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借我春秋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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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十年磨一剑(22)

我为什么翻来覆去地总说考大学这件事情呢,就是因为1977和1978那两年的大学考试,决定了许多人的命运,那真的是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和彻底改变一个人生活道路的大事情。你瞧,小师弟李伟在剧团里并不见得怎样出色,也绝对不是一个有所谓发展前途的京剧演员材料,虽然胆子很大也有股子狠劲,但是练功演戏的“范儿”不行,他的那跟头翻得是一溜歪斜,身材瘦小枯干只能来个“小匪乙”之类的龙套角色,连小匪“甲”都轮不上他。倘若继续在剧团混日子,那这一辈子就真的糟蹋了。可是,一旦考上大学,一路杀将过去,场场考试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十年之后连升三级,最后,不也就成了博士生导师了嘛。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博士生导师,简称“博导”。做学问做到了“博导”,如同军人授了元帅衔,已达到极品无衔可授了,真的让我引以为荣并且羡慕不已。

那年,李东文先生在功课学问上倒是没有传授给我们什么独门绝技,可是他告诉我们,兰州大学开办了一个高考补习班,可以到那里听听课,他打个招呼就可以。听完课之后就可以报考兰州大学的夜大学,一样可以拿到大学文凭,国家承认学历。在我们几乎绝望的时候,这简直就是一道马太福音,歧路明灯。雷刚找到共产党,翻身奴隶把歌唱的感觉,大概也不过如此。于是就扑向兰大补习班报了名。之后就是天天去补课,弄了差不多两个月,结果把几本高中课本翻了个底朝天。在几位授课教师的指导下,我的作文水平突飞猛进。有一篇习作写傍晚时分的感受,写到了流星从天空划过,人的一生其实与燃烧生命奔向理想的流星也很相似。结果,正式考试的时候,作文题目居然是《盛夏的傍晚》。这就难不住我了。我便洋洋洒洒一千字一挥而就,笔锋端的是流利顺畅,文章写得是花团锦簇,真可谓胸有成竹,信手拈来,得意忘形,估计能够得个高分。1988年清理干部档案,文化局政治处主任将原来装在档案里的夜大入学考试卷子退还本人,果然,老师给我的作文批了39分,而满分是40分。其他的功课全凭记忆力好,全背诵下来考试的时候也就八九不离十了。有在剧团里练就的背台词的功夫,几本书很快就背得滚瓜烂熟了。一切就绪,就等着上考场了。不料,剧团领导却不同意,说,开什么玩笑,上夜大学?咱们的工作都在夜里,演出怎么办?上什么夜大,这不是胡来嘛,没有自知之明嘛。经过一番理论和软缠硬磨,我们承诺决不耽误演出活动,有演出,就不去上课。否则,甘愿接受剧团做出任何处理。剧团领导这才很不情愿地开出了介绍信,勉强同意了我们去考夜大。考试那一天,我们三个人早早就出了门,提前一个多钟头来到了兰州大学,并且在学校门口合影留念。两天的考试,我自以为答的是龙飞凤舞,神采飞扬,有绝对的把握能考上。考完之后,剧团又到乡下去演出。这回去的是窑街煤矿。在窑街的那半个多月里,天天都盼望着我们胜利的消息。那天,录取通知书终于送到了窑街俱乐部招待所我们的驻地。捧着那张纸片,如同捧着一生的寄托。当即,写下一篇日记。抄录在此,以为回顾:

1980年8月12日星期二(晴)

中午,我和一鸣正在窑街街上唯一的一家面馆里吃饭。忽然,建林满脸喜气奔了进来,张口就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随即便亮出了几张纸条。“入学通知书”我脑海里闪过了这几个字。建林打开叠在一起的纸条,往我和一鸣手中递过来。天哪,真是兰大夜校的录取通知书。我捧着这张决定命运的纸条,站在饭桌旁,不知该作何表示,只是一股劲地盯着它。一刹那间,竟愣住了。建林拉了一鸣一把,说“别吃了,快走”。我说“咱们仨都有。太棒了”(作者注:原文“仨”字写成“叁”字。)饭馆中吃饭的人们都诧异地看着我们。我们竟旁若无人地从凳子上跨过,跑出了饭馆门。一鸣扔下了半碗面汤。

在街上,我们欣喜若狂,奔跑着,跳跃着。我高兴得情不自禁,居然在街上打起了拳击组合拳。一鸣笑得合不上嘴,一个趱子,蹦出七尺远。我们三人搭肩摩背,跑进招待所大门,冲上楼梯,一口气上了四楼,撞开宿舍门,跃上床铺翻起了跟头。此时此刻的心情,真是难以描述,正像一个沙漠中的旅人,跋涉在漫漫黄沙之中,正当头顶烈日曝晒,脚下步履维艰,口干舌燥,怀疑自己能否走出沙漠之时,忽然前方出现了一片绿洲——不是海市蜃楼,是实实在在的生命绿洲,那绿洲使跋涉者欣喜若狂,这通知书使我们欣喜若狂。理想之帆高扬了,坚冰已经打破,航路已经开通,我们终于跨进了高等学府的大门。可以说,从今天起,我们已经是大学生了。被耽误了的青春又一次闪耀了青春的火光,它将燃烧起来,照亮通向理想境界的道路。

生活没有欺骗我们,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们的功夫没有白下。勤奋耕读,终于有了今天的收获。这时,我进一步理解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句谚语的真理性,我更加相信“有志者事竟成”。坚持不懈的努力,必将造就对祖国有用的人才。这时,我看见天,天格外的蓝;我望见云,云格外的白;我感觉阳光,阳光分外的温暖;我和人们说话,人们好像也变得可爱。生活啊,我热爱你。

当然,这仅仅是开始。我们面临着艰苦的三年奋斗。我们自认为不是“低能儿”,我们将用自己的奋斗,使这三年成为艰苦卓绝的三年。我们要读大量的书,写很多的文章,要汲取很多很多的知识,用人类智慧的结晶充实我们的大脑。我们将无愧于时代,无愧于自己。当我们领到大学毕业文凭时,我将在日记上写下,在生命史上写下:我们不是碌碌无为的混混儿,我们依靠自己的奋斗塑造了自己,我们将为祖国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我们将向新的目标前进。

此刻,当我将这篇日记一字不改,一句不移,原封不动地录入电脑,编入这部书稿时,我有点惊讶了。当年的这篇日记,是我写的吗?日记本上钢笔字的字迹虽然不甚美观,但文章结构完整,文通字顺,感情真实,描写生动。那几个动词用得真好,你看,“跑”进大门,“冲”上楼梯,“撞”开宿舍门,“跃”上床铺,“翻”起跟头。恰如其分地描写了拿到通知书后欣喜若狂的心情和青年时代特有的举动。这篇日记写得何等的好啊。这哪里像是二十六年前我二十六岁时写下的日记啊。这简直就是一篇命运的宣言嘛。在1980年的8月,我当然不可能预料到后来发生的事情,但是,宣布“我们将无愧于时代,无愧于自己”就像是刘伯温一样的准确预测;而宣称:“坚冰已经打破,航路已经开通”说的简直是一点没错。今天,我当然不敢宣称自己后来的这二十六年做到了“无愧于祖国”,但是,我绝对可以说我做到了“无愧于自己”。这张夜大的入学通知书实际上决定了我后半生的命运,这篇日记说的也一点都不错,我后半生的一切变化,都是从考上夜大学开始重新起步的。

日记中提到了“艰苦卓绝的三年”,那是因为夜大原来计划的学制是学习三年,毕业算大专学历。后来改为四年,最后又改成了五年。五年学业结束后,兰州大学校长胡之德先生发给了我们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大学本科文凭。

拿到通知书的高兴劲还没有过去,几天以后,我居然在窑街矿务局招待所收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份电报。那电报上写着“高中状元致喜”几个没头没脑的大字。发电报人的落款是个“凤”字,看起来很像是个女孩子的名字,却不知道究竟是何人。结果弄得我是心猿意马,浮想联翩,遐思无限,幻想着是哪一位骄傲的公主向我抛出了绣球,结果想破了头也没想出究竟是谁。状元往往要招驸马,难道我也会“跨马三日游贡院”那样“春风得意马蹄疾”吗?真是难以置信。你看我参加工作到现在已经十年了,到了二十六岁这时候,居然还一直没有谈过恋爱,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也真是可怜到凄惨的地步了。这封电报真是令我费思量。

后来才搞清楚,发电报的是我们“三剑客”之一的林子。他拿到通知书就提前返回兰州,到夜大去摸情况,知道我得了第一名,按捺不住喜悦的冲动,就给我发了封电报。他的笔名中间有个“高屋建瓴”的“瓴”字,电报局把这个字翻译错了,这才搞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清楚地知道了我的考试成绩名列前茅,这却是我没有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