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校之后,才知道在一千多名考生中,我居然得了最高分,真的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绩。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在那次考试中,可谓江湖乱道,卧虎藏龙,高手云集。考生几乎都是有着各种原因,比如说,年龄的原因,原工作单位离不开的原因,错过了报名和考试机会的原因等等,而未能去报考全日制本科大学的各路豪杰和流落江湖的各种人才。他们当中,有好几十位在当时都已经是成名已久的各路英雄好汉,可以说已经是功成名就春风得意的人物和角色了。你看,他们当中有当时新华社驻兰州记者言哥,有当时的甘肃日报编辑后来成为该报副总编辑的东哥,有当时就全国著名的女诗人文姐,有兰州报的资深记者银兄,有甘肃电视台的大牌记者仁兄,有甘肃人民广播电台的大牌记者君子老兄,有兰州电视台著名记者兰子大姐等等——因为我不清楚同学们是否愿意提起夜大学这似乎是“二等大学”的学历,我就不方便真名实姓地数落他们的名字,只能这样符号似的点到为止而已——其实他们根本不需要再接受大学教育,即便是在当时,他们的学问大概也可以受聘大学客座教授了。水平比我高多了的他们当中有好几位在当时就是我崇拜的对象,入学考试却让我鳌头独占,确实令人费解。他们需要的其实仅仅是一张大学文凭,而我需要的却是从头开始。学校看到这种情景,将原来计划只招收50名学员的方案做了调整,最后,招收名额增加了一倍,一共录取了107名学员。在这107人当中,我的入学考试成绩名列第一。我估计,是三个原因造成这个结果。一是作文写得好,如前所述。二是古文翻译不错,考题《周亚夫军细柳》我太熟悉了,故事见前边的某一章节《祖父的时代》。三是《政治经济学》考得很成功,分数不低。父亲当年在军政干校读过的那本厚厚的《政治经济学》教材我一直带在身边,读了已经有七八年了。那些年没事干的时候,我常常拿个红蓝铅笔在书上写写划划,摆出一副做学问的架势,营造一种读书的氛围,聊以寄托过剩的精力,给自己一点精神的安慰。当然这次夜大考试,没有考数学。这很对,文科学生,考什么数学,这辈子,我连初中数学都不懂,高等数学就更别提了,不也过得很好嘛,不懂高等数学并没有耽误我做的任何事情。
兰州大学十分重视这期夜大学生的教育,所有为夜大授课的教师,都是当时学校最好的教授。许多位当时就很著名的教育家和后来的著名教授都曾为我们授课。比如,研究文艺理论的刘让言教授,研究现代汉语的黄伯荣教授、研究中国近代史的杜经国教授、给我们讲授文学概论的胡凯教授、以及张大雷、吴小美、刘敏、张文轩老师等等。中文系二十多门必修课我们整整学了五年,甚至连英语都学到了许国璋《英语》教材第四册。所以,我们的功课学得十分扎实。夜大五年里我做的课堂笔记现在依然收藏在书柜里,究竟写下了多少字,这难以统计,但有一天我突发奇想,用尺子量了量厚度,四十余本课堂笔记居然有一米二十公分厚,那是一天一天日积月累一个字一个字写成的。真是下过苦功夫。
我罗列这些,当然不免让人感到有炫耀的成分在内,但我想说明的确实只是,兰州大学夜大学80级汉语言文学班确实教会我们许多东西,从而改变了大家的命运并使得绝大多数学员成长为优秀人才。十多年以后,我们这批夜大学员中出了六七十个县级干部和七八位地厅级干部,省城党政机关乃至新闻界、写作界、企业界不少重要岗位的交椅上,都有我当年的夜大同学坐在那里,当秘书长、当办公厅主任,当台长、当总编辑的都有好几位,甚至,还有当了大学校长的——是“一把手”的校长兼党委书记。许多影响这个城市发展脚步的文章,就出自于他们手笔。或者说,他们本身已经是能够直接做出决策的领导同志,并且以他们在一些会议上的决策和讲话,影响着这座城市方方面面的发展了。
六
所谓夜大,就是利用夜里的时间到大学去上课,白天还在原单位工作。夜里,别人都在休息的时候,我们就去上课听讲读书学习。那时候,双休日的制度尚未出台,每星期只能在星期日休息一天。时间对我们来说,更显得宝贵之极。每周一三五或者是二四六晚上,都要去学校上课。每个星期天的白天有半天授课时间,晚上也不闲着。就这样披星戴月顶风冒雪风雨无阻地整整坚持了五年,其中的艰难和辛苦,真可以另外写一本书了。在剧团练功夫我曾千锤百炼很少偷懒,上大学读书我也是全力以赴从不懈怠。五年中,个人的自我定位和角色感觉完全是一个大学生,书包永远不离身,书本永远不离手,骑着自行车也要拿出英文单词卡片念念有词,投入的功夫精力和心血热情真是异乎寻常的难以想象。在夜大读书学习的那几年真可以说是豁上了命“要阻哈个萨尼”——兰州话,意思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定要锲而不舍地干出个名堂来。五年,不算短的一个时间段,人就是能活一百岁也不过二十个五年而已,真不敢想象我们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时间的紧张和学业的艰难学习的辛苦倒也不算什么,让人难以承受的是剧团后来并不支持你读书上大学,我们其实是在夹缝中求学。剧团领导后来居然说,夜大文凭,算什么,你说国家承认学历,剧团可不承认的。上那个夜大干什么,革命前辈老红军,哪个上过大学。就是上出来了又能怎么样,不也还是当演员上台演戏,上不上大学都拿那么多钱。结果,他们连那点钱也不想给我们发了。
刚开始还好,学习时间比较充足,剧团没什么事情,能够保证我们的学习时间。我说过自从《南天柱》的辉煌之后,这个剧团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已经基本上停止了现代戏演出活动,学会的传统戏也没有几出,就是演,也没几个人看。所以剧团几乎处于一种半瘫痪状态。在传统戏里,没有我什么角色和事情,剧团就是有演出,我也经常没事,乐得去夜大听课。可是,好景不长。剧团领导的态度变了。现在分析起来,一定是有人反映我们不参加演出,一天到晚什么工作也不做,只操心自己的读书写作业,似乎占了公家的便宜。领导上就下令让我们参加剧团的工作。要分配我们一些工作干干。比如,拉拉大幕,搬搬布景,跑跑龙套。明明可以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可就是不抬。我们也较上了劲,就是不干活。我行我素,不管不顾,以去夜大上课为第一要务。这就摸老虎屁股捅了漏子。那个月,到了领工资的日子,张会计告诉我们,从这个月起,工资停发。晴天霹雳,没有二话。那就找领导谈谈。条件却是,退学,回来安心上班,好好干活,看看表现,再说工资的事情。我们当然不干了。就向上级告状,找到文化局长家里。局长倒是很客气,让我们回去再说,这一说就没了下文。又找宣传部文教处告状。宣传部的处长也没辙。十年后我当了宣传部文教处长,文艺界也有人来找我告状,我同样没辙。文教处,那不是个权力部门,只是个办事机构,是不能越过下级主管部门随便给剧团发号施令的。可是文化局长就不一样了,局长若是给剧团说句话,给我们一点坦白从宽,给我们一点宽松政策,给我们一点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那还是很管用的。可是,当时那位局长就是不说话。让我们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官官相护,疏不间亲,什么叫做胳膊拗不过大腿,什么叫做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什么叫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真真令人束手无策,无可奈何,不免拔剑四顾心茫然——却无剑可拔——全是等着要你好看的——什么大学生,不过是个夜大学,冒牌货,还真把自己当成大学生了,算是哪棵葱啊!
七
一连三个月,一分钱不发,心真是够坚硬。最后,我们只有妥协。上班吧。向剧团领导检讨认错吧。就拉大幕,搬布景,打追光。一旦分配了角色就演吧,可是提不起精神来,学的时候心不在焉,演的时候三心二意。我前边说的一刀差点把陶三春劈成两半,就是发生在此期间的故事。剧团约请了关肃霜先生来兰州上演《铁弓缘》等几出传统戏,分配我做龙套打旗儿拉大幕。其他人都在那儿跟着关先生热火朝天地学戏排练喊嗓子,我却躲在一边沉思默想背单词,读书学习抄笔记。所以,我与关先生没有什么密切的师生关系,我只是给先生跑过龙套打过三旗四旗扮个番邦小兵刀斧手众将官之类的溜边角色。脸上画得乌七八糟,穿上一身油渍麻花的龙套袍子,举着一面标子旗站在台边上,有时候莫名其妙地笑场,却绝对不敢出声,就憋着,把笑声憋回去,那浑身就抖得像筛糠一样,憋得气都上不来,肠子都要挣断了,“跑龙套”也跑不利索,真是难以做到“站如钉,走如风”。确实很奇怪,一旦失去敬业精神,舞台上所有的事情都显得那样的怪诞荒谬,那样的滑稽可笑,那样的莫名其妙。装神弄鬼的这算是怎么回事情呢?演《火烧红莲寺》《宏碧缘》之类的老戏,也分配我拉大幕。怪不得文艺界有句话说,老老实实拉大幕,规规矩矩打追光。拉大幕似乎成了一种惩罚的措施。不少著名的艺术家在“文革”年代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的时候,也都有过拉大幕的经历。我虽然不是什么艺术家,却也体会到了那种无可奈何的凄凉感觉。
拉大幕,快了不成,慢了不成。你必须时刻守在那里,无聊地看着剧情发展——你都能背下来了,还有什么好看的。你还得盯着舞台监督的手电筒,朝你一晃,就要赶紧动手拉大幕。万一台上出一点事故,你也必须及时拉上大幕,可是,三年五载也不见得出一回事情。你什么也干不成,只能那样老老实实地守候在侧幕条边上看着人家轻歌曼舞,得意洋洋,神采飞扬。舞台上灯火辉煌宛如天堂,侧幕条边黑咕隆咚堪比地狱,折磨得人简直都要发疯了。想回头再去做个好演员,来不及了,三天不练功,连观众都能看出来,你已经跟不上了。
就这样,隔三岔五地受惩罚,三天两头的上不成课,却也没耽误我的门门功课考试成绩得90分以上。第一年,我各门功课都是90分以上,评为优秀生,第二年,我仍然是优秀生。第三年,功课平均成绩89.5分,只差0.5分,没能评上优秀生。第四年,优秀生——第四年就更好了,决定我后半生命运的我的那位命中贵人出现了。我终于像《红灯记》当中我扮演的那位八路军交通员从火车上连滚带爬地跳了下来一样,我终于实现了从样板戏这辆战车上的胜利大逃亡,离开了这个令我千滋百味、酸甜苦辣、百感交集的青年京剧团。
要说我这就迎来了人生的一次凤凰涅槃,那有些自我吹嘘,我还不敢采用这样的比喻。但是,至此,我的命运终于发生了具有脱胎换骨意义的历史性战略大转折,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对我来说,这次人生道路战略大转折的意义,绝不亚于再次投胎,换个活法,重新做人。
不经历风雨怎么能见彩虹,没有人能够稀里糊涂便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