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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总把新桃换旧符(4)

两宋元旦朝会时,也以身材高大的武士四人,全副甲胄,立于殿陛之角,称为“镇殿将军”。这种镇殿将军只是暂时的。常年为人镇守家宅的,则是门神。清除旧门神,换贴新门神,也是除夕前必须完成的工作。门神虽不像灶神那样要受厨房里的烟熏火燎,可置身大门之外,无遮无拦,日晒风吹雨淋,儿童随手撕扯,到年底多也是破败不堪,非换不可了。迎送灶神,还有一个虽近于儿戏仍煞有介事的仪式,对于门神就连这一分恭敬都没有,旧神像扯剥不下来,就浇上水,用扫帚刷,实在弄不干净,也就马虎从事,直接将新神像覆盖上去。撕下的旧神像落在地上,也不收拾,遂沦为垃圾。所以有人感慨,门神并不是邪神,《礼记·祭法》中规定“王七祀”、“诸侯五祀”的对象中有“国门”,“大夫三祀”、“士二祀”的对象中也都有“门”,怎么就没有祀门神的礼仪呢。

王充《论衡·订鬼》将门神的源头追溯到黄帝时代:“《山海经》又曰: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这段文字不见于今本《山海经》,但说明至迟汉代已有画神于门的风俗。《风俗通义·祀典》中也有类似文字,而引自《黄帝书》,并且增添了不少附加物:“县官常以腊除夕,饰桃人,垂苇茭,画虎于门,皆追效于前事,冀以卫凶也。”用桃梗,是因为“梗者,更也,岁终更始,受介祉也”。用苇茭,是因为萑苇丛生茂密,“欲人子孙蕃殖,不失其类,有如萑苇”;“茭者,交易,阴阳代兴也”。门神旁画虎,是因为“虎者,阳物,百兽之长也,能执搏挫锐,噬食鬼魅”。

到了南朝,神荼与郁垒哥俩已被正式任命为披甲持钺、威风凛凛的“门神”。《荆楚岁时记》中的记载是“岁旦,绘二神披甲持钺,贴于户之左右,左神荼,右郁垒,谓之门神”,而同样用于门户的神物,在桃符、苇索之外,又多了一只鸡。据传庄子就曾说过,“挂鸡于户,悬苇索于其上,插桃符于旁,百鬼畏之”。《荆楚岁时记》引《括地图》曰:“桃都山有大桃树,盘屈三千里,上有金鸡,日照则鸣;下有二神,一名郁,一名垒,并执苇索以伺不祥之鬼,得则杀之。”这段话分明是前引《山海经》佚文的衍变,却增加了“上有金鸡,日照则鸣”的内容,可以作为古代神话在流传中逐渐丰满的一个例证。《春秋左传》中也讲了一个故事,说周大夫宾孟在郊外看到有雄鸡自断其尾,人家告诉他,这是因为雄鸡怕被选中作为祭祀时的供品。看来这一风俗的源头,确实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

古时过年,不但要吞鸡蛋以辟疫,而且要借助于鸡以驱鬼,鸡的神力可谓大矣。这种神力的由来,有几种解释。《风俗通义·祀典》:“俗说,鸡鸣将旦,为人起居;门亦昏闭晨开,扞难守固;礼贵报功,故门户用鸡也。《青史子》书说:‘鸡者,东方之牲也,岁终更始,辨秩东作,万物触户而出,故以鸡祀祭也。’”鸡与岁月更始、晨昏转换都有关系,所以新年祭祀要用鸡。同书又举出行之有效的验方:“今人卒得鬼刺痱悟,杀雄鸡以傅其心上,病贼风者,作鸡散,东门鸡头可以治蛊。由此言之。鸡主以御死辟恶也。”

《艺文类聚》卷第四引裴玄《新语》则作另一种解释。裴玄看到元旦凌晨,县官杀了羊,把羊头悬挂在门上,又杀鸡挂在旁边,听人说可以厌疠气。他去请教河南伏君,伏君回答说,冬去春来,土气上升,草木萌动,而羊啃吃百草,鸡啄食五谷,所以杀掉它们,有助于自然界的生气蓬勃。这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杀尽羊和鸡肯定是不现实的。

还是王嘉《拾遗记》中的“重精故事”,较为有趣。据说,尧在位七年,天下大治,有鸾凤来朝,又有麒麟出现,而鸱枭那样的恶鸟都逃到荒漠中去了。这时有只及国来献重明鸟,也叫重精,它目有双睛,形状像鸡,而鸣唱似凤凰;有时羽毛落尽,还能以光秃秃的肉翅飞行;重要的是它能搏逐猛虎,使妖异邪恶无法为害。人们争以琼膏喂它,但它有时一年中来几次,有时竟几年才来一次,所以举国之人莫不洒扫门户,以期待重精的到来。有人以金玉刻铸重精的形象,安置在户牖之间,能令魑魅鬼类自然退伏。所以今人每逢元旦,都要画鸡贴于门窗之上,其实是重精的形象。

由挂鸡于户,到画鸡而贴,已经仪式化了。而威猛的门神像,自然比画鸡更能令人心安。所以门神的形象日渐世俗化,而画鸡之俗则渐被人淡忘。直到现代,春节前还有卖玩具叫鸡、吹鸡的,有的用细竹筒加吹管,后插彩染鸡毛;有的以陶土烧制,尾插吹管;也有瓷鸡,尾部可吹响。其源头应当在这里。不过后世已淡忘了鸡的神力,清代人已经以为,让儿童玩吹鸡,用意是激励其“闻鸡起舞”。

北宋年间,门神已被画成武士模样。宋徽宗在位时,都城汴梁人家的门神时兴画成番邦武将,载虎头盔;王公之门,甚至以浑金为装饰,称“虎头男金饰”,以为“金人在门”是吉兆。没想到此后金兵南侵,打破汴梁,掠徽、钦二帝北去,“金人在门”成了北宋末年的一种谶语。至于唐太宗以秦叔宝、尉迟敬德为门神,在宋代尚不见于记载,直到明人小说《西游记》中,才编出这故事来,说魏徵梦斩泾河龙王,泾河龙王怪唐太宗言而无信,冤魂到宫中骚扰,唐太宗夜夜惊魂不安。遂有秦叔宝、尉迟敬德二将自告奋勇,“当天日晚,各取披挂,他两个介胄整齐,执金瓜钺斧,在宫门外把守。好将军!你看他怎么打扮:头戴金盔光烁烁,身披铠甲龙鳞。护心宝镜晃祥云,狮蛮收紧扣,绣带彩霞新。这一个凤眼朝天星斗怕,那一个环睛映电月光浮。他本是英雄豪杰旧勋臣,只落得千年称户尉,万古作门神。”当夜宫中平安无事,遂夜夜由二人把守,太宗又不忍二将辛苦,于是召画家画成二人图像,贴在门上,遂成后世门神范本。此后又有人以温峤、岳飞为武士门神原型,甚至攀扯到赵云、赵公明、燃灯道人、孙膑、庞涓等人的,莫衷一是。所以清代就有人提出,不必去追究门神的原型,只称其为门神就是了。

门神,除了将军、朝官之像,常饰以爵、鹿、蝠、喜、宝马、瓶鞍等物,都有吉语名称,如爵寓“加官进爵”,鹿、蝠、瓶鞍与“禄”、“福”、“平安”谐音等。此外,还有人书“锺进士”三字于红纸,贴在后门上,据说也可以御鬼。

锺进士就是锺馗,据说他在唐代曾参加过进士考试,但又据说他并不曾考中。锺馗虽是个似有若无的人物,倒确实在唐代已经进入神仙行列,被公认有驱邪捉鬼之能。传唐代大画家吴道子就画过锺馗;唐人孙逖、张说的文集中,有《谢赐锺馗画表》,刘禹锡有《代杜相公及李中丞谢赐锺馗历日表》。欧阳修《新五代史·吴越世家》:“岁除画工献《锺馗击鬼图》,倧以诗题。”可见当时采用此类画图已成定例。

锺馗故事,记载甚多而大同小异。《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六引《唐逸史》,说唐玄宗开元年间在骊山检阅军队,还宫后闷闷不乐,白日做梦,梦见一小鬼,穿绛色犊鼻裤,一只鞋穿在脚上,另一只鞋挂在腰上,光着一只脚,盗取了杨贵妃的绣香囊和玄宗的玉笛,绕着殿堂奔跑嬉戏。玄宗喝问是谁,小鬼回奏说:“臣乃虚耗也。”玄宗说:“从来没听过虚耗这个名字。”小鬼解释道:“虚者,望空虚中盗人财物,轻而易举;耗,即耗磨人家喜事,使反成忧患。”玄宗大怒,正要呼唤武士捉拿虚耗,只见一个身材魁伟的大鬼,头顶破帽,身穿蓝袍,头系角带,脚靸朝靴,一把捉住小鬼,先挖掉它的眼睛,然后撕扯成碎片,大嚼而尽。玄宗又问大鬼:“你是什么人?”大鬼回奏:“臣终南山进士锺馗也,因武德中应举不捷,羞归故里,触殿阶而死,是时奉旨赐绿袍以葬之,感恩发誓,与我王除天下虚耗妖孽之事。”正说话间,玄宗惊醒,身体的不快也全然消失。于是诏宣画工吴道子,说了梦里的情况,让他照样画出来。吴道子奉旨,好像亲眼看到一样,很快画成锺馗捉鬼图进呈皇上。竟看呆了,好一会才拍着几案说:“你是与朕做了同一个梦啊。”赐给他百两黄金。

按唐宋两代,民间确有新年期间点灯照床下的风俗,称“照虚耗”,唐代常在正月十五日夜举行,也有人以正月十六日为“耗磨日”;宋代则在腊月二十四日夜“照虚耗”

后人考证“锺馗”当系“终葵”之讹。终葵是古代一种棒槌的名称,也可能就是打死后羿的那种桃棓吧;驱疫逐鬼的大傩仪式,总要挥舞终葵,久而久之,终葵在人们的心目中,也成了驱鬼神物的象征。

清代皇家仍非常重视供奉锺馗。据史玄《旧京遗事》记载,皇宫中每逢除夕,各宫门都要改换春联,并重新安放绢画锺馗神像。锺馗像装在三尺长的素木小屏上,缀有铜环,使于悬挂,十分精雅。而在除夕之前,宫中就会颁赠锺馗神像给各位皇亲家,并赐以荤素供品。皇亲们为了炫耀自己的得天独厚,又分赠给朝中的贵官。贵官之家也以此为荣,乃招集京城中的名士,宴饮赋诗为乐。皇家供品中的果仁及榛、栗之类,都以茜汁染成红色,艳如秾桃;又用羊脊筋,除去里面的油脂,成为空管,捣灌肉泥进去。这作法颇有些像后世的香肠,但羊脊筋很细,做起来想必更费功夫。

新年承续古代腊祭的传统,所以辟邪之外,祭祀祖先也是一项重要的内容。新年期间,祭祖活动不止一次,如正月初一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应该祭祖,有的地方初三、初五、初十也要拜祭,通常一直要延续到正月十五夜;南京风俗更迟到正月十八落灯,祭拜之后,将祖先影像收起,称“落影”,才算结束。

祭祖前有一项要务,就是关上大门,或以红纸封贴,称为“封财门”。此门一封,家中的财气就不会外泄,也不会再有外人前来打扰,一家人可以安心过年。待大年初一早晨放过鞭炮,才能开门,称“开财门”。此外,还有祭井。大户人家,深宅大院中都会有井,除夕夜佣人将水缸盛满,估计足够元旦之用,乃请主人行祭祀礼,然后以两根红纸条十字交叉贴在井口上,称“封井”,元旦傍晚再祀后才能打开,称“开井”。

祭祖之先,要将收藏了一年的祖先画像请出来,悬挂在堂屋的北壁,即中堂,是家宅中最为尊贵的位置,南京称为“悬影”。厉鹗在《可庵遗像记》中说:“古者人子之于亲亡也,至汉氏以来,乃有画像。虽非古制,实寓生存,遂相沿不能废。宋之先儒,有‘恐似他人’之议,则画手不可不工也。”所以一定要请善画肖像的画家,认真画成大幅中堂画,千万不能弄得像别人家的祖宗。不过厉鹗说祖先画像的源头可以远溯至汉代,是很可怀疑的;但宋儒既有议论,可见在宋代确已出现;而在民间普遍流行,还是明清时期的事情,十年前流入古玩市场的清代祖宗画像还无人问津,现在也被当成宝贝了。吴人将这种祖先画像称为“喜神”,女性祖先画像称“女喜神”,杭人称“神子”,又有三代、五代祖先合绘一图的,则称“三代图”、“五代图”,平时仔细收藏,除夕之夜悬挂,通常到正月十五就要收起,所以有诗道“若非除夜何能见,才过元宵不可留”。这当然是普通人家的情况,真正的豪门望族,都设有专门的宗祠,祖宗遗像和牌位常年安置在里面,到时候就不是请出祖宗像,而是打开宗祠门,子孙后辈依次进入列队焚香拜祭。不过宗祠的大门平时同样紧闭,轻易不得打开。

祭祀时上供果,燃香烛,由家长率领,整肃衣冠,依长幼之序顺次跪拜;祭祖是自己家中的事,外人概不参予,不过亲戚朋友来拜年时,也有到祖先遗像前行礼的,称为“拜喜神”。祭祀祖先的供品,据《帝京景物略》卷二记载,“祀以狮仙斗糖、麻花馓枝,染五色苇、架竹罩陈之”。清代苏州风俗,用香蜡、茶果、粉丸、糍糕。南京人祭祖,有一种必用的特色供品叫飥饠,可能是与儿童玩耍的陀螺形式相类而得名,以小麦面炕成圆形,中空如鼓,填装红糖,削竹片串起来,或三个或四个为一垛,上插纸花,又名“桌面”,为南京所独有。这种飥饠,笔者已未见过,儿时所见人家祭祖面点,多用发糕,与馒头是同样的做法,但水多面稀,整片上笼,蒸出来气孔尤多,膨大特甚,乃取其发旺之意。而南北各地,以供年饭为最普遍。

这里所说的年饭,不同于除夕全家聚餐的“年夜饭”或“团年饭”,是专门烧煮用于供奉祖宗的,通常盛在大海碗里,上插松柏枝,并点缀红枣等果品。留置年饭的风俗甚古,《荆楚岁时记》已记道:“留宿岁饭,至新年十二日,则弃之街衢,以为去故纳新,除贫取富也。又留此饭,须发蛰雷鸣,掷之屋扉,令雷声远去。”只是当时还没有与祭祖相联系。北方的年饭较南方更为讲究,据《燕京岁时记》所载,北京的年饭要用金银米,也就是金黄色的小米和银白色的大米混合煮成,上插松柏枝,缀以金钱、枣、栗、龙眼、香枝,破五之后才可以撤去。苏州的年饭盛在新竹箩中,上插松柏枝,并配以红橘、乌菱、荸荠诸果以及元宝糕,陈列于中堂,新年期间不另煮饭,就取此饭蒸食,意为“有馀粮”;大户人家人口多,煮成的年饭可能不够,故而又预淘数日之米,也供在案头,称为“万年粮米”,在新年期间可以取用煮食。

民国年间夏仁虎《岁华忆语》,记述南京人家除夕活动相当详细。南京是个五方杂处的地方,正当中原文化、齐鲁文化、吴越文化、荆楚文化的交汇点,又曾受太平天国带来粤西文化影响,其民俗兼容并蓄,故或可以此一斑而窥全豹。除夕之夜仅祭祀之礼就有三项:祀祖先,祀灶,祀天地。先说祀祖,在悬挂祖宗遗像的堂屋中,全家按大小分桌列馔,依次行叩拜礼,值得注意的是“祭毕不送”,因为要请祖宗在家过年。祖宗遗像前供的年饭,在遗像收起之前,一直不撤。除了家长的供品,家庭中已成家的儿孙,也要代表小家庭准备一份供品,通常是枣、橘、柚等果品,称为“供果”。四世同堂、子孙繁盛的大户人家,中堂前的几案上往往摆得满满当当,层层叠叠,成为令人羡慕的家族兴旺景象。然后是接灶,迎灶神下界,将厨房收拾洁净,在灶龛中贴上新灶马,或写有“东厨司命之位”的红纸,旁贴小春联;供品与送灶时相同,另加年饭和飥饠。有些人家则将锅灶收拾清空,只放一块豆腐在锅上,意思是让灶神看见这家穷得只有豆腐可吃,当生怜悯之心,来年会保佑其发财。人们对于灶神的心理,颇为微妙,一方面敬畏有加,一方面又觉得“君子可以欺其方”。

但南京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少有在大门上贴门神的。据《金陵岁时记》记载,较常见的是在后门上贴锺馗像。内室各门则贴各色年画,如老人住房用“推车进宝”、“四季平安”,青年夫妇房门则贴“麒麟送子”、“五子夺魁”、“冠带传流”等;单扇门贴一种圆形的和合图,名“一团和气”或“和气吉祥”;也有财神、仙官形象,以取吉祥之义。

忙忙碌碌中,已近午夜,于是全家聚合辞年,堂上供起天神纸马,上写“答谢天地”,生火盆,燃炮竹,供以清茗及发糕、年糕之类,家人齐集拜跪,感谢天神庇佑一岁平安。拜完天地,祀神仪式就告一段落,转入家族中的辞年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