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一些以正人君子自居的人,认为这种作法缺乏诚意,颇生反感。据说司马光任阁僚时,就不送拜年帖,说:“不诚之事,不可为也。”明代的文徵明较为通达,有《拜年》诗道:“不求见面惟通谒,名纸朝来满敝庐。我亦随人投数纸,世情嫌简不嫌虚。”也可能是当时此风已成潮流,没有谁能力挽波澜了。到了晚清,此情愈滥,就是亲自上门拜年的人,也不登堂入室,只在门口叫一声“接帖”,丢下拜帖就走。有些僮仆投帖,也就像今天发小广告的人一样,胡乱塞完就是,主人家晚上检点名帖,往往会发现若干素不相识的人。而上海人最图便捷,连“请留尊柬”的红纸袋都不准备,让人直接把名帖从门缝中塞进去,主人傍晚归来,还真是一番“名纸满敝庐”的气象。
拜年礼仪成为这样一种过场,一直有人表示不满,以为是“世风日下”的结果。其实主客真的见面,一应套话废话,说白了,也不过就是“新春大吉”、“恭喜发财”而已。据《岁华忆语》记载,南京人拜年,开口必说“除夕一夜,元旦好天”,就算正下着大雨雪,也不能改换。这种虚言套语,说了也是白说。所以,只要能够传达拜年之意,也就无须繁琐。就像当代人寄一纸贺年片,有何不可。现在更时兴电话拜年,网络拜年,连纸质贺卡都不用,据称可以节约木材若干,倒是顺应了节约资源的时代大趋势。
新年期间的饮食,也是受到特别重视的。“民以食为天”,在这举手投足都会成为全年征兆的时节,对于食物的选择,自然就更为讲究。这也与当时的社会生活水准有关。平民百姓一年到头很少能够随心所欲地消费,甚至连吃饱肚皮都有困难,对于新年的饮食也就抱着更高的期盼。笔者插队的苏北农村,有俗话道“一年到头吃饺子”,其实真是要一年挨到头,在大年三十才能吃一顿麦面饺子,还未必有多少肉味。近年以来,年俗趋冷,年味趋淡,与这也有很大的关系,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三十年前过年都不敢想的山珍海味,现在随时可以端上餐桌,简直是“天天过年”,“比过年还过年”,年节的味儿也就难以显示出来了。
言归正传。从《荆楚岁时记》中可以看出,六朝时的新年饮食,主要还是从驱邪辟疫考虑的,那实际上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食物,而是一种圣物或药物。唐初孙思邈《千金月令》记道:“上元夜登楼,贵戚例有黄柑相遗,谓之传柑。”元宵节皇帝的赏赐,只有黄柑一种。此俗到宋代犹存,苏轼《上元侍饮》诗曰:“老病行穿万马群,九衢人散月纷纷。归来一点残灯在,犹有传柑遣细君。”各书记载宫中元日宴群臣,《开元天宝遗事》中说“都人士女,每至正月半后,各乘车跨马,供帐于园圃或郊野中,为探春之宴”,都没有列举具体食物。
最初见于记载的,是元宵节的特色食品,面茧和圆子。《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七引《开元天宝遗事》说:“都下上元日,造面茧,以官位帖字置其中,以高下相胜为戏笑。”面茧之名,并未刻意与新年相联系;今称“春卷”,一望可知是新春的节俗食品。南京春卷,取韭芽和猪肉、鸡丝炒熟,以薄面皮卷成,再以油炸,口味极佳;其面皮俏薄如纸,唐人笔记称“金陵士大夫家饼可映字”,并非虚言。茧中置字的风俗,失传多年,近年又有饭店采用,在春卷中裹夹印有吉祥语的小纸条,以博食客一笑。
《东京梦华录》卷六又记元宵节所卖的食物,有“鹌鹑骨饳儿、圆子、拍、白肠、水晶脍、科头细粉、旋炒栗子、银杏、盐豉、汤鸡、段金橘、橄榄、龙眼、荔枝”。其中的“圆子”,在南宋临安成为“乳糖圆子”,并且位列“节食所尚”的首位。《武林旧事》卷二记道:“节食所尚,则乳糖圆子、拍、科斗粉、豉汤、水晶脍、韭饼,及南北珍果,并皂儿糕、宜利少、澄沙团子、滴酥鲍螺、酪面、玉消膏、琥珀饧、轻饧、生熟灌藕、诸色龙缠、蜜煎、密果、糖瓜蒌、煎七宝姜豉、十般粮之类,皆用镂鍮装花盘架车儿,簇插飞蛾红灯彩盝,歌叫喧阗。”两相比较,有些显然是承自东京汴梁,也有些则属江南风味。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干鲜果品,流传到近代的并不多,或者是名称有了变化。古人还是淳朴,在新年食品的命名上,并没有刻意去同节俗内容挂钩。
南宋的乳糖圆子无疑即是后世的元宵,尤为南方人所喜爱,文人吟咏亦多。如符曾《上元竹枝词》曰:“桂花香馅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见说马家滴粉好,试灯风里卖元宵。”张春华《沪城岁事衢歌》曰:“隐隐轻雷度短栏,磨匀香稻雪同看。却教纤手争奇巧,果馅翻新斗粉团。”元宵多入热汤煮熟,故也称“汤圆”;但也可以上笼蒸熟,或上油锅煎炸。南京元宵,还有一个传说,道是民国初年,袁世凯篡权复辟,以元宵与“袁消”谐音,禁人呼叫,就跟某阶段忌用“镇扬”一样。南京人不信邪,偏偏口口声声叫元宵,果然不久袁氏就灰飞烟灭。这当然是政治笑话。旧时初八上灯,就开始煮元宵吃了。到了二十世纪中叶,糯米限购严格,南京人只能在正月初一早晨吃一回年糕、十五早晨吃一顿元宵了。据说光绪年间,江宁财帛司供神,以棉絮制成元宵形,盛在纸盆中,足以乱真。可惜平民百姓没有这份仙风道骨。
在明代后期始出现了“年年糕”的名称,见《帝京景物略》卷二,元旦“夙兴盥漱,啖黍糕,曰年年糕”,以“糕”与“高”谐音,寓“一年更比一年高”之意。按元熊梦祥《析津志》述新年食品,只提到“人家以黄米为糍糕,馈遗亲戚,岁如常”,店铺“发卖糖糕、黄米枣糕”,尚未见年年糕之称。年年糕后简称为“年糕”。年糕的制作,清顾禄《清嘉录》卷十二中说得比较清楚:“黍粉和糖为糕,曰年糕。有黄、白之别。大径尺而方,俗称方头糕;为元宝式者,曰糕元宝。黄白磊砢,俱以备年夜祀神、岁朝供先及馈贻亲朋之需。其赏赍仆婢者,则形狭而长,俗称条头糕。稍阔者曰条半糕。富家或雇糕工至家,磨粉自蒸。若就简之家,皆买诸市。春前一二十日,糕肆门市如云。”可见清代初年的年糕,不仅以糯米粉为原料,也有以小米粉为原料的,这与年糕最初在北方流行有关;其大小达一尺对方,现在常见的水磨年糕,当时称条头糕,是赏给婢仆的;当时有专门的糕工,可以上门为人代加工年糕,说明年糕的制作有一定的技术含量。晚清时江南年糕制作稍有变化,《沪城岁事衢歌》咏年糕曰:“家家抟粉制年糕,仿款苏台岁逐高。入肆恍如秋八月,桂花香细染寒袍。”年糕的制法都模仿苏州,其形状不一,或方或长,除原色外,还有染成红色的;再就是在八月桂花盛开时,采撷保存,做年糕时掺入少许,金黄点点,芬芳四溢,也就是今天的桂花糖年糕。
北方更多地是以水饺作为年节食物,也称为“角”或“煮饽饽”,无论贫富贵贱,过年总是要吃几顿饺子的。信佛的人家则必吃素馅饺子,以为元旦吃素,相当于一年吃素。富贵人家,暗中将金银小锞及宝石等包进水饺,作为一种占卜,家里哪个人吃到了,则终岁大吉。文革前,此俗仍有流行,将五分硬币包在饺子里,如家中有孩子考中学或大学,吃到这饺子,则预示能够考中,家中长辈便十分高兴。
到了清代中期,越来越多的新年食品命名,与年节内容有了直接的吻合。《帝京岁时纪胜·正月》记道:“正月荐新品物,除椒盘、柏酒、春饼、元宵之外,则青韭卤馅包、油煎肉三角、开河鱼、看灯鸡、海青螺、雏野鹜、春橘金豆、斗酒双柑。至于梅萼争妍,草木萌动,迎春、探春、水仙、月季,百花接次争艳矣。”开河鱼、看灯鸡、春橘金豆、斗酒双柑之类,显与新春节令有关。而“迎春、探春、水仙、月季,百花接次争艳”的景象,按照北京地区的自然节令,春节时是不可能出现的。但《日下旧闻考·风俗》也有类似记载:“席间尚王瓜、豆荚。一瓜之值三金,豆一金。点茶用椿芽,蒲笋发之冰下。牡丹、芍药、蔷薇俱有花,较春时薄小,一瓶值数千钱。贵戚、倡家插茉莉花。”
王瓜就是黄瓜。一根黄瓜卖到三两银子,实在有点吓人。但这还不算贵的。查慎行《人海记》里讲了一个故事,说明朝的太监,不惜重金为皇帝准备肴馔。除夕那天市上有人在卖两根王瓜,要价一百两银子,太监还价五十两,卖主大笑,拿起一根,三口两口就吃掉了。太监赶紧拦阻他,乖乖地花五十两银子买了剩下的一根。
因为这些蔬菜花果,都是温室里培育出来的。
北方冬日以温室培植蔬菜以供皇家食用,在汉代已有先例。汉代大官园冬天种葱、韭等菜蔬,盖起温室,昼夜燃煴火,提高气温,所以诸菜皆生。汉成帝时担任少府的召信臣,位列九卿,为了节省开支,说这种不应时生长的蔬菜,对人会有伤害,不该培育,于是奏告皇帝,禁止了温室蔬菜培育。今天种植反季节蔬菜的源头,竟可追溯到两千年前,也是颇出人意料的。又唐人有诗“内园分得温汤水,二月中旬已进瓜”,则是以温泉水提高花房温度,培育瓜果,原理可说相同,但方法则水火两异。清人的方法,是深挖地窖,借入冬后土中气暖,再加温火,培植花木和蔬菜,十月份就能令牡丹开放。秦松龄《上元词》正写此事:“暖窖烘花如锦开,绿沉枝上红玫瑰。排灯斗月密如此,不要天家羯鼓催。”末句寓武则天羯鼓催花故事:“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汪彦博《灯市春游词》则从“二十四番花信风”之说,翻出新意:“丰台输与卖花翁,咒得花儿肉色红。二十四番芳信外,别添一信试灯风。”
这种温室鲜花虽花瓣薄小,一瓶也要卖到数千钱,不是寻常百姓玩得起的。每至新年,官僚、豪绅纷纷选购,作为馈赠礼品,妓院里也采买作为摆设。牡丹呈艳,金橘垂黄,满座芬芳,温香扑鼻,三春艳冶,尽在一堂,所以被称为“堂花”,也有人称为“唐花”。
南方同样采用温室催花技术。红梅、水仙、牡丹等春花,即在江南,腊月中也不能应时开放,需要提前放入温室。但南方的温室,无须挖地窖,只要房屋的密闭条件较好即可。
鱼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重要地位,上古时代曾被作为生殖崇拜的偶象,先秦时期成了哲学思辩的对象,后与候鸟大雁一起成为书信往来的代称,更多使用则属科举文化中的“鲤鱼跳龙门”,但在春节风俗中的地位一直不明显,形成与节俗相关的象征意义,还是近代的事情。民国徐谦芳《扬州风土记略·岁时》记道:“元旦过后,有‘开生’之说。庖人率购对鱼捧送,为今年有馀之兆。新正宴客,最后一盘为冻鲫鱼,客照例不动,以为‘吉庆有馀’,为主人祝福也。”南京风俗,年三十团圆饭中最后上一条整鲢鱼,也是不可动的,以示“连年有馀”。
比鱼更能令新年生色的,是蔬菜。南京人称为“十锦菜”,扬州人称为“十香菜”。江南冬日蔬菜品种繁多的特点,早在宋代已为人所认识。《西湖老人繁胜录》中夸赞“江南地暖如此,蔬菜一年不绝”,腊月里还有“台心菜、黄芽菜、矮菜、甘露子、菠菜、芋头、山药之类,葱、韭尤多”。南方气候温和,园蔬早发,不像北方在地窖里培育的花菜,被南方人讥为“洞子货”。
南京人炒蔬菜,讲究的是将最平常不过的蔬菜,金针菜、木耳、冬笋、胡萝卜、酱姜瓜、酱油干、百页、面筋等,炒出一盆花团锦簇的美食来。炒十锦菜时,有几样蔬菜是必不可少的,如黄豆芽,以其形似如意,美名为如意菜;又干马齿苋,称安乐菜。民国年间讲究白芹必用锺山特产,其至冬始生,芽肥如玉簪;韭黄色如蜡笋,须阔如手指方可用。又野菜如荠菜、马兰头、枸杞芽、山菌等,皆先春而生,甘香肥腴。总之菜不必珍贵,而以新鲜相夸。
一年一度的炒蔬菜,是主妇们厨艺的大比拼。
三十年前,冬令的蔬菜供不应求,精明的主妇今天藏下半截香藕,明天攒下两根萝卜,到除夕怎么也得凑个十几样才行。实在品种少时,就只好将韭菜算成“九”菜,讨个口彩了。菠菜是讨喜的,它除了绿叶,还有一个红头,更艳的红辣椒只能做点缀。豆类是个大家族,千张,豆腐果,五香干,全都要细细地切成丝或丁,是蔬菜中最有咬嚼的内容。黄豆也可以入菜,须得先煮熟,如果能加几粒花生米,就是奢侈了。老黄色的金针菜,橙黄的胡萝卜,淡黄的土豆,青黄的腌菜心,紫包菜,翠芹菜,碧芫荽,黑木耳,白藕片,玉色的茨菇,米色的粉丝……搭配得当,还要刀工细巧,有色有型,才叫清新悦目。炒蔬菜的量相当大,整个年节期间,菜市场不开门,鱼肉鸡鸭又有限,主要靠蔬菜来支撑饭桌,所以家家要炒出十来斤。这么多蔬菜,分成几锅炒熟,哪几种配一锅,每种菜下锅的次序,起锅的火候,就都是学问。弄不好有的菜还生着,有的已经烂烀了。都炒好了,再拌到一起,淋上点麻油,真是鲜香脆嫩。每顿饭搛出一盘来,都能让家人吃得有滋有味。左邻右舍,拜年串门的女人,都会挑人家点蔬菜吃,嘴上当然要夸几句,心里一杆秤可是不含糊,待年过完了,还会悄悄地议论着;来年炒蔬菜前,该上谁家讨教,决不会走错门。
那个年月,孩子的新衣也少有色彩的变化。年的五彩缤纷,全落在主妇们精心炒制的十锦菜中了。
新年期间的另一项重要活动,是完全世俗化的,即迎财神以求财。
各地迎财神的日期不一,方式各异,共同的一点就是大放鞭炮,看来财神爷也是个嫌贫爱富的角色,哪里热闹往哪里赶。清代北京例在正月初二。《清稗类钞·时令类》记道:“京师广宁门外财神庙,庙貌巍焕,报赛最盛,每岁正月初二日,倾城往祀,商贾、妓女尤夥。庙祝更神其说,谓借财神前纸锭怀归,俟得财,当十倍以酬神,故皆趋之若鹜也。”就是不去财神庙的人,这一天也要在家致祭。鞭炮声更是从子夜响起,终日不歇。祭财神这天,各家一定要吃馄饨,因为馄饨形似元宝,俗称“元宝汤”。
南方的客家人则更早,在正月初一就忙着接财神。黄火兴等着《客家风俗志》说:“旧俗,一清早(零时)就要接‘财神’,敬‘赵公元帅’。敬时要用三牲、果饼,焚香纸,放鞭炮。因此形成除夕半夜赛放鞭炮之俗。”
江南则多在正月初五。《清嘉录》卷一记道:“五日为路头神诞辰,金锣爆竹,牲醴毕陈,以争先为利市,必早起迎之,谓之接路头。蔡云《吴歈》云:‘五日财源五日求,一年心愿一时酬。提防别处迎神早,隔夜匆匆抢路头。’”隔夜抢路头的大有人在。《盛湖竹枝词》有云:“花筒爆竹把神留,忙肃衣冠接路头。得色更将骰子掷,状元抢罢又挑侯。”说的是正月初四夜间,有人把财神爷的泥像从庙中请出来,扛抬着到处巡游,称为“路头”。居民们都当街大放鞭炮、烟火阻拦神舆,让财神爷在自家门前多停留些时间。有钱有势的人则整肃衣冠,执香行礼,将财神爷迎进家中堂屋,供陈三牲、点檀香、燃巨烛虔诚奉祀,而且要掷骰子、状元筹,掷出个好点数以讨吉利。
商界更将此事视为巨典,接完财神才能开市,放心做生意。但旧时以正月初五为“破五”,破五之前,诸多禁忌,不宜营业,所以开市的日期,例在初五或初五以后。北方初二接财神后,只去商铺中开一下门,挂些吉庆装饰到招牌上,仍然闭门。或许正因为此,近代接财神的日子,渐渐统一到初五,接完财神就可以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