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东峰,沿路标指示寻路又上南峰。南峰号称“落雁峰”,是华山五峰之魁。峰顶巨石上有历代石刻字迹,“袖拂天星”、“儿视诸峰”等等,口气豪阔,字也不坏。这南峰外侧,垂直的山壁上开凿有“大朝元洞”石窟,由着名的又一天险“长空栈道”可达。栈道宽有一尺,下边是百丈绝壁,看去确实心惊。据说,从南峰跌入下面的深渊,如果绕道去收尸,需要经过九个县才能到达山下,那儿属河南灵宝县。于是,我们步上长空栈道俱都小心翼翼抓紧山壁上的铁链,心想还是呆在陕西华阴比去河南灵宝要愉快得多。
游罢诸峰,为赶回华山站乘夜车,大家不敢在山顶多停留,匆匆下山了。果然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在老君犁沟和千尺幢那些陡峭的石梯上,许多女游客都是手攀铁链脸朝上,倒屁股一阶阶朝下挪动。眼晕心跳,翩翩风度暂且收起了。就在老君犁沟那儿,我们碰到一位烧香还愿的老太太,银丝满头,捣着小脚艰难挪动,询问一声,说是72岁了,向神仙求得宝贝孙孙一个。大家听了,无不慨叹。下到青柯坪,还遇到两位上海老者,弟兄二人,退休了,结伴旅游,已经登过十几座名山。他们可算渐渐在中国兴起的旅游热中的先行者了。
当时我想:有朝一日得了闲,我也该学学这两位老者。出国周游世界也许今生无望了,但中国的名山大川正多,游历观赏一番总不算非分之想吧!何况游客中还杂有不少男女洋人,难道中国的好去处也要让他们先玩遍了不成?
1983年10月,《山西文学》编辑部在晋南芮城召开笔会。会间参观了大禹渡那扬程近200米的高灌站,欣赏了永乐宫学术价值极高的壁画。这儿与华山隔河相望,两小时火车可达华阴,我便萌生了再上华山的念头。经过吹嘘鼓动,串联起临汾张平、介休毛守仁、雁北李秀峰、大同马立忠等几位文友——大概还有贺小虎和卓然,记不确了——在笔会结束之后,自行结伴去登华山。
十月天气,秋高气爽,又非星期节假,游客寥寥。进山的沟谷底溪流淙淙,不似上回初夏那般轰鸣喧嚣,山径上更觉幽静;秋风飒飒,烟岚尽扫,山色分外清晰。华山之山体由整块的花岗石构成,花岗石系造山运动中之火成岩,不若水成岩那般细碎零散。整块的花岗岩山壁呈白色,花岗石当中主要成分之一长石则呈黑色,黑色的长石成整齐的条状夹在大片白色之中,看去仿佛着名的工艺铁画。山石上小有裂隙,奇松古木、杂树野草便扎根其中,更为大片的白色中或点或线平添若许绿色。
愈攀愈高,先前在头顶的许多山峰渐渐踩在脚底。山峰顶部,或者更易飘落空气中的飞土浮尘利于种子生长,植物更多起来。靠近辨认,以枫树野橡居多。
而枫叶火红、橡叶金黄、点缀着山坡峰岭,如同堆堆野火。点点星火,似有燎原之势,整座华山好像登时就要燃烧起来,飞升而去。
二次登山,看得略微仔细一些。从山口进沟五公里处,山涧里蹲卧着一块巨石,有两层楼房高,五丈长短。不知经多少年代的山洪冲刷消磨,棱角尽去,通体呈鱼形。石上果然刻有“石鱼”二字,应称贴切。旁边更有两字“脱俗”,绿漆涂抹,十分醒目。
从千尺幢和老君犁沟攀上去,先到北峰。北峰号称“丹炉峰”,被附会为太上老君炼丹之丹炉。峰顶齐了山壁边缘,断壁残垣显现着当年庙宇建筑的规模。
北峰向南,过仙人砭,攀苍龙岭,已经快要登上主峰。山壁上迎面刻有“离垢”
二字。如果说,在山口“脱俗”处,游人刚刚开始爬山,还难以有脱俗之感,那么此时攀爬半日,人们远离了尘寰,接近了绝顶,却多半确实体会到离垢的意境了。天空澄澈,清气如洗,山风振衣,奇景悦目,固然“高处不胜寒”,脱俗离尘却也真个“何似在人间”!
登上苍龙岭顶部,回视先前高耸峻峭的北峰,已矮矮地伏在脚底。华山五峰,北峰最矮而且孤立;其余四峰,共居于一座整体山基之上。北峰与四峰之间,只有刀锋一般的苍龙岭一线相连;上罢苍龙岭,华山自古一条路才算走到尽头。有残破建筑,名曰金锁关。
金锁关这儿路分两岔。一岔可经中峰而达东峰,一岔可以从斜刺里直奔西峰,从东峰和西峰都可以再上南峰。我们几人一早从芮城出发,爬山也不很急促,此时已近傍晚时分。趁着天空格外清澈、万里无云,我主张当天上西峰去赏日落。大家鼓起余勇,走岔道向西追赶那西坠的太阳。
登上西峰极顶,极目西望,太白山群峰峥嵘,连绵起伏直达天际,如同天海的波涛被瞬间冻结在半空。夕阳如火,满目通红,又仿佛海浪被烈火烧灼。夕阳渐渐接近山海,平日圆盘大小的太阳此时巨如车轮。那车轮终于在我们的注视下全部没入山后的一瞬间,西部半边天空然一派白亮,我们四周则骤然沉入黑暗。大家俱都觉得寒冷起来:山风刺骨,热汗早已褪尽了。于是,匆匆赶往中峰旅社歇下,等第二天再赏日出,再爬南峰。
第二天一出屋,大家不由呆住——不知夜间几时变天下起雪来,地下积雪竟有半尺来厚,空中雪花仍在急急飘落。几位伙伴均感到疲劳,临近中峰的东峰,崖边古松在山风中不时摇落一些雪团,南峰则隐在一派雪雾之中不可得见,大家更增了几分怯意。在我极力撺掇之下,勉强攀上东峰。山石溜滑,雪色迷蒙,除了犯险之外,任何景观欣赏不到。
下东峰时,我犯了一个至今想来后怕的错误:我竟固执地认为,从山峰的北侧也可以下峰。三番五次走到悬崖边上,搂着松树向下探路;下边一派阴霾,偶尔隐约能看到山壁间横生的古树那皑皑树冠。踢一块石子下去,绝无声息。
张平在我身边几次劝阻,这才才懊丧地步上回头路。从南边山路下了东峰,绕行到北侧,东峰在头顶直立如刀砍斧削,哪里有路?当时硬要从那儿走下,那不是找死吗?
大雪更遮盖了去南峰的路径,大家决定就此下山。留些缺憾也罢。文学家、哲学家们追求尽善尽美,而入生缺憾正多,他们也都不得不承认缺憾是一种美哩!
踏着雪径,小心下山。好在愈往下雪层愈薄,回到“离垢”刻石处,石阶上已是半雪半水。回首仰视华山诸峰,但见满天雪花,玉龙翻飞,哪里是?雪花飘飘降落,到身边已大半变作霏霏秋雨,如丝如缕。展眼下视,群峰众岭却又铺满阳光,分明是朗朗晴天的景观。头顶飞雪,身边降雨,脚下晴明,亲历此种奇境奇景令人惊喜万端!仅此一刻的惊喜我以为足可抵偿数十里的攀爬劳苦了。
阳光渐高,千百座山峰便一时有缕缕水气冉冉升腾,有如千百座香炉焚起炉香。香烟盘旋而上,千百缕烟气竟渐次汇作一团,非云非雾,缓缓飞向那隐没在高空的华山峰顶。而一夜雨水洗过了天空,视界格外清晰;渭河若线、黄河如带,关中平原和河东盆地阡陌交通,历历在目。一列火车像孩子们的玩具,喷吐着烟雾缓慢地爬行在陇海线上,唯轮轨的铿锵声依然急促又清晰地响在耳边。蓦地,汽笛长鸣,似在召唤游人醒转:仙境或者脱俗而离尘,大家却原是尘寰中入……尘寰中烦恼多多,而转生为一个人怕不得烦恼。怕,有什么用呢?倒不如挺身去迎接它的挑战。
1984年,我考入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求取文凭。37岁才有机会读大学,未尝不是满含了酸辛,但也可以认作是对命运之神的某种抗争。
1985年上半年,校方放假实习,时间自由支配。大约在三月底,我约请女朋友诗人伊蕾一块去登华山,一男一女,结伴旅游,在当时算是“秘密约会”,还真需要一点勇气。但华山对我充满一种异样的诱惑,和要好的女友攀爬一次华山细想也不违反法律,便又转而释然了。
三上华山,时值仲春。山隙间草木略显绿意,沟涧底了无水声。涓涓细流或是汇聚了融化的雪水,偶尔在石块下出没,进山的沟谷中,散布着成百上千的石工,正开山凿石,铺修山道。二十里山道,皆用巨石铺设,高阔俱都盈丈,分明是一座蜿蜒巨堤小型长城,工程可谓浩大。
千尺幢、百尺峡和老君犁沟,也都有石工在陡直的山壁上开凿新的石梯。这样,险要窄憋之处,将有上行下行两条通道,旅游旺季利于众多游人往返。开工的资金想必来源于旅游者的钱包,取之于游客用之于游客,得其所哉。沿途担了食物和燃料工具上山的挑夫也不少,汗碱斑斑,气喘如牛,挣点苦力钱真不容易。想起报刊上常见的讴歌挑夫的许多豪迈的诗章,真是无聊而乏味。所谓“隔靴搔痒赞无益”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