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爱要怎样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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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我爸喜欢住西式房子,或许是在国外待久了的缘故。”耕阳带他到二楼的卧室去,耕阳的卧房靠着外边儿阳台,窗口种得满满的三色堇,五彩缤纷煞是热闹。“我以前和我爸在德国时,那些德国人就像这样种一窗户的花,好看极了。”

耕阳的房间收得整整齐齐,看得出他凡事都认认真真的个性。马牧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彩画,画的是个火红衣裙黑色荷叶边的西班牙舞娘,下巴抬得高高地,眼神既妩媚又挑衅,手执金扇撩裙飞舞。马牧啧啧摇头说:“这外国女人!嫁得出去吗?”耕阳笑了。他说这画是他当年在德国学油画时画的,框倒是回来之后才裱上的。“跑了好几家框裱店都没人肯给裱呢。”马牧想像保守老师傅看到这画的惊惶失措,忍不住也笑了。

耕阳书桌前,一个砌进墙里的大书架,满满的全是一堆看不懂的书。日文他辨得,其它横行的文字就陌生得很了。“你真厉害,看得懂这蟹行的洋文。”

“我们学西医的,得懂德文和英文才行。有些教授是外国人,上课根本直接说洋文。”耕阳答。

马牧眼光向下一落,意外发现桌上摊着几本坊间教习儿童认字的汉文读本,书架下层还搁了两三本诗词选,不禁大为讶异,抬起头来对着耕阳鬼鬼地笑了笑。耕阳脸红了,但也笑得坦然:“想学学中国字,我话能讲但读不了,日文里头汉字挺多,但学起来还是挺隔路的。”桌上几张写了字的纸头,是耕阳练写的废纸。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长亭外,古道边,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泪眼问花花不语,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纸上写了无数个马牧马牧马牧,他看到了,但也没说什么。想起爹爹生前常一脸鄙夷地说番邦文字,不屑学之,马牧不肯学日文的傲气跟他爹是一般的,只是这会儿不知为何,心中竟对耕阳有点歉疚了起来。

两人躺在耕阳的床上闲嗑牙儿,耕阳拿了本薄薄的洋文小说讲给马牧听,马牧听着听着,觉得外国人好新鲜,真是非我族类。耕阳把书一合,望着天花板说:“我怕有好一阵子不能去找你了。”

“为什么?”

“德国有几个教授要来,我得帮我爸招待招待,他们在这里大概会待个十来天,再往哈尔滨那边去,等他们走了我去找你。”

马牧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没有表情说随便。耕阳弄不懂他究竟有没有生气,但也不好问,便扯些别的。两人看着阳光寸寸移,花影渐长,日西了。耕阳骑车载马牧回家,一路上,静静地没有讲话,弄不清这算不算是离绪。马牧站在街角望着耕阳离去,心中想着他们两个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已经很久没有再意识到,其实,耕阳也非我族类。他的生活在城的那一头,我的生活在这古井般的这一头,这种莫名的留恋又该算是什么?

季节悄然嬗替,已经有些初夏的微热。父亲的忌日快到了,这几日,龙牧和母亲商议着回城外老家祭拜之事。李家祖宅在城郊北面六十余里的乡间,直到李云海这一代,才迁到城里来,马牧的父亲和生母都葬在故居祖坟里。庶母打算带着马牧回乡间住一阵子,顺便避暑,待入秋后再回城里来,单留龙牧夫妻在城里,因为粮铺生意需要照看,不能久去。

耕阳已经一个月没有来找马牧了。起初,马牧如往日般天天在院里等着,等得失去了耐性,便到耕阳家附近探,也到过南满医科大学门口前,站得远远地等着。这些地方,没了耕阳陪着,全成了让他栗栗不安的禁地。他究竟是忙呢?还是病了?马牧根本无人能探问,也无法留音讯。他不愿记得距离上回见面是多久以前的事,但那数字儿却不放过他,一天一天硬是清清楚楚地往上加,他开始想:是不是就这样,之后音讯全杳,自此耕阳在他的生命里,成为永远下落不明的人。

后来他决定不再守着等候了。决定之后,反而天天往外遛,不让自己有机会死闷在家中。城内大街小巷热闹的僻静的四处逛,逛书铺逛市集逛名胜地,一个人坐着看着城里城外游人如织。他察觉到自己原本苔深古井般的平静生活已经开始倾圯,再不自救,势必病入膏肓,终成无法挽回的断壁残垣。庶母决定带他回乡下后,他反而像吃了颗定心丸,陡地清明了起来。已经想过了,对耕阳的这一份隐晦的等待,是永远无法正名的,这样的结束,也好。

下乡这天,马牧定定的无涟无漪,但老觉得自己分成了两个人,阴阳相隔。阳世这头的躯体无意识地跟着门内门外大包小包地忙着,阴世这边的自己则冷冷旁观。龙牧一路陪送至城外,再三拜托护送的张大叔多加留意照应,他们便一路走远了。

乡间的老宅极大,四周尽是辽阔无际的田野,最近的邻家也在二三十丈外,多是李家的佃户。李家待在城里时,这老屋就托给管家照应。这边的佣人比城里还多,因为多养了几名壮丁做炮手,屋外一圈土墙隔几尺便挖个炮口,架着土枪,因为毕竟是在城外,王法不生效力的边陲,自力更生的习惯自几代前便这样一直传了下来。不过近几年来局势平静,大概因为日本人严刑重罚,流寇土贼几乎匿迹,他们便兼作农活儿地下田务起正业来。

乡居生活很快安顿妥当,马牧白日里常常骑了马,沿着无名的土石村道一路跑,仿佛没有尽头。远方偶有北上南下的火车奔啸而过,浓黑的煤烟一路如云如雾在蓝天中散开,翳入天际,马牧往往停下马,静静地看着,心跟着火车一路行到很远很远没有名字的地方。

管家孙老头儿约望六十年纪,人高马大黝黝黑黑的,脸上坑坑疤疤地大约以前发过天花,看起来凶神恶煞,却是面恶心善的老好人,乡人多浑称他为孙麻子。他的儿媳妇儿去年替他添了个孙子,小囡囡生得倒是白白净净,浑圆得像冬天里堆成的小雪人。孙老头白天常抱着孙子坐在院里晒太阳,笑咪咪地抽着烟斗,含贻弄孙。

马牧并不特别喜欢小孩子,但囡囡和他极为投缘,一看到他就会在祖父怀里扎手扎脚地笑开来,要马牧抱,刚长牙的小嘴咕咕地叫着,也分不清到底叫的是哥哥还是叔叔。有时,马牧会抱着囡囡去田间散步,田里种的麦秧都是初春时分敲破冻土播下的种,现在已经高高绿绿地一大片,风一过,便成微浪的海洋。

抱着囡囡走在柔软的土地上,马牧总觉自己像个善感而沉默的小父亲。他想,终有一天,他会娶妻,会有他自己的孩子,几年之后,他会像这样地抱着自己的囡囡,来看一样的麦浪。人世长长数十年,归根结底不过单调平凡梦一场。过去,除了耕阳,他没有过什么想望,今后,也不会再有了。

然而,下乡十多天后,某个下午,当他看到土石路远远那头一个骑着脚踏车蹬过来的熟悉身影,不禁惊呆了。直到耕阳停在他面前,红扑扑的脸笑开来,他还只是愣愣地瞧着他的眼睛,说不出话。耕阳轻轻地说:“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马牧问:“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耕阳说他陪着那些德国人走了一趟哈尔滨。原本是他父亲该陪着的,没想到在最后两天病倒了,他们一路上不能没有个懂德文懂中文日文的人跟着料理交涉,耕阳就替他父亲走了这一趟,因为事出突然,走前来不及先通知马牧。马牧呆望着耕阳问:“你怎么瘦了这许多?”耕阳轻描淡写说:“哈尔滨冷了点,衣服没多穿,受了点寒。”

事实上,耕阳自哈尔滨回来后便大病了一场,足足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病榻间,一心挂着的只有马牧,出院隔天,就跑到马牧家前探望,大门深掩,没有等着的身影,没有人声,倒似个弃宅,他毛骨悚然了起来。不会是在这段时间里,马牧就像水汽般蒸融在记忆的空气里,无影无踪了吧?会不会到头来发现这个人只是他错乱的记忆,别人全然不识?到了第三次他忍不住了,叩门打听,应门的是个挺眼生的小婢,她满脸狐疑说马牧下乡去了,不住地上下打量,耕阳腼腆地问明了地方,小婢儿口齿笨拙讲不清楚,回家还翻了地图。今儿一大早,骗家里说想到城郊写生,要晚归,便蹬着车一路寻来,因为没有其它交通工具。大清早出的门,又得找路,又是泥土碎石的不甚好骑,中途脚踏车链条儿落了,修了好一会儿,耽搁到这个时候才到。

马牧听他如此大费周章,仅为见他一面,耕阳惦挂之殷之深,令他想紧紧抱住他。他要耕阳跟他进屋里休息,心里想着事情闹大也由它,不管了,耕阳这片情,不能辜负。但耕阳笑着摇摇头。马牧问他吃过没?耕阳笑说带了母亲为他做的寿司便当,他拍拍车座上绑着的蓝花布巾儿,特地留了一卷寿司,要让马牧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