翻一个跟头,然后平稳地落地,想一想都害怕。为了不受伤,有保护装置,用的是一个大气包,所谓气包就是用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大帆布口袋装满碎海绵块,铺在跳板前面,人在空中翻跟头后就落在气包上,即便姿势不准确,有失误,也不会摔伤,我们落在气包上就像电影特技演员做特技,我们成千上万次地跳跃翻腾,终于掌握了要领,到后来,跳板上的跟头姿态越来越准确,落地不会再摔倒,就换成了海绵垫子,最后连海绵垫子也不需要了。演戏不像演杂技,穿着解放军服装,腰上拴着一根钢丝绳子做保险算怎么回事情呢?在舞台上堆一大堆包装纸箱等着你落地,也不像话。所以在舞台剧里翻跟头要求绝对准确,不能出一点问题,否则就会破坏剧情。杂技演员和体操运动员失误了可以重新来,电影特技多是假装的,一遍不理想可以无数次地拍。舞台剧就不行,失误一次就等于全错了。尤其是那时候我们的功夫还没有练出来,虽然可以做那些高难度的动作了,但是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然而政治高于一切,不突破是不行的,做不出这些技巧也是不行的,好多同学虽然不扮演跳板演员角色却也对弹跳板特别感兴趣,有事没事都要跟着练习,因为好玩,弹跳起来有一种腾云驾雾的乐趣,突破人体极限热血沸腾起来,跳得山摇地动,惊险万分,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年轻时怎么会有这种经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