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借我春秋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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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十年磨一剑(9)

一身仿造的军装和一件仿制的军大衣陪伴着我们度过了青春岁月,这很像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预言,我们不是军人,却一直穿着一身似是而非的军装,而作为京剧演员,我们这些人其实没有真正地懂得京剧。后来我在宣传部工作时,在一次宴会上与一位著名诗人坐在一起,席间有人介绍我曾经演过京剧,诗人问我都会些什么戏,我说也就是会唱几段样板戏。这位大诗人当即脸色很难看,很不屑地说:“那算是什么京剧。”这是原话,对我刺激很大。的确,我们这些人是不够资格称作京剧演员的,其实是些京剧演员的“赝品”半吊子。

天冷了,戏也学得差不多了,掌握了全剧的所有表演技巧唱腔台词,就到了汇报演出的时候了。汇报演出那天,宁夏京剧团的全体老师倾巢而动,分工为孩子们化妆找扮相,给我化妆的师傅将我的眉毛画得颜色浅了一点,我觉得不够威风,自己又加了一笔,眉毛黑得像是要从眉头上掉下来,我还以为自己威风得不得了。真不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不美,也就是那时候的审美水平。最后一场戏开打,道具师傅递给我一只包裹着海绵的长枪,我却觉得那支枪不够像真枪,就自作主张拿了一枝木头的步枪用来开打,不料在我将那支枪砸向坐山雕的坐椅时,还不懂得演员控制形体和武打力道的技巧,用力过大,一下子把枪托给砸断了,道具师傅也没说什么,我却后怕极了,毁了一枝枪,生怕受到批评,却没事。

演出过程中,坐山雕的椅子塌了,为了挽救这个意外事故,周义导演不顾一切地从幕后钻到椅子下,奋不顾身地用身体将椅子顶了起来,一直坚持到演出完毕。周导演的这一举动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后来我懂得了救场如救火这句戏剧界的俗语的含义,眼前常常出现周导演钻椅子的这一幕。

演出是成功的,经过了十个多月的系统培训,这批孩子成熟了许多,演出有板有眼,一招一式循规蹈矩,蛮像是那么回事,领导上很高兴,就带着我们回到兰州。以后就是不断的汇报演出,慰问演出,上山下乡,机关团体,走遍了兰州的县区乡镇,到处都留下了我们的身影。最初我们把武打看得比文戏重要,以为要紧的是戏里的武打动作,每次的演出,只要武打不出问题就以为演出是成功的,许多年后才知道武戏根本就是陪衬,武打演员的地位叫做武行,是被人看不起的,还是文戏有地位,嗓子好才是大角色,但是当时根本不知道文戏的地位,以为练武功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不管到哪里演出,没有事情的时候都是在练武功,好像老师们也提倡这个,想起来可能是当时教武功的老师占上风,军代表当然是武人,所以喜欢武戏,武功成了学习班的重要旗帜,我们几个武功比较好的孩子就逐渐地把持了领导权,当然是在我们演员队伍这个圈子里,不包括学习班的上层,那是大人们的事情,有革委会,有办事组,政工组,还轮不到我们参与重要事情的决策,也轮不到我们掌握政治话语权制定方针政策决定大事情。

每天演出前都要练功,画好了妆,穿上靴子,就到舞台上去活动筋骨,相当于热身。靴子就是那种上海胶鞋厂专门为样板戏研制的橡胶底子的靴子,穿上后很舒服也不打滑,看起来像是森林里的小分队的战靴,就是样子像皮靴子,却是灰色的,橡胶底子。原来穿的靴子是牛皮的鞋底,走路打滑,站不住,翻跟头容易失误,所以在侧幕条边上放着个松香盒子,出场前总要把鞋底放进去踩一踩,沾上一点松香沫子以增加摩擦力。后来这种橡胶的靴子就作为科研项目给研究了出来,全国各地的剧团都从上海订购。我们在上海有关系,订购容易得多。上海人在我们学习班的舞美队里占了大多数,都是原来越剧团的老师傅,越剧的舞台美术特点是极其整洁,扮相干净利落,服装十分雅致,化妆特别讲究,我们都因此而学到了不少的好习惯。

越剧团后来撤销了。撤销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青年京剧团,到文化局当办公室副主任了。老演员们来上访,还是我接待的,并且组织了上海春光越剧团来兰三十周年纪念座谈会,这个座谈会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作用和意义,徒增老人们的伤心罢了,有什么意思呢!

六 滕王阁思绪

《智取威虎山》的演出成功,极大地激励了所有的人,领导上决定继续学习演出,选准了《平原作战》这出戏,决定到南昌去向江西省京剧团学习这出戏。这次不可能全体都去南昌,就派出了一个小分队,大约十几个人,我是其中之一,学演“李虎”这个角色,其实就是戏里的八路军武工队的一个主要的战士角色,一直跟着游击队长赵永刚做戏。

《平原作战》是中国京剧团新排出的一出现代戏,取材于电影故事片《平原游击队》。人物设置和故事情节都与电影大同小异。改编的时候为了与电影区别,偷梁换柱掩耳盗铃地把主人公李向阳的名字改成了赵永刚,把鬼子队长松井改成了龟田。作为一部戏剧作品,编剧艺术上没有什么大的突破,表演方面还是样板戏的创作方法和表现手法,比起电影故事片的生活气息和艺术感染力来,那就差多了。但是那时候电影已经禁止放映了,虽然没有打成毒草,却也不许人们观看了。这出京剧上演后,以一种新鲜感得到人们认可,各地的剧团都学习演出。兰州市豫剧团也将这出戏移植为豫剧,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倒不是正面人物赵勇刚,而是那个汉奸孙进财,豫剧团扮演汉奸的那位演员没有按照样板戏里汉奸的造型留一个分头,而是剃了一个光头,当时我对这位演员的扮相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当时说不出来这种感觉的理论表述,现在我知道了,那就是这位演员是真有生活气息。他把那个汉奸的土气表现了出来,的确是乡村里的一个下层土混混转变成的一个汉奸狗腿子。

还有京剧《杜鹃山》也是同时期的新剧目。各地的剧团也在学习演出。

我们选准《平原作战》的理由似乎是可以培养更多的演员,大家都有戏可演。记得是深秋季节上的火车,穿的是棉大衣,坐的是硬座。当时我们的三年学徒期还没有满,不能享受卧铺,只能坐硬座。从兰州出发后一路上做了些什么已经没有清晰的印象了,只记得到达郑州车站后下车买烧鸡和柿子,忙不迭地在车下吃了几口烧鸡,装在大衣口袋里,上了车,烧鸡却不见了。现在想来是车站上的小偷顺手牵羊了。柿子小而甜,冰凉爽口,吃了个爽快。从郑州换车到武汉,在武汉停留了大约半天再换车去株洲。在武汉,见到了一种鸡蛋糕,个头比兰州的大,还有包装纸包着,一毛钱一块,就买了一块,当时就吃了,味道好极了,连包装纸上残留的蛋糕碎屑都舔干净了,后来再也吃不出这种香甜的味道了。到达株洲时是半夜,也要换车,就在候车室里等候,第一次体会到南方深秋天气的阴冷潮湿。到达南昌后住在南昌市委招待所,用餐也在招待所食堂,买了饭票自己在窗口买饭吃,吃到了一辈子都没有吃过的好东西,虽然后来几十年吃到的好东西太多了,却再也没有在南昌的那种深刻记忆了。食堂里供应的其实也就是当地的日常饭食,我们从西北来,从来没有见过。比如,芋头,白面的发糕上面撒着黑芝麻,每日里的白米饭敞开了吃,带着甜味道的雪白的小馒头等等,真是令人幸福大发了。身上带着的钱总共不过九十多元,但那是两个月的工资因而阔得不得了。两分钱一份小咸菜,三分钱一碗稀饭,五分钱一碗白米饭,八分钱一份芋头,两毛钱一份米粉肉,一毛钱买一大堆橘子,乖乖,这地方简直就是天堂嘛。只是气候阴冷潮湿,球鞋洗了一个星期都晾不干。晚上钻被窝,一直是潮乎乎的,有时候几乎是湿漉漉的。但那时候年轻气盛阳刚十足身强力壮,就是在水里泡他个三天五夜也不当回事儿。

到南昌江西省京剧团的排练厅去学戏,来了一个导演,叫什么鹤鸣,名字忘记了,等想起来再修改。想起来了,那位导演叫董鹤春,出身于著名的京剧科班“荣春社”。董导演教我们学戏,他一个人知道这部戏里全部角色的台词身段舞台调度和音乐伴奏锣鼓点,他能做出这部戏的全部动作,这样的人叫做“戏篓子”“老座钟”。这次学习,先是发给我们剧本,一段一段地先背台词,然后一段一段地教,十几个人每人学演几个不同的角色,把戏学会了再说。在这出戏里,我扮演的游击队员李虎这个角色有个高难度跟头,就是从伪装成水井的地道口钻出来,在井台上做一个跳跃起来横劈叉的动作,叫做“双飞燕”,接着落地然后翻一个“前门”,再与鬼子兵对打。打得不亦乐乎之后,一个跃起的鲤鱼打挺钻进马槽,表现八路的机智勇敢。这时候我刚刚掌握了“前门”这个跟头的技巧,但是还不熟练,每天都要练习。起初是在海绵垫子上翻,后来就敢在地毯上翻了。至于鲤鱼打挺那不算什么,腰腿功夫好了弹跳力就好,练习几次就掌握了。其中一场戏要从布景的窗户跳出去,一个“燕式”剪腿跳,也是个有难度的技巧,但是也不在话下,逐渐就掌握得很熟练了。在南昌,记忆中的印象不多了,江西省京剧团那位扮演赵永刚的武生名叫高振邦,是中国戏校早年的高才生,身材挺拔,扮相俊美,“身上”十分漂亮非常潇洒,所谓“身上”就是他的舞台动作身形姿态特别地好看,特别地帅气,尤其是他的脖子,挺拔得像钻天的白杨树。我们剧团扮演赵永刚的江紫学会了这个姿态,对他后来“身上”的姿态风格的形成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我们几乎天天不断地看演出,不断地学,大约一个多月就掌握了这出戏。回来后再各就各位地传授给其他演员,由兰州的周义导演细抠之后就上演了,很受欢迎。在南昌,我们特别地受到优待,参观了南昌起义纪念馆。当时,纪念馆已经不开馆了,谢绝一切参观访问者,但是对我们例外,因为纪念馆的上级是文化局,正好与剧团是一个系统。文化局打了个招呼,就专门为我们打开了门锁接待我们这一批学生和教员。那时候只知道南昌起义这一个词汇,并且知道起义是叶挺将军领导的,其他的历史知识几乎是一片空白,所以只是看到了一些紫檀红木桌椅板凳很新鲜,因为我们从北方来,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南方的家具,令人大开眼界。墙上的文字图片七零八落没什么可说的,展厅里的文物实物也没有什么可以理解的。出来后大家集体照了一张像,选择的地点竟然是这座建筑的侧面,根本看不出这是江西大旅社。后来又到广场上去了一次,也是稀里糊涂,只记住了广场边上的一座纪念建筑,却没有进去看看,说是南昌起义纪念馆或者是江西省博物馆,大约那时候也被关了门,不开放了。从南昌离开时,大家都买了一些东西。到街上去观光购物,走进瓷器店,见到了正宗的景德镇瓷器,成套的瓷器玲琅满目,每一套都有几十件,碟子杯子碗,勺子罐子壶,看得人眼花缭乱,每一套也不过百十元钱,却买不起。挑选了便宜的茶壶茶杯买了几件,还买了两把竹椅,一把只卖九毛钱。离开南昌时,随身带的东西似乎多了许多,就花两毛钱买了一根竹子的扁担,挑着行李上路了。没想到挑扁担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没有功夫和经验照样显得累赘,摇摇晃晃一路走来,也累了个七荤八素。好在上了火车没有座位的时候,我买的竹椅就可以派上用场了。那竹椅小巧精致,做工精细,结实得很,后来用了十几年。兰州的商店里根本就见不到这样的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