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爱要怎样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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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在我们的文学生涯里,还出现过一些昙花一现的人物。他们是我们生涯里的过客。我已经想不起来那位复旦大学六六届生,究竟是在县城里的哪个单位?他为什么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他肯定就是在这个县城的某个地方,是那四十人一批的上海大学生之一。他们在同一天里从蚌埠乘船来,登上码头,然后分散在县城的各个单位。可是他又明明只露面过这么一次,从此无影无踪。他的音容笑貌,宛如眼前。他是那类旧式的上海人,中山装像西装一样整齐服帖地穿在身上,袖口里露出雪白的衬衫袖子,毛料的裤缝笔直,微尖的皮鞋擦得铮亮。他也是戴(王秀)琅架眼镜,但和大虞不同。他的眼镜更像是一种装饰,镜架也是老派的精致。他身左身右伴着我们这些邋遢的知青,走在县城的石子路上,怎么看也不像。人多少是要受环境影响的,来到这里的上海人,即使是像大虞那样严格自守的,也不免要有些妥协和迁就。比如,大虞就经常穿一双高抵膝下的胶皮防水靴,是有些戏剧化,但也是内地式的戏剧,与上海的风气相去甚远。而这一位,却决不。他的步态,身姿,说话,微笑,一丝不苟,没有一点走样。我不记得他是否说过普通话,想来这是不得不说的,要不,他怎么生活呢?而他的上海话则使我印象深刻,那是最最标准的上海话。如我们这一辈的上海人,有许多字词,都不会发育了。这时候的上海话,已吸收了相当多的北京语的字词,尤其是务虚方面的。当要表达思想,感情,观点,观念,我们不得不以北京话来代替。而他不,他坚持用纯粹的上海话来进行,并且贯彻到底。而且,他将上海话说得那么温文尔雅,这也是不容易做到的。开埠不到一百年的上海是个粗鲁的地方,上海话难免是有些俚俗气,还有些江潮气。可他,改变了这种语言的面目。这种上海人,大都集中在上海的西区,世家出身,西学教育,再加欧风陶冶。但也可能只是普通职员家庭出身,是耳德目染,精心学习的结果。这就是海派,是十里洋场的上海的正传。现在,他来到了这个县城,来到我们中间。

他所以找到我们农机厂来,是事出有因。农机厂的这伙人,在县城里相当出名。在我们的周围,渐渐围拢了一些别的单位的知青和大学生,就像我们的外围。其中有窑厂的,手管局的,中学的,小学的,还有文工团的。他找我们,就为了与县城文工团的上海知青接上头,因为他要介绍一个上海待业青年来投考文工团。他就是这样来到了我们农机厂。是为了与我们笼络关系,还是真对我们有好感,那几天,他与我们混得很熟。他先是听我们谈,接着就加入了讨论。他一旦发言,我们便全噤了声。我们显然不是同他一个量级的,在他面前,我们都成了小学生,只有听的份,没有说的份。过后回想,其实他是很技巧的。他巧妙地把谈话引开,引入另一个领域,这个领域正是他的强项,而我们都是弱智。这是个什么领域呢?就是杂闻博见。他谈三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五十年代的苏联戏剧,还有上海的文坛旧事。他不温不火、不紧不慢地说着这些,在我们听来都像是海外传奇。我们是连提问的准备都没有的,他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而他却渐渐地惜字如金,越说越少,在博得我们的崇拜之后,他就不再说什么了。其时,他的沉默都是有含义的,都值得我们好好学习和思考。他坐在农机厂宿舍的床沿,用我们的搪瓷盆吃着农机厂的饭菜。可他从容镇静,仪态一点不打折扣,上海的风范也不打折扣。这真是一个奇迹,可一切都显得非常自然。

他也带来了那个从上海来考文工团的待业青年,到我们这里做客。事前,他已经与我们谈了这女生的身世。这女生是因身体原因而划入“待分配”一档的。“待分配”就是免去下乡,留在上海,暂缓分配的意思,是上海的毕业生求之不得。可这女生却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她母亲早逝,同继母一起生活,继母自然是嫌弃她的,所以她就希望能早有工作,自食其力。她自小就有艺术天赋,尤其表现在戏剧方面,无奈出身是资产阶级,几次报考文艺团体都落榜。这一回,她降低标准,决定到县一级的文工团试试运气。她报考的是导演这一行。听起来就像是个灰姑娘的故事,我们都很向往和她会面。可她的形象却与我们的想象大相径庭。她老练,大方,还有些傲慢。她长得也很一般,两边耳畔各长有一个绿豆大的肉疙瘩,看上去就不怎么面善。可是,崇拜遮住了我们的眼睛,我们将她尊为上宾,卑微地不敢向她提问,也是她说什么,我们听什么。那天上午她已经去过文工团的考场,她说她做了一个“小品”。我们甚至不敢问一问“小品”是什么。看得出她对我们没什么兴趣,主要与她的朋友,那位上海人谈话。他们互相都很懂得的,说着戏剧上的典故术语,我们完全送不进嘴去。下午她就搭长途车离开了县城,考文工团的事情并无下文,而那上海人从此也不再露面。印象中,他的退场也是彬彬有礼的,微笑着,微弯腰,点着头,退下了。

想起来,那四十个上海大学生登上码头,似乎平静得有些奇怪。这四十个年轻男女,携带着样式摩登的行李,那可不比我们知青,都是凭上山下乡证明购买的式样单一简陋的箱箱。他们是要色彩丰富多的,带着各自的家庭出身,生活环境的背景。并且,他们已经是有了职业的人,拿着一份不菲的薪俸。是那时代的有产者。他们下了码头,走过坡岸,集中在县委招待所里,他们闹嚷嚷的上海话,讥讽着这个县城里的所有一切。他们照着上海人的习惯,在县城的街道上漫步,竟也没有更多地惊动这个封闭已久的县城。他们一二日以后就纷纷离开了招待所,去了各自的工作单位。这样就更难见其踪迹了。你想象不到,这个结构简单,人口不多,建筑单调乏味的县城,竟有着这样多而隐秘的空间,四十名大学生一下子销声匿迹,生活照常进行。可是,改变还是发生了,它是在最不相干的地方发生。什么地方?就是物价。

鱼和虾的价格上升了,最令人注目的是螃蟹。县城人从来不吃螃蟹,而上海人视为珍物。于是从一斤五分,逐步一角,二角,最终五角。上海大学生雄壮的购买力和古怪的食欲,重新调整了县城的物价和经济。火油的销售也大大提高。上海人精巧的火油炉抵得上整个单位食堂的工作量,他们可在上面做出正宗的法国菜。铁排鸡,葡国鸡,红烩大虾,奶油蛤蜊。这些奇异的香味飘荡在县城的犄角旮旯里,混进了几百年不变的柴米烟火气中。

要是你见过河边拉水的车,你就会伤感。是那样古老的营生。生了水锈的铁皮桶盛满了淮河水,在平车上晃荡。拉车人弯下了腰,车轮辘碾过河滩的碎石子,上了堤坝。水从桶口悠了出来,在车下延出长长的水迹。远远望过去,这里,那里,都是拉水的车。县城的地下水矿物质太高,俗话说就是水硬,洗衣服不下灰,烧饭米不烂,吃在嘴里,发咸发涩。因此,日常生计就靠了淮河水。县城没有自来水,有句儿歌是:五河五条河,吃水要人驮。本地话,“河”是念成“活”,这样就压了韵。这种营生啊!是这县城的活化石,给这县城的历史打上了印记。那码头上叮叮当当的下锚和起铺的声音,敲着历史的铜墙铁壁,激起悠然的回声。码头上走来走去的水手,穿着齐膝的胶皮防水靴,大虞穿的,就是这种。码头下的石柱子,长着绿生生的苔藓,还有寄生的贝类。这县城有着它自己的气昧,就是酒糟的气味。这也是活化石。大路是不必说了,各条巷道里,都铺着金黄色的酒槽,空气里充满了酸甜的、热烘烘的发酵味。这气味也有年头了,否则怎么能发出这样浓厚的、强烈的酵气,酸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你还没摸着头脑,就一下子被这老八股的糟味罩住了。这样,你就算进了城,进了这个荒凉的繁荣县城,开始了你的隐居的时代。

五河县中有许多怪人,这些怪人的集中,使得这个县城中学有了才情。因要容纳这许多特异的性格与经历,它不得不开放了思想,于是就变得自由了。不要以为在那个政治生活一体化的时代是谈不上自由的,即便谈自由,也是可笑的,将就的。其实,那种大一统的社会,往往是疏漏的,在一些小小的局部与细部,大有缝隙所在,那里面,有着相当程度的自由。当世界上只通行着一种意志的时候,空间其实是辽阔的,这里那里,会遍生出种种意愿。当然,它们是暗藏的,暗藏在那个大意志的主宰的背阴处。它们不是书写历史的,它们书写的只是些随风而逝的私人生活。可它们真的很活跃,不怕人不信,事情就是这样。五河县中就是证明。

五河县中的校舍是很大的,几乎比得上上海的一所大专。因都是阔大的平房,每一排房屋之间的间距也都宽阔,看上去平展展的,甚是开阔。前边是教学区,后边是教师住宅院,中间是学生宿舍。县中一半以上是乡间镇上的学生,他们大多住校。镇上的学生用粮票及钱领饭票,乡里的,则从家里带细粮来交到灶上,换取饭票。在我们乡间,供一个孩子读县中,须将全家全年的细粮集中起来,还要欠些。所以学生们大都有个干粮袋,装着豆面,林面,芋干面的馍,充实口粮。尽管是这样艰难,乡间也还有积极供孩子上学,能上县中是一件荣耀的大事。这是有着上千年耕读传统的乡间,在路上,遇姊妹尊称“大姐”,男孩子的尊称是“学生”。也因此,这里尊师成风,真的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五河县中的怪僻性格,也是在此纵容下,才得以发展的。这有些魏晋风的,时代也有些像,却是尊师重教的民情,熏出来的名土风气。现在想来也有些吃惊,这些生活在偏僻在落里的孩子,何以能面对了这些怪脾性,不惊不怪,从容处之。其实,骨子里都是有教化的,性情深厚,一点不轻浮,特别有肚量。在校舍间,规规矩矩走着的都是学生,那疯疯癫癫、歪歪斜斜的,却是先生。在礼仪和做人上,学生是老师的老师。

五河县中的老师,来路很杂。倘若到人事科去看档案,就会发现每一个的历史都很复杂,来到这里,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些罪贬的性质。而他们之间,却有着默契,从不互问来历。他们都是独往独来的,自己在自己的屋里,头上各有一爿天,各有各的社交圈子,互相也不参与。时间长了,难免会露一些端倪,也不要紧,谁也不干预谁的事,依然我行我素。所以,五河县中表面看上去散得很,见面如同路人,但内里其实团得很紧,有着牢不可破的一致性,有些滴水不漏的。它和农机厂的自由不同。农机厂的自由是无产阶级式的,是“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有锁链”的意思,带着点破坏性,风格比较粗鲁。这里却是有着些家底,带着些享乐主义,难免是沾点颓废的边,但还是被人生抓得很牢,不愿放弃。这两种都含有些尖锐的东西,前种宣泄得比较厉害,因此便所剩无多,反而调和了。后种表现得很温和,比较节制,结果是在继续培养和生长。这也是因为后种的尖锐要更加深刻,源远流长。也许是这两种之间掩藏着我们所不觉察的前后继承的关系吧,我们农机厂的圈子渐渐倾斜,转移五河县中,知青的桥梁作用也为上海来的大学生所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