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我父亲正扛着一把七斤半的镢头跑出那个破庙的门。集合号刚刚吹过,大部分同学们已经排好了队伍,父亲急急忙忙往操场上跑,我曾祖父就飞到了,我曾祖父喊了一声,卯生,鬼子来了,快跑呀。我父亲觉得有人在喊他,就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便又一次迈开双腿跑了起来。教员默川就站在操场的土台子上喊了一声,集合了,快点。我父亲扛着镢头跑进队伍,还在懵懵懂懂地回味那一声呼唤——卯生。过去只有爷爷和父亲这样称呼自己,今天是谁在呼唤呢。
我曾祖父看见我父亲没理会他,叹了一口气就往县城飞去了。
渊田美津雄中佐架着飞机踌躇满志地降落在赤城号航母甲板上的时候,我爷爷也听见了一声呼唤。他抬头张望了一下,就看见房门被家里的长工武大汉推开了。武大汉一脸的焦急,喊了一声,东家,快收拾东西,日本人来了。接着,县委书记梁学岸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梁书记进门先直扑水缸,拿起水瓢喝了几口,才说,毓岚兄,快跟我走吧,鬼子到了韩岭庄了。我爷爷说,日本人来了,那我得回去把他爷爷接出来。梁书记说,来不及了,我们要撤出县城,几个村子也要放弃了,情报说鬼子要在韩岭庄建据点。我爷爷说,那咋办呀。梁书记说,跟我走,上路牙山。武大汉也说,东家,顾不了那多了,这回鬼子来得不少,咱的主力都进山了。梁书记瞟了武大汉一眼,武大汉就不说话了。我爷爷上下打量着武大汉,武大汉有点局促不安。我爷爷瞧着武大汉说,那你们先走吧,我得把这一摊子收拾收拾。梁书记说,那好,半个钟点后,到西门外集合吧。说完就出门走了。武大汉拔腿也要走,思索了一下却神神秘秘地对我爷爷说,东家,真的,主力进山了,县大队也要进山,你老还是跟我们走吧,这县城是守不住的。我爷爷说,大汉,你是八路军了,你得守八路的规矩,不该说的可不要说,你没看见梁书记的神色。武大汉说,东家,我只跟你说说。我爷爷说,快走吧,跟上梁书记,你可别让他有个啥闪失。我父亲扛着镢头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好队的时候,贺龙正叼着烟斗和范若愚说话。范若愚说,贺老总,这二百多学生快断粮了,大冬天的,也没个好住处,好多学生连过冬的衣裳都没有备下。贺龙说,衣裳好办,把刚缴获的那批鬼子的被服送给你。粮食要靠自己了。住处赶快挖窑洞,鬼子到不了这里。走,我看看你的学生们去。说着就起身出门。
范若愚赶紧跟上,对副校长武进贤说,叫学生们打起精神来,贺老总要检阅学生们。
我父亲站在队伍里,看见校长范若愚陪着几个人过来了,其中那个端着烟斗的军人走在最前边,他一眼就认出来这个首长就是去年在家里吃过饭的那个八路军首长。他刚想喊一声,随即就意识到自己是站在队伍里的,不能随便出声,抹了抹鼻涕才感到了冷。
晋西北的冬天能冻死人。
范若愚陪着贺龙走上土台子。默川老师喊了口令。学生们都立正站好了。黑压压七长八短的站满了破庙前的场院。范若愚清了清嗓子,就说,同学们,贺老总来看望大家了。队伍里就发出一片嘈杂声。贺老总这个称呼引起的热血沸腾就让我父亲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
贺龙看着这七长八短的学生队伍就笑了。从嘴里拿下烟斗说,看看你们哪里像个八路军的学生,我看倒像一群叫花子破落户。不过呀,就是咱们这群叫化子要打日本,救中国。别看咱们这边区二中现在是要啥没啥,将来一定是要啥有啥的。好吧,我今天就给你们换换衣裳。范若愚就接过话头,说,同学们,贺老总给咱们带来一批刚刚缴获的鬼子的被服装备。解散后各班到库房里去领布匹,自己动手做衣裳,按照八路军的军装样式做。每人一套棉衣,一套单衣。等贺老总下一次来,就不是现在这个叫花子破落户样子了。
贺龙开怀大笑,说,主力进山,学校改善,好事情。
……
四
——这似乎是一部小说中的故事情节描写。
这确实是父亲去世后,我写的一部小说的开头。开始动笔的时候,我信心十足,觉得父亲一生所经历的风风雨雨,绝对可以构成一部长篇小说。但是,写到贺龙说完“主力进山,学校改善”这句台词之后,我绝望地发现,这故事,我编不下去了。父亲已经去世,他的生命和历史都结束了,他的人生故事的所有细节都被他带走了。我已经无法完成这部长篇小说了。但是,我写下的这些文字,都是真有其事的故事和情节。比如贺龙给边区二中送来一些布匹,学生们自己动手做衣裳这个情节,就是父亲在闲谈的时候说过的。贺龙送来的是一些白洋布,二中学生们自己动手,用草木灰做染料,将布料染成灰色,做成八路制服穿。他们那时候的衣裳是两层的,所谓“夹衣”。夏天,把棉花掏出来,冬天,又把棉花和羊毛装进去御寒,这个“装”字读音为去声,读“撞”。
父亲说,在边区二中,除了上课读书学习,主要是干了活儿了。比如,挖窑洞,纺线,开荒,种地等等这些大生产运动中的事情,他都经历过。我这篇稿子中喊口令的“默川老师”原名莫川(本名莫金宏),是个南方人(广西南宁人,解放后曾任成都师范大学党委书记)父亲说莫川敢在黄河里游泳,水性极高,一个猛子扎下去,再出来时已经在二里地之外了。在一部历史纪录片电影里,我看见过表现抗战时期延安知识青年体育锻炼的镜头,有个青年人从悬崖上跳水,飞燕似的一个猛子扎入河中,我怀疑这很可能就是父亲说的莫川先生。
文革前,父亲所在单位来了个山西老乡当领导,自称也是边区二中学生,炫耀当时的学习战斗生活,说,当时的粮食主要是小米,所谓小米加步枪。但是,父亲在家里却不以为然地对母亲说,当年在二中,根本就没有见过此人,而且,此人说的也不对,那时候哪里有小米吃,粮食主要是黑豆,就是喂牲口的料。一人一天只有三四两黑豆,其余食物就是莜麦面糊糊煮野菜。能吃上一顿山药,我父亲的山西口音读作“散芽”,也就是洋芋、土豆,那就算不错了。小米干饭或是熬粥是伤病员才能享受的待遇。
父亲在边区二中度过了三年左右的学习战斗生活,虽然没有直接参加过对日军的作战行动,但文化课却学得极好。由于年龄小,加上小学文化底子扎实,脑筋又聪明,考试往往名列前茅,常在前三名之内浮动。考试前三名的另外两位,一位后来成为家乡的地方干部,从忻州市委离休;另一位后来到了北京,从北京市某局局长的岗位上离休。我不便写出两位前辈的真名实姓,但我个人的写作资料档案里保存着两位前辈的有关记载。
1945年2月,抗战形势大好,父亲在二中即将毕业,八路军准备对日军发起总攻决战,部队需要大批有文化的干部,筹备接受日寇投降事宜,这就将他们都分配了。父亲到晋绥边区二分区行政公署当了一段时间的政治协理员,后来又被派到“神五支队”去当文化教员。这时,“神五支队”已经改编为独立团,这个由晋西北“神池”“五寨”子弟们组成的独立团后来被编入主力部队,在解放战争中离开山西转战南北,父亲也就不知道这支队伍后来的情况了。如果有人知道,在看到这本书之后可以与我联系。
在独立团,父亲参加了攻打日军盘踞的宁武县城的战斗。当然,他不是主要的战斗力量,只是做一些救护伤员传达联络的事情。我曾问过父亲,你打过仗没有,父亲就讲了这次战斗。说,他没有直接参加过战斗,攻下宁武县城外围的火车站之后,他跟着队伍去打扫战场,捡到一个子弹带和一枝三八大盖步枪,枪里还有几颗子弹,就趴在城墙上放过几枪。
1978年,我24岁,正处于探索写作却不会写作的那个阶段,却于11月1日,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记下了一些素材并进行了一番演绎:
部队要攻打宁武县城了。全团上下都在积极地做准备工作。我们住在距离县城不到二十里地远的一个村子里。部队一进村,就封锁了村子的进出口,许进不许出。进村时,已经是黄昏了。急行军一百多里路,赶到这里,就是为让部队能在夜里休息一晚上,黎明时向敌人发起进攻。
各连向老乡号了房子,就四下分散休息了。
我那年才刚刚十六岁,二中还没有毕业,就分配到这个部队当文化教员。一个人要给全营三百多人上文化课,都是利用战斗间隙。
行军一天一夜,我实在累坏了。到了营部的驻地一个姓郑的老乡家里,一头倒在炕上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就听见二营长叫我:“小鬼,起来,教员,准备出发了。”我一下子就醒了。揉揉眼睛,看见堂屋里亮着一盏灯,通信员虎子正在收拾桌子上的地图等东西,看样子,这里刚刚散会。
我一个蹦子跳下地,习惯性地去穿鞋,却找不到鞋。一低头,才看见鞋就在脚上穿着。晚上睡下的时候,累得连鞋都顾不上脱了。
营长对我说:“教员,你睡醒了吧。”
我“嗯”了一声,就从墙上取下挎包,背在身上,解开腰带把挎包带子扎进皮带里勒紧。
营长从通信员虎子的后腰里抽出一颗手榴弹,让我拿着。说:“要打仗了,你也武装武装。”我就接过手榴弹,掖在腰间。
天边露出一些微光,部队出发了。走了一阵,前边传来口令:“停止前进。”二连长跑过来,向营长报告说:“营长,前边就是宁武车站,有鬼子一个小队,他们还睡觉呢。” 营长说:“你带着二连,从北面顺着铁道往进打。我带一连从西面山坡上压下去。听我的枪声响了,就进攻。”
二连长说了声“明白了”,就转身向前面跑去了。
营长伸出手腕看了一下手表,我一眼瞥见,才四点多。天又黑了下来。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黎明前的黑暗”吧。
我们又往前走了一阵子。远远看见一个黑咕隆咚的水塔伫立在铁道边。铁路上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偶尔听见蟋蟀叫,叫一阵子就又安静了。
前面,就是宁武火车站,拿下车站,就打掉了进入宁武县城的一道屏障。
营长对一连长说:“这么安静,我们悄悄地摸进车站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又回过头来对我说,“教员,你留在后面,跟着担架队。”说着,就向前摸去。
一会儿,前头传来啪啪几声枪响,接着就是枪炮齐鸣。
我赶紧跟着担架队往前走。等我跑到铁路边上,部队已经全部冲进了车站。
我从腰里摸出那颗手榴弹,提在手里,翻过铁道往前跑。
这时候,天已经麻麻亮了。
营长站在水塔下,指挥这场战斗。
车站站房旁边一个碉堡轰隆一声上了天。
营长兴奋地一拍大腿,说,通信员,立即报告团长,我营已经占领车站,正在清理战场。
虎子答应一声,向前边跑去。
车站这么快就拿下了。我甚至连车站什么模样都还没有看清楚。我把手榴弹插回腰间,在站台上转悠开了。这个车站不算太大,有一个候车室,从检票口出去,就出了车站。鬼子的那个小队,就住在站房后边的一排房子里。这时候,有几个鬼子俘虏被押了出去。
部队正在打扫战场。
我一个人在站台上转了几圈,忽然,看见一个子弹带扔在铁道上。我走过去踢了一脚,嗬,沉甸甸的。一弯腰捡了起来,里面装满了黄澄澄的子弹。一数,一共十排,五十发。我心想,这下子发财了,可以过过打枪的瘾了。提了个手榴弹,没有机会扔出去,这子弹,可以打一阵子了。就把子弹带装进挎包。往站外跑去。正好碰上通信员虎子回来。虎子比我大,好像是十九岁了。那时候,我因为小,又是个文化教员,没有枪,就悄悄地对虎子说,借你的枪玩玩。他说,枪是好玩的吗。我拿出那个子弹带向他晃了晃。他说,哪里来的。我说,捡的。铁道上捡的。
我两人趴在一个土堆上。把子弹装进虎子的三八大盖,对着宁武城墙就是一顿密集开火。你一枪,我一枪,打了个痛快。
正打着,发现团政委站在身后。政委说,别打了,浪费子弹。
政委知道我是文化教员,就问,教员,怎么样啊,能跟得上吗。我说,没有掉过队。政委说,你们打什么呢。虎子说,打城墙上的鬼子。打着了吗。虎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政委说,把枪给我。说完,举起枪,对着城墙上的一个人影抬手就是一枪。就见那个影子从城墙上掉了下来。
政委说,瞄准了再打,不让鬼子安静。
原来,攻打车站和攻打县城的战斗是同时发起的。但攻击县城受挫。政委前来调兵遣将。政委说,你们营长呢。虎子说,在那边,我领你去。就带着政委走了。
我心想,要打县城了。就把剩下的子弹装在挎包里。向车站那所红房子走去。
……
——那一天,我写完这些文字后,接着写下了一句感慨的话。“写这些的用处是什么呢?将来会明白的。十一月一日记。”现在,我似乎明白了,我感悟到,当年我的这种自言自语的写作追求,对我的成长是有好处的,我所追求的其实不单纯是写作,而是一种精神境界,是一种对英雄主义的崇拜情结。虽然英雄人物的花名册当中绝不会有我父亲的姓名,但他确实在英雄的队伍中战斗过,生活过。在我的青少年时代,“父亲曾经当过八路军”的这种英雄情结曾经给予我极大的精神激励,对我正确地形成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现在想来,我那时敬仰的不仅仅是我的父亲,更是那个想象中的小八路。一个崇拜八路军的孩子,便如同崇拜少林寺的“铁布衫”,能够练就百毒不侵的金刚不坏之身了。
父亲说:“那老红军是真能打仗。”那个营长就是个经过长征的老红军,“就是不怕死,是真能打仗。”我很怀疑父亲说的那个老红军就是这几年红遍中国的电视剧《亮剑》里的八路军独立团长“李云龙”的生活原型。你看,李云龙干的那些事情,全部都以晋西北抗日根据地为背景。而我的老家神池五寨宁武偏关一带,恰恰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晋西北”。“李云龙”和“丁伟”、“孔捷”三个八路军团长自称为“晋西北铁三角”,一定是有所依据的。这是题外话,我的意思是,倘若父亲一直留在“神五支队”和独立团做他的文化教员,跟着部队南征北战,也许牺牲在战场上,也许侥幸活了下来,那倒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