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了一段时间,大约是三个多月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春夏之交的时候分配角色的名单定了,因为演过了《红灯记》,大家都知道自己该演个什么角色,所谓戏路子八九不离十的也都有了方向。学员分为大班小班,大班的孩子个头年龄都大一点,小班则相反。以便老师们因材施教。杨子荣自然是分配给江紫扮演,参谋长少剑波自然就是保全。由于江青参与样板团的创作,剧中人物大都改了名字,“少剑波”不能再说,只叫参谋长。演鸠山的老朱自然是演坐山雕,却给我分配了个乙组坐山雕,也就是学演坐山雕,以备不时之需。后来我只是学了学,却从来没有正式地演出过座山雕这个角色。记得有一次排练,坐山雕有一段戏哼了一声,我不知道怎样哼这一声,不会发声,居然把鼻涕哼了出来。坐在旁边指导排戏的郭培老师笑得前仰后合,说快把鼻涕擦了。导演周义老师却悄悄对我说,不要再学坐山雕挤眉弄眼出怪相了,把戏路子学坏了不好。他说我适合演正面角色,浓眉大眼高鼻梁,鹅蛋脸型形象好,学武生比较好,坐山雕是反面角色,是丑角,不好,别走那个路子,还是好好学武生吧。同时分给我一个举着红旗引导小分队舞蹈耍大旗的角色,也就是一个解放军战士的角色,是全场戏第一个出场的角色。我把那面大红旗舞得龙飞凤舞,猎猎作响。二十年后我组织太平鼓进北京,三十年后带着鼓队去无锡争夺中华鼓王美誉,还教了太平鼓队的农民旗手几招。小常宝也是一个重要角色,几个女孩子都想扮演这个角色,这就有了普遍培养的呼声。大概是老师们勾心斗角之后有人渔翁得利。原来小常宝的角色准备由扮演铁梅的小娟子来演,普遍培养的呼声一出来,这就让给了春煊。在《红灯记》里喝粥的老白就扮了李勇奇,福仁就演栾平,基本上都是恰如其分。角色分配了,大家就开始跟着宁京的老师一板一眼地学习了。我耍大旗不费劲,几天就学会了全部的动作程序和技巧,接下来就是自己刻苦练习,不断熟练罢了,这不费什么事。困难的是后边滑雪和开打两场戏里,我还有两段武打和跟头把式,需要掌握高难度技巧。在滑雪那一场戏里,我要从一人多高的台子上翻一个空心跟头下来,跟头名称为“云里加官”接着翻两个“虎跳”接一个“前门”,也就是体操里的“团身前空翻”,落地后跳起来双手虚拟抓住了悬崖峭壁,结果没有抓紧,一下子从悬岩峭壁上滚落下来,翻一串十几个“串翻身爬虎”,怎么描述这个动作呢,想象一下飞机螺旋桨的转动姿态,我的双臂就是那螺旋桨,身体就是飞机机体,趴在地毯上双臂随着身体像飞机螺旋桨一样转动,从舞台的右侧一直转动到舞台左侧,就像是一个人从山上滚落下来。无法计算究竟练习了多少次,说一万次是少说了。教我这个动作的老师是常香玲先生,常香玲先生是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常香玉先生的师妹,她们常香玉常香玲姊妹相称呼,其实本姓刘。常香玲先生一身好武功,年近七十岁时还可以演《白水滩》“十一郎”,翻跟头劈叉打把式风采依旧,当时在银川跟着我们演员队作辅导工作。每天在她的指导下我练习这个动作要达到三百次以上,我平趴在地毯上,常先生弯腰躬身抓住我的一条腿,不断地协助我翻身打滚,每天都是满身大汗,累得气喘吁吁,直到我实在是没有一点力气了也不罢休。最后终于掌握了这个技巧,功夫深到我现在五十岁了还可以很随意地翻一串,熟练到随时随地都可以做这个动作,千锤百炼不是比喻,要算数字真是少说也上了几万次了。这磨炼了我的意志,培养出了百折不挠的意志品质,在后来的生活道路上,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不在话下。虽然也有过灰心丧气的时候,但是没有什么困难吓倒过我,所以我才一路走来到了今天。不屈不挠能吃苦,大概就是那时候练就的意志品质。翻云里加官,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想象一下,一个人从一人多高的台子上一个“倒栽葱”一头扎下来,身体在空中就像弯弓射大雕的弓一样先是头朝下,然后身体在空中来一个三百六十度的翻转,双脚落地,再接着打两个车轮子虎跳接一个团身前空翻,落地后要站稳,不下一番苦功是绝对办不到的。练这个动作要求在平地上先翻过去,大概体操上把这个动作叫做直体前手翻,我们叫做“加官儿”或者“加关儿”,开始练习的时候我没有一点基础,只有学习《红灯记》的那三个月练就的一点点基本功,第二次到银川后,才开始从踢腿下腰拿大鼎练习起来,要一下子掌握这样高难度的技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演出需要你掌握就必须掌握,在普遍练习基本功的同时,演出需要什么就练什么成了当时的要求。在将近十个月的时间里,我不但掌握了这样的技巧,而且还掌握得不错,同时还练会了小翻倒视虎飞脚旋子扫堂腿等等一系列的技巧,但是都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这需要以后十几年的继续磨练。十几年后,我的跟头翻得蛮不错了,却失去了兴趣,同时也没有了让我们这批青年人施展的舞台,此乃后话,此时不提也罢。
就在我们热火朝天地习武练功学戏的过程中,日子飞快地溜走,夏天到了,剧院放映了从电视上翻拍的样板戏电影《智取威虎山》,宁京的老师们却上演了《奇袭白虎团》,演出水平似乎比山东省京剧团的原版剧目还要高出许多。在《智取威虎山》里扮演杨子荣、《红灯记》里扮演磨刀人的宁京文武老生李少奎先生扮演的“严排长”比宋玉庆还要“冲”(读去声),宋玉庆武功不错可嗓子差点,李少奎不但武功出类拔萃,嗓子也好得多,能演杨子荣,你说他嗓子好不好。在“大战白虎团团部”那场戏里,“严排长”最后下场动作是翻一个跟头,越过一张桌子,从布景的窗户中间飞出去。宋玉庆翻的是一个“跺子蛮子”,而李先生却翻了个“小翻”带“蹑子”,让人担心的不是他跟头翻得太低碰到桌子,而是怕他碰到“窗户”的上沿,你说李先生这跟头翻得够多漂亮,多精彩。
那时候我们天天看演出,天天看电影,把所有的台词动作音乐旋律都背了下来,一心一意地学戏演出,几乎什么都不想,真的被改造成了文艺战士戏娃子。向样板团学习,统一服装,穿“板儿服”,也不知道从哪个仓库里找到一批草绿色的布料,每人量身定做了一身军装,一顶军帽。统一的服装更加统一了这批孩子们的步调和生活习惯。只是那布料颜色不正,像是军装又似乎大一钻,但似是而非以假乱真的统一服装也特别地精神。银川让你感到是自己的天地了。上百个清纯少年身穿统一的制服排着整齐的队伍在大街上招摇过市,一个个眉清目秀青春靓丽英姿勃发,的确十分抢眼。
四
夏天到了,组织大家去游泳,银川郊外有个水渠叫唐徕渠,天下黄河富银川,唐徕渠起了很大作用,银川大米品质优良,就是唐徕渠的灌溉系统在起作用。星期天组织游泳,先让大家报名谁会水谁不会水。我自然是会水的,福仁不会水却假冒会水的,编在会水的一组,没料到到了唐徕渠一头扎进水里差点要了小命,还是我把他给拉了上来。那几个不会水的小师弟倒也老实,都到距离水渠不远的水塘里去玩耍,水塘边上长满芦苇,蚊子特别多,那蚊子厉害,叮你一口就肿起一个大包。蒋同文的嘴皮子被叮了一口,肿成了猪嘴。银川的蚊子把我们包围了,后来这成了一个典故。“蚊子把我们包围了”“唐徕渠耍水”用银川话说特别有意思。那一年全国的篮球比赛在银川举行,居然动用安-2型的双翼飞机在城市上空投撒六六六杀毒粉来灭杀蚊子,以保证篮球赛事的正常举行。飞机播撒六六粉的那天,全城街道上空无一人,家家门窗紧闭,满天黄色的六六粉飘荡下来,呛得人喘不过气来,不是毒气弹化学战又是什么呢?美军在伊拉克要找的化学武器我们早就领教过了,萨达姆只能算小巫见大巫了。从天上用飞机播撒六六粉,真亏得有人能想出来。
那时候几乎所有的单位都开办农场,自己生产一些粮食蔬菜之类的农副产品,到了节日的时候就给本单位的人员们分配一些,叫做福利。宁夏京剧团也不例外,在离银川几十公里之外也有自己的一个农场。到了夏天收割的季节,大概是人手不够,就把我们这些少年都拉到农场去帮助收割。说是少年,其实都是强壮的劳动力,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可不都是很好的劳动力嘛。记得当时天气十分闷热,好像是最热的季节,我们乘坐大卡车,拉着自己的行李物品就到农场去了。农场房间不够住,就借宿在一所乡村小学的破破烂烂的教室里,好在是夏天,没有床铺也不要紧,就在地上铺些稻草,铺开被褥安营扎寨。每天到地里干活,收割庄稼,热得人晕头转向。蚊子又特别多,就买一种驱蚊剂涂在裸露的肢体上。晚上睡觉,根本睡不着,蚊子嗡嗡叫着寻找目标,一头扎下来你的身上就是一个红包,劈劈啪啪的一夜都是打蚊子的响声,要想睡个踏实觉简直不可能,就把毯子蒙在头上躲避蚊子的袭击,又蒙出一身的臭汗,简直的没有任何办法。银川的蚊子多得让人无法想象,厉害的程度也不可想象。时间长了,驱蚊剂也不管用,蚊子似乎有了抗药性,涂满了驱蚊剂的胳膊大腿仍然被咬得到处是大包,也记不得是怎样坚持了下来,只记得满天的蚊子嗡嗡响成一片和屋子里的稻草散发出的那种味道。当然也有闲下来的时候,到水塘边去玩儿,到处是活蹦乱跳的青蛙,夜里蛙声一片,闲下来就打青蛙玩儿,用一根树枝子使劲抽打满地的青蛙,打得到处是翻着白肚皮的死青蛙,大屠杀搞得青蛙王国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满目焦土,真是作孽。
劳动结束,回到剧院,正赶上放映新的影片。就每天看,随时看,吃饭的时候就端着饭盒进了剧场,什么阿尔巴尼亚电影《海岸风雷》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越南电影《铜墙铁壁的永灵》中国记录片西哈努克访问的系列影片。西哈努克倒也很上镜头,但他那个叔叔叫什么亲王来着,记不住了。对了,宾努亲王,还到兰州刘家峡水库访问过。在银幕上歪着个脑袋不断地摇头,让我们可笑得很。似乎是郭沫若陪同前来访问的,郭沫若还做了一首诗,什么天山山麓盛筵开,仄仄平平仄仄平的。朝鲜电影里的农场做苹果酱,打气爆了车胎,给孩子买的背心太大,却说不大不大正合适,都成了可笑的说法,没事就是这几句台词逗乐子搞笑玩儿。孩子们的记忆力真是好,几乎把全部的台词都背诵下来,日常说话都用电影台词表达想法,大家都能明白是什么意思。比如说“消灭法西斯”那就是要去厕所撒尿,另一个答道“尼古拉大门也要打开”那就是一起去,如果说“自由属于人民”,那就是“你去吧,我不去”,几乎形成了学习班学员们自己独有的一套语言表达系统。
后来剧院又上映什么《对虾》《泥石流》《火山爆发》之类的科教片,越南电影里,美军的轰炸机把个越南土地炸得一塌糊涂,B-52的地毯式轰炸让我们开了眼。
每天练功学戏吃饭排练睡觉看电影,日子就一天天过去了。
1971年的国庆节到了,却没有任何庆祝活动,只是电影记录片放映一些中央领导接见外国人的片子。林彪的老婆叶群穿着一双灰色的摩登女式皮鞋,人们指指点点。过了几天,说是要传达中央文件。学习文件,先是由学习班的领导神色凝重地读了关于“九一三事件”的红头文件,接下来就由我们这些班干部组织大家学习,读关于“五七一政变计划”的文件,学了很长一段时间。说来令人不敢相信,我居然在无意间将那份中共中央文件保存到了现在,我本想将这份文件的形象影印附录在这里,以证明我所言不虚,但考虑到这是所谓“绝密文件”,我尚不清楚是否到了解密时间,那就先不要这样做了吧。但是关于“五七一”这份文件的内容,早已经天下皆知,不是秘密了。那份文件上说,林彪是驾驶着一架三叉戟逃走的,我们不懂飞机,以为“三叉戟”是“三茬机”,就演绎出了三叉戟是三架飞机套在一起,打掉一架就会有另一架飞出去,可见多么难打。林彪这家伙真是难对付。
林彪的叛国出逃,使我们记住了温都尔汗,三叉戟,林立果,天才论,政变,火焰喷射器,舰队,水陆两用吉普车诸如此类的名词概念,也使我们从此开始更加关心国家大事,关心政治问题,后来我们这个团体的政治空气十分浓郁,浓郁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说实在的,当时的政治问题和国家大事对于一些唱戏的演员们来说,应该说并没有什么重要的意义,演戏的把戏演好就行了吧,却要不断地搞政治学习,学政治的时间似乎比学业务的时间还要多似的。每个星期天只休息半天,另外的半天就组织政治学习,读报纸念《红旗》搞讲用,晚上还要练一场功,睡眠普遍不足,中午必须睡午觉才能够坚持这一天的工作量。晚上头还没挨着枕头,就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在新闻记录电影里看见毛主席接见外宾,老人家一下子老苍了许多,颤颤巍巍地迈不开步子,大家都很难过,就更加严格要求自己,更加刻苦地练功。不久,美国乒乓球队访问中国,出了部记录片,片子记不住了,却记住了一首歌曲,美丽的鲜花在开放在开放,朋友们来自远方来自远方,好听的不得了。除了样板戏语录歌竟然还有这样好听的歌曲,让人不可思议,其实当时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感觉,只是觉得好听,现在听起来也许稀松平常,但是在当时却有完全不同的感觉。
五
天气冷了,学习班领导不知如何又联系到一批草绿色的布料,说是为每人制作一件军大衣,于是登记号码,在每个人的工资里扣除一部分制作费用,好像只是十几元钱。不久,军大衣运来了,每人一件,虽然是仿制品却几乎以假乱真,只是没有做熨烫处理,大衣虚泡泡的样子不大好看,大家就自己处理,平铺在褥子下面压平整。军代表还教会了大家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折叠大衣,折叠起来就十分的规矩好看。
现役军人管理着我们这个学习班,一切都是按照管理军队的方式来的。从起床叠被子睡觉熄灯吃饭列队报告走路学习都用的是军队的内务条例,尽管我们并不知道有什么内务条例,军代表却把这一切都带到这个学习班里来了,使得我们很快就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这对于我们后来的成长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个团体后来成了一个纪律特别严明的剧团,严谨的生活作风和工作作风持续了许多年,直到八十年代中后期,这种优良的作风才随着剧团的衰落而渐渐消失,终于随风飘去了,烟消云散了,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