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河之源(张石山散文随笔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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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窗外的天空(4)

华山中峰号称“玉女峰”,只是紧贴了东峰的一座小山峰,想必只是为凑五峰之数的吧!而西峰号称“莲花峰”,倒是名不虚传。峰顶建有气象站,工作人员住在庙里,庙堂便也不曾倾圮,里面供奉了华山圣母。圣母殿后,西蜂顶部有两块与山体分离的巨石,巨石之间有一道缝隙。这儿便传说为沉香劈山救母处。

华山是整块的花岗石,在峰顶何以会有孤立分离的巨石,风雨剥蚀、天工造化,超乎人的想象。相比之下,巨石旁立着一柄铁铸巨斧,铸有什么“天赐沉香,劈山救母”字样,就不免煞风景了。圣母殿前,则有一座“莲台”:在浑圆如丘的巨石之上,平摆着数丈方圆一块大石片,石片四周天然凸凹作莲花形状。造物之神奇,叹为观止。

东峰、西峰和南峰拱抱的山顶中央,凹下去较为低平的一处山坡。古松林立,草木繁多,俨然一座高山植物园。松涛如吼,时断时歇。涛吼间隙里,悠然传来隐约可闻的钟磬声——原来山凹里还建有一座镇岳宫。宫外一株古松号称“将军树”,粗可三四围,为华山古松之冠。宫内四面房屋皆是庙堂,当院一口水井,称作“神井”。华山诸峰,水源困难,山石上开凿若干引水小沟,通向掘出的水窖贮存雨水来食用。镇岳宫得地利之便,诸峰雨水从高处渗下竟得打出水井,称作神井亦不为过。

镇岳宫里有道士,还有道姑。和道士们攀谈,讲及早年华山诸峰庙宇宏敞、塑像精美。道士也多。不幸有“文革”劫难,红卫兵杀上山来大破“四旧”,不少道士含愤扑下悬崖,苟全性命者已不足十之一二了。

一位老道姑,在北面屋前台阶上坐了圈椅晒太阳,知者告诉说她已有八十岁了。老道姑原是当年一位省级大员的夫人,只因女儿看破红尘来华山做了道姑,她也随后上山出家了。而出家有先后,依道规她转称先前的女儿为师兄。师兄何在?参加全国道教理事会去也。那女儿师兄,出身名门,大学毕业,参研道教经典必有过人之处。这原先的母女、现今的师兄弟经历过什么样的故事呢?逃离尘世,算不算得解脱?孤灯独磬,刺血写经,固然不失为一种生活方式,比之于万丈红尘中的喧嚣人生、孰优孰劣呢?这却是局外人难以评断的了。为母的师弟耳聋眼花,已难与交谈;而即便那为女的师兄在场,她肯于告诉我这样的俗客她葬埋多年的青春往事吗?倘若有缘,她肯讲,我从中又能参研出什么?

“道可道,非常道”,不如归去。

约了女友不远千里来登华山,原有奇景共赏的美意。但伊蕾女士并不如我那般喜欢华山,乃我始料所不及。她婉转地说更喜欢水和大海。“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各有所好,何必勉强。而她的性格柔弱似水,倒是更加接近老子《道德经》五千言之主旨。假设我出家为僧为道,自忖也不过是酒肉和尚衣冠道人罢咧!

客观上杂事缠身,主观上惰性作怪,带孩子们去登华山以偿当年遗恨竟拖到1988年。

一双儿女放罢暑假,急急动身。父子三人赶到华山脚下,不料山门紧闭,停止旅游。原来,两天前山洪暴发冲毁了山道。当地人说,不过四十分钟暴雨,华山太大而植被太少,山沟里洪水暴涨达两丈多深。窄沟一道,无可藏匿,游人和本地开店铺者死亡20多人。我和孩子们到沟口去看,大如牛马的山石挤满河滩,石块间不时发现残破衣裤。询问有关部门,修好山道要到半月之后。好事原来多磨,只得悻悻而返。回到临汾,搅扰了地区文联谢浚杰和贺小虎诸兄一番,带孩子们游览了广胜寺、大槐树和苏三监狱等处,聊作小补。

今年七月,总算带孩子上过了华山——在我则是四上华山了。

天公作美,炎夏时节偏遇阴天,且又阴而不雨。登山途程颇为凉爽。现今的孩子眼界高阔,我原很担心他俩会挑剔什么。年初放寒假,带他们上泰山,大宽台阶一路上去,他们便认为“五岳之尊”、“泰山天下雄’言过其实。今番结果还好,华山景观愈出愈奇,险而更险,小家伙们到底深深折服了。沿途笑闹喧嚷,好生兴头。我告诉女儿上石梯要走前边,男士在后护卫才显出“绅士风度”;儿子张沛就发挥道:

“张源,你要大力强化女性意识啊!”

幽默风范果然父子一脉传承……半后晌登上山顶,进了中峰旅社,一阵骤雨浇下。这雨来得好巧:身疲肚饥,正该歇息。只担心它下个不停,岂不困在山上?服务员笑笑说,一会雨就停,明晨还不误看日出。果不其然,山风在骤雨后呼啸而至。

出屋去看,雨已停了。大雾则从脚底山谷飞速涌上,扑面生寒。隔了雾帘,西边天际云层现出裂隙,一线残阳丹红似血。残阳近处,云层由白亮而血红、由淡紫而深蓝,色彩极为怪异。回视群峰,在黑沉沉的云幕下,阴森森狰狞兀立,犬牙差互,诡谲可怖。更兼灰黑的烟雾飘忽不定,其中时隐时现的山峰犹如巨型魔怪。我们的住处在庙堂的过道,神座那儿有灯烛闪烁明灭。孩子们都觉怕,早早蒙头睡去了。我又何尝不怕?只因为怕,偏又出屋去瞪视那众山之魔半晌。在雄奇博大变幻莫测的大自然面前,人是那样的卑弱而渺小啊……想必一夜山风呼号,第二天清晨华山顶上云雾尽扫。赶往东峰观日台,那儿已聚集百余游人。大家一律翘首东向,恭候那万王之王驾车出宫。山风透骨,我和孩子藏在松棵后蜷缩一团。探头遥望东边,远阔的大地上黄河初泛白光,中条山沉沉静卧。山天衔接处,几缕薄云时时变幻着色彩。蓦地,云朵上部镶了金边,云块一时通体雪亮。俄尔,有万道金光从云朵后呈扇形刺向空中,云与山之间初现一脉丹红,众人不由得屏了气息:太阳就要出宫了!良久,云隙间又别现了一脉丹红,两株丹红上下相叠形同嘴唇。终于,当下边一片红唇渐渐升入云层后,云层上边一线朝阳涌了出来。无色的空际被一条无形的线分作两块:上边白亮,下边阴黑。那无形的线向下移动而又移动,白亮吃力地压迫了黑暗扩张而又扩张。眼前然一亮,人群与山体瞬时变得通红——巨如车轮崭新耀眼的太阳终于挣脱云缕的缠缚,整体跃出了天际。光明遍布人间,黑暗全线溃退了。

我们和群山一齐沉入肃穆的静默。任何语言此刻都显得多余。

日出之后,带孩子上南峰。小心度过长空栈道,进人大朝元洞。洞窟在绝壁上凿出,方门拱顶,里边供了玉帝神位;游客不免焚香叩拜,投放布施。一名长发披肩的青年道士在人们叩拜时,击响法器,磬声便在洞中久久回荡。布施与否,道士则颇不在意。这青年道士脸色红润,双目精光闪射。不禁打个问询,攀谈开来。

他说:焚香而布施尽可随意。焚几炷香便一定要付香资,那神灵不也成贪官污吏了?出语好生不凡!接下去,我们谈道教,讲法术,言及特异功能,甚至还讨论了争议多多的《河殇》。他说,改革开放的潮流也大大冲击着道士队伍。青年道士认为道德经是哲学,要求娶妻生子以合于阴阳大道;老道士们则严守教规,不许越雷池一步。

这位青年道士姓孙,甘肃人,问他何以出家?他说原因多多,主要一点是觉得道教精深博大,不作继承开掘,殊为可惜。比方,五里关那儿结庵的王道士,曾亲见其踏罡步斗呼风唤雨,好生神奇。其中奥妙,应作参研。然而,师徒相识,亦应随缘。眼下只略得皮毛,高深道法师父不传也无法强求。

孙道士手边有厚厚书册一本,却是关于国画研讨的。他指指洞外山景道;天限风光,变化万千,不画下来,岂不遗憾?久居华山,对万千变化的风光仍如此厚爱,足见华山之神奇诱人了。

我和孩子于是出了大朝元洞,在栈道上饱览二回栏外景观。上接青空,下临无地,眼晕心颤,而对面群峰夜来狰狞如鬼,此时挺然俏立秀如丽人。华山华山,夫复何言!

为和孩子们拍照,选择角度时,突然发现绝壁下视极深极远处,对面山峰那窄陡的山谷中隐约似有梯田模样。细细巡视,竟又发现了几处点点村落。距离遥远,梯田和村落在视界里格外细微小巧,宛如画师在巨幅画布上点染的几滴淡墨。前三次上华山,或云雾或烟岚,遮人眼目,始终不曾发现的。遥想在那样的险恶地界,深山更深处,人类照样在挣扎苦斗、生息繁衍,不禁浩叹:人啊人,你这渺小而不屈的万物之灵长,你这不幸的幸运儿啊……从初上华山算起,不知不觉过去了八年。人生短暂,岁月无穷。人生易老天难老,不知有生之年我还能登几次华山?那攀爬的超乎寻常的艰难和景象的出人意料之奇险,或者正是人生征途的象征和写照。我的迷恋华山,数次攀登兴趣不减,莫非正是在潜意识中追寻验证着这种象征和写照吗?每次登山,都曾听到一些下山的游客连声抱怨,说山上什么也没有,白爬了几十里山道了。人们啊,你到底要什么?那攀爬的过程不就是一切吗?

而在人生的过程中,实在并不缺少攀爬;缺少的只是攀爬中的发现、发现中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