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苏醒(天籁文集·小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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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接龙小说(11)

在珍儿奶娃娃的工夫,智儿弄一大盆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洗涮了一遍。他本来是很爱干净的。但打仗炮火连天,救人忙的四脚朝天,难得有空痛快洗涮。洗完了又热了一大锅水。让珍儿也洗洗。一个月子,不敢大洗涮,怕凉着了。自己要走了,怎么也舍不下珍儿母女。变着法儿让珍儿高兴舒服些。

等娃娃睡着了。智儿早早地关了门。把珍儿揽在怀里,由不住越抱越紧。自打灵儿出生以后,一来品对珍儿的身体,二来忙得连吃饭睡觉的工夫都没有。夫妻之间没有房事已经两个多月了。乍然要走,那份依恋心疼渴望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下了。何况他的珍儿根本就不是一般女人。她不仅能留话匣子似的记住他说的每一件事。而且能听到他心里想说的任何话。特别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什么也不需要说就互相都明白了。

珍儿对他的依恋和渴望比他有过之无不及。自然也知道了他该说又不想说出来的那件将要分别的事。

久蓄的激情和分别的痛苦就这样牵心挂肺地使两个人难解难分地痴缠在一起。他们谁也不记得自己,只知道对方的存在是那样地不可离弃。拥有的欢快和锥心的痛楚一起来到心间。等那爱的峰巅持高不下的时候,他们的体内同时散发出奇异的芳香。珍儿是清香的玉兰,智儿是浑厚的檀香。这样的情形他们是经常的。但在一起,总是这样。

他们的这种境界,自然不是平常百姓胡乱泻欲所能达到的。人这种高智能的生命,体内具有一切生态的自然功能。百花之香,体内自备。但须在身心极度和谐之下方可外发。男女交媾之时,双方身心交融至忘我境界,乃至无我无他时,自然就芬芳外溢了。

(二十二)

一夜缠绵。

次日早起。珍儿忙着给智儿打点行装。

智儿说:“不用忙。统一穿部队上的衣裳。带双鞋就行了。”

半上午,财旺婆姨过来告珍儿说:“晌午一搭儿吃扁食(饺子)吧。你干爹也走哩。”

“干爹一把年纪了也去?”珍儿吃惊。

智儿说:“他走南闯北,知道的事情多,又会经商打理。后勤上用他哩。”

“奥——”珍儿一边答应,一边就在心里犯开了愁。院里两个男人都走了,这以后日子,唉,算了。人家能过,咱也能过。她也不想让智儿走的不歇心。只是一个劲叮咛智儿注意这,注意那。

吃过送行饺子。村上的工作队来人慰问。又说了许多革命形势和鼓励拜年的话。

第二天上午,村里敲锣打鼓,给走的人披红戴花。村里能行能动的几乎倾巢而出,把那开往太原战场的部队一直送到村外。

知道在这样的公开场合和智儿说不成话。珍儿早起临出门就哭着对智儿说:“你不用惦记俺们。只记着全全欢欢地回来。一生一世我都等你。”

智儿知道跟珍儿说什么也不能让她不掉泪。只紧紧地抱着她,在耳边摸索。这是珍儿昏迷不安期间他常用的动作。只要这样她就会安静下来。然后轻轻地说:“笑一个!”等珍儿破涕为笑,就去集合了。

男人们一走,留下婆姨娃娃过时光,日子就牺惶的紧。

那财旺本是个挑货郎担子卖货的。小本生意。家里没房没地。年轻时就一个人走村串户。走到哪天黑就借住一宿。

二阴阳死的那年,财旺三十了还打着光棍儿。二阴阳就留下他住在院里。死前交代,智儿回来以前不要离开这儿。不收房钱。只不要把院荒落了就行。这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事,财旺怎能不依。

二阴阳死后不久,他就娶了邻村的一个寡妇在这里安了家。

财旺婆姨那年二十三岁。男人死了以后,无儿无女,上头又没有公婆。财旺卖货时常路过她家。两人就好上了。改嫁时,就他男人本家的一个哥哥拦拨了一下。后来人们劝说,没儿没女的,守不住也就算了。只叫财旺出了一百块大洋的身价钱。

那时候,这一带寡妇活人妻兴卖。婆家的人和自家的男人常有卖婆姨的。有人卖。自然就有人买。所以这财旺婆姨也算是买过来的。

不同就是两个人是自己先看对的。所以婆姨汉子挺相得。现在大小子柱儿十三;二小子栓儿十岁;三小子德儿还不满六岁。头一个生的是闺女。在时该十八了。可惜八岁上当康(出麻疹)早夭了。因此才有与珍儿的这段母女情份。

一家五口原只靠财旺一个人挣钱过日子。时光本来就过的紧乘。这一走,没了来项。只靠慰问救济不是长计啊。加上一天到晚提着个心,总怕自家的人在外有个闪失。那是去打仗,可不是出去做官为宦。

(二十三)

智儿和财旺走了以后,村子里闹土改,迎解放,一天一个新样样。珍儿本身苦大仇深,是革命的依靠对象。又是光荣革命军属。加上她和智儿传奇似的婚姻色彩,和给人抓药看病的多种人缘,使本来就受人注意的珍儿,更成了红人儿。一过百天就家里家外忙开了。

她本就天资聪慧,嫁给智儿一年多的时间里,记药方捎带就认下两三千字。原来只是为给智儿打下手,过时光的。也没想过要到外头派个甚用场。可是当时村里庄户人家的婆姨闺女们,根本就没有识字的。工作队开办妇女扫盲识字班,才发现珍儿是个人才。非要叫她出来当识字班的助手。

珍儿一听就急了:“不行,不行。我那是记药方拣下的几个字。会看不会写。拆讲字义,智儿不在我自家也叨拉不清楚,可不敢误人。再说我的娃娃还小也没人照料。”

那时候给妇女识字班讲课的,是一个姓赵的从城里参加革命的女学生。比珍儿还小五岁。她不大懂当地方言。讲的些意思,婆姨闺女们一半听不懂。加上庄户人家一天到晚忙忙地。但凡有老人的,谁家也不肯让婆姨闺女多在外头抛头露面。所以那个识字班,总也不能红红火火地办起来。

知道了珍儿的情况后,工作队的杨队长就给那教文化的小赵下了死命令,让她无论如何要把珍儿动员出来。小赵不敢怠慢。一天到晚往珍儿家里跑。来了见营生就做。没营生就给珍儿抱娃娃。一边嘴里就把那当时的革命道理不停地跟珍儿说。

这里头珍儿最想听的是打太原的前线快报。她和财旺婆姨的心一直挂在那里呢。

珍儿本是个热心好客开朗的人。跟了智儿以后在药柜上打理,接人待物上头也很有些礼道。平常时候,她家里常是婆姨闺女不断。小赵往这里一跑,人来的更多了。

那天,小赵灵机一动,忽然拍着脑袋骂自家说:“真是榆木疙瘩。把识字班开她家不就行了?”

想到就做。乘着人多,小赵说:“各位妇女姐妹们,为了办好咱们的识字班,工作队决定请珍儿姐姐当识字班的助手。教大家认字。识字班就搬到她家院里吧。一来这院里两家都是军属。她们人缘又好。我们在这儿一边识字,一边也给她们捎带些做不动的营生。你们说好不好?”

但来的都是对脾气合卯的,谁还能说不好?这一来珍儿也没的推了。就当上了识字班的先生。财旺婆姨更是一百个满意。头两天她正和珍儿发愁这日子怎么操持呢。两个男人都不在,光担水烧柴,和泥捣炭就是个事。识字班进了院,自然有人操心这些事。打忙就近求个人也好张口。

二阴阳家这处院,当初祖上是按四合院的规模预设的。现在只有五间正房和三间西房。东边是大门道带耳房,在街上开的铺面。院子里南面是前面一户的后墙。虽说不是四合院,但很安嵌。

工作队在南墙底撑起一快三间房大小的棚布。挂上汽灯。支起黑板。识字班就热热闹闹地开张了。捎带药铺的生意也红火了。财旺婆姨和珍儿这会儿根本分不出你家我家。大小六口人就在一个锅里搅着。要不就忙不开。

真是多亏了这识字班,使两个走了男人的婆姨忘了寂寞和苦恼。还长了不少新见识。不好打耐的日子,不觉过的飞快。

智儿和财旺走的那天是阳历9月10号。农历八月初八。识字班在珍儿院子里开张,正好是八月十五。这可能是心思缜密的杨队长有意安排的。因为这样一来,不仅使识字班有个圆满的含义,也使珍儿和财旺婆姨转移了思念前方亲人的念头。自然皆大欢喜。工作队的同志们也是不能回家的。所以那天晚上杨队长和小赵一起来和她们赏月。这是文明话。就是送来两盒慰问月饼,拉拉家常。安慰她们有困难找组织。还感谢她们对识字班工作的支持。

珍儿和财旺婆姨都是从生活底层活过来的人。几时受过外人,更不用说公家人的抬举?所以工作队的抬举使她们觉得很有脸面。人活脸树活皮。给脸就得要脸。再难再苦的事儿也得撑着。就说这两个男人上前线的事儿吧,再怎么说那是打仗掉脑袋的营生,自家人怎么能不牵心挂肚?可是人家这儿有革命道理说着,有人记挂着,照应着,还要怎么呀。也就把那苦闷着急的心思放淡了许多。只在心里盼着他们在外平平安安就好。

(二十四)

中秋一过,转眼就是秋分节令。当地农时,秋分以后开镰收秋。工作队首先得照顾农时,帮助老百姓把秋收搞好。有了这个基础,冬天的土改才能顺利进行。秋收一开始,各家各户都大忙起来。识字斑不再天天上课。改成临时抽空上。小赵是跟到田间地头和家里去讲课。珍儿只在家里应付些上门问字说话的。相对就有了些空闲。不过有个灵儿小娃娃累着,整天也觉不出个空闲。不过一个人呆在屋里奶娃娃的时候,由不住就十分的想念智儿。

自打从昏迷中清醒以后,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智儿离她那么远。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尽管这些时,一直也没有收到甚不好的消息。但心里总是没着没落的。黑夜房子里空荡荡的。要不是有灵儿哭闹,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打发日子。

娃娃一睡着,她就思谋着给智儿做鞋袜,做衬衣。给灵儿做小衣裳。从头到脚都是绣花的。珍儿的女工针线,在那一片堪称一绝。不仅又快又好。而且扎花刺绣,活灵活现。心到手到,描甚象甚。做甚是甚。因此上村里的婆姨闺女们也断不了来她家替鞋样,拓花样。

因为灵儿还小,财旺婆姨拿上手里的营生也肯坐到她这头来做。

这些时,因为收秋,家里来串门问话的都不多。她们两家又没有地。所以也不存在收不收秋的事儿。

这天半后晌,娘俩在屋子里叨拉。

财旺婆姨说:“珍儿,我听人说,太原那头已经打开了,也不知你干爹和智儿是怎呢个了。”

珍儿说:“我也是正心里麻烦呢。可是智儿走前说了,这是国家改朝换代的事,谁摊上也躲不开的。躲也没用。我这些时看下来,杨队长,小赵人都不赖。那杨队长也是个苦出身。和咱一样是受苦人。”

财旺婆姨说:“那倒是没说的。听小赵说,像你干爹这样没房没地的人,土改时说不定能分一份房地产业。要是那的话,咱可是几辈子烧了高香了。不管他谁说甚,咱也得说人家共产党好。”

珍儿说:“那小赵劝了我好几回了,叫我跟上她们出去工作。就是做公家人。我总觉得智儿不在,娃娃又小。总不能把家院都丢下呀。就没有答应她。再说,我也不知道那工作是怎地做。”

财旺婆姨说:“你不看那小赵,大闺女家抛头露面,走东家窜西家,宣传共产党的做法主张。要我说,共产党这条也不赖。婆姨闺女和男人一样,不用男人养活,自己养活自己。”

珍儿就笑:“人家那叫妇女解放!”

财旺婆姨说:“不用管他怎地说,意思就是个那吧。不过话还的说回来,人家朝代改的再好,也得咱的人在。自家的人不在了,孤儿寡母怎地也好活不到那儿去。”

财旺婆姨这是说的大实话。她是死过一个男人的。那时候,男人得病一死,不用说旁人说三道四。只自己的本家一家人就欺负的没法活。因此上她对这女人自己养活自己感受很深。对没男人的苦衷也更刻骨铭心。现在她和财旺已经有了三个娃娃。财旺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真能绝了她的命。

因此,财旺走以前,她是整整叮咛了一夜。连走路上茅房(厕所)注意些甚都安点到了。她怕了再做寡妇。

那珍儿在财旺婆姨说到这一层的时候,倒不由自主地想起些在金圪旦家的事。那圪旦老婆死了老汉走了儿子,也是有钱的时光麻烦过的。她虽然恨死了圪旦老婆,可也记得圪旦老婆在玉娃走后那失魂落魄,疯狂失智的样子。

看来,人不管仇也罢,恨也罢,穷也罢,富也罢,总不知道那儿要有些相像的地方。

2、禅(第二部)

(二十五)

说着道着,天气就一天比一天凉了。两个婆姨忙急的给一家大小缝补置办过冬的衣裳。

地里秋庄稼一收完,工作队就忙着访贫问苦,丈量土地,宣传动员。组织苦大仇深的进行忆苦思甜,斗地主,分田地,分浮财。全村老少隔三差五就到村公所集合开会。

去开会的一般都是各户的当家人。珍儿和财旺婆姨男人都不在,又是解放军的军属,自然就是她们出面去开会。两个人倒是有机会直接参加共产党组织的大小会议,能很快知道些共产党行事的行行道道,和前线的消息。

打仗的局势是一天比一天好。前线报来的都是好消息。两人心上自然十分欢喜。

识字班因为要配合土改宣传,又重新红火起来。珍儿自然又分外地忙起来。

还有一层,就是珍儿童养媳出身,受尽折磨,九死一生的事,被工作队选成了忆苦典型。非要她在控诉大会上把苦水倒出来。珍儿起先不愿意回首这些痛苦的往事。好不容易跟着智儿过了几天好日子,实在不愿意再说过去。

可是架不住杨队长和小赵白天黑夜动员,说这是为了揭露地主阶级的本质,帮助人们提高阶级觉悟。同时也开导她要把个人的苦上升到阶级压迫的高度去认识。

说实话,珍儿以前只知道是因为自己家里穷才被卖给有钱人当童养媳。至于为甚有的人穷,有的人富,真没想过,也想不清楚。因为她识字,小赵和杨队长就把当时能找到的宣传手册和书拿给她看。珍儿就在那时候看到了《共产党宣言》和《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虽然不完全懂。可让杨队长一说,觉得是那么个理。就加入了倒苦水的行列。

这一上台忆苦不要紧,不仅整个仁堂镇的人都知道了她,连原来鸡鸣村也通过工作队请她回去讲。十里八乡就没有一个不知道珍儿的。

人们知道不知道她,珍儿倒不大在意。只是这么一忙乱,珍儿讲一次就要哭好长时间,心上觉得很累。不知怎么奶就一天比一天少。娃娃饿的直哭。

有一天,她开始不停地吐。闻着啥饭也不能吃。身上软的面条似的。工作队只好让她休息将养。

财旺婆姨觉得势法不对。悄悄地问珍儿:“智儿走时你们到一搭里来没有?”

珍儿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财旺婆姨说:“傻闺女,别是又有了吧?”

珍儿说:“不能吧?生完灵儿就没再来身上的。”

财旺婆姨说:“奶娃娃的婆姨就多时不来的。你们日子浅到了一搭里,八成是有了。可不敢再出去了。看把肚里的娃娃伤着了。”

经财旺婆姨这么一说,珍儿也觉得像是有了。算起来也该快三个月了。真是这样,她可就犯愁了。肚里的要长。灵儿要吃。没奶了可该咋办?

财旺婆姨说:“没办法,灵儿只好喂糊糊了。才五个月就缺奶,牺惶了娃娃了。”

这一来,喂养灵儿成了一项专门的事儿。每天蒸鸡蛋,炒面糊,一会儿也耽误不得。半夜还的起来两回。后来村里有个人养奶羊,一天端人家一大碗羊奶,灵儿才算没受大制。

这时候已经到了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