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苏醒(天籁文集·小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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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接龙小说(17)

在炮火中穿行的时候,他很少对时间有感觉。现在盯着手腕上那块手表,却总是原地不动。那是部队奖给他的一件战利品。也是因为他工作需要,特地分给他的。

想起走的时候,珍儿坐月子还没满百日。后来杨队长捎话说,珍儿又给他生了个双胞胎。出国以后就断线了。真不知道这几年是怎么过呢?

人生真是很难预料。小时候想娶珍儿做媳妇,可是出家了。想和师傅一样终身理佛,可是还俗了。没想过还能娶珍儿,可是娶了。他一心想给珍儿一个安定温暖的家,可是扔下她走了。一走八年,还留下三个娃娃。想起珍儿好了以后的那一段快乐时光,他更加归心似箭。一股难以遏止的男人渴求,突然像燃烧的火。

人的欲念是随情境和需求而变化的。当他搅在生死拉锯的战场上时,他不能也无法把自己和女人联系在一起。对于他这样出身和阅历的人来说,在那样的情境下动邪念是罪过。他是可以完全控制自己心念的人。

可是当他已经在奔向自己生命中的女人时,人的再造生命的本能和冲动便放肆而刻不容缓。

好不容易盼到火车到站,他跳下车,拽开大步就往家赶。三十里地的土路,只用了一个钟头就走完了。这也得益于他的战场训练。

到得门前,却发现铺面没开,大门上挂了锁。心头顿时一紧。发生了什么事呢?

脑子里闪过种种设想。一时没了主张。定了定神,立即就到镇公署去打听。这是这些年战争锻炼形成的有事找组织的观念发生了作用。

正好当年的杨队长在。两个人久别重逢,经过一番叙旧谈新,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四十六)

却说珍儿听了杨书记的话,一路往家跑,一路想:会是谁呢?这两天夏收已完,赶茬的秋庄稼已经下了种。大多数人家都在打点娃娃们上学校念书。这半前晌的能有甚事哩?别是又有人家夫妻打架生事吧!

这些年她这妇女主任,几乎成了妇女们受气挨打时出面调解的专家。因为她善解人意,多方面的难处都能体谅到。几方面一劝解,大小事情都能有个让人心服口服的办法。许多夫妻和好,家庭因此成了模范家庭。男人女人都喜欢找她解决家庭矛盾。

一边想,一边就加快了脚步。

一进自家的旮旯(胡同)口,却看见一个穿着干部制服的人,在大门口低着头转悠。这不是咱镇上的人呀?是县上有人来了?要是县上的人来,杨书记不会不告诉我呀?会不会是智儿有了什么不好?一想到智儿,她的心立时就提到了嗓子眼儿。老天爷呀,他可千万别有事儿!

一边想,一边就扯开嗓门问道:“同志,您找谁呀?”声音脆生生,爽朗朗的。初听的人总会有一种亲切和信任的感觉。

智儿正低头想心事,焦急地等待想象不出模样来的珍儿。听到这似曾熟悉又完全陌生口气的声音,猛然抬头一看,见急步而来的是一个精干利落,剪着一头齐耳短发的年轻妇女。钢蓝细布裤子配鱼肚白府绸短袖衫。身材苗条,脚步轻快,一张热情洋溢神采奕奕的脸。要不是熟悉的步态和声音,他真的不敢相信,这是他日思夜想的珍儿。在他所见过的那些年轻女干部里,也很少有这样出色的气质。难怪老杨赞不绝口。

心里一高兴,不知怎么又生出小时候想逗珍儿的心思。不紧不慢地答道:“我找珍儿同志,她在吗?”

珍儿一边从衣服口袋里掏钥匙,一边顺口答道:“我就是。请问您……”一想不对呀,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定睛一看,立刻呆住了:智儿,你是智儿,是智儿……因为太突然了,大脑一片空白。智儿只见她嘴唇动了几下,就往后倒去。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懊悔不迭。连跑几步把珍儿抢在怀里,才没让珍儿撞在地上。

进到屋里好一会儿,珍儿才从突然昏厥中醒过来。声泪俱下,用拳头捣砸智儿的胸脯:“你怎地才回来?你怎地才回来?你怎地才……”

智儿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任由四行相思的眼泪胶合在一起……

(四十七)

八年的分别,骤然相见,酸甜苦辣,五味俱全。话不知该从哪儿说,事不知该从哪儿做。两个人身贴着身,心顶着心,哭一阵儿,笑一阵儿,只顾着缠绵叙话,谁也没留意已经到了晌午。

听得大门口一阵儿笑闹,珍儿才想起她的三个宝贝该下学了。

从智儿怀中挣出来,跑到院里时,三个娃娃背着书包蹦跳着跑了回来。

这个说:“妈,我们发书了!”

那个说:“妈,老师说,叫买两根铅笔哩,一根不够!”

灵儿说:“妈,大宝和二宝坐了一乘班(一张双人课桌)我和旁人坐在一搭儿了!”

珍儿蹲下身子,把三个宝贝一起揽在怀里,每张小脸上亲一口。一边答道:“是?学校好不好?你们没捣蛋吧?”

三个孩子一起说:“学校可好了。老师还说……”

你一言,我一语抢着说,珍儿也不知道该听谁的了。只问道:“饿了吧,想吃甚?妈给俺娃娃做!”

智儿跟在珍儿后边出了院里,看见母子们这一番亲热,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悠然而生。智儿从小没妈。是姨把他带大的。不知道有妈是甚滋味。那一刻他突然懂了。对珍儿和娃娃们的亲热,没来由有些眼气。在那个亲热的圈儿里,他完全是个局外人。没人注意他的存在。

只是他一时无法相信那三个俊俏好看聪明可爱的娃娃是自己的孩子。在此之前,他从未真正想过这么大三个孩子的爹是个什么意思。

正自有些懊丧。淘气的二宝抬头看见了他。问珍儿:“妈,他是谁呀?又是打架闹饥荒的?”因为娃娃们见惯了那些来找珍儿劝架的人,所以这样问。

这一问,提醒了珍儿。她笑眯眯地对娃娃们说:“他是谁?你们好好看看他像谁呀?妈不是天天告你们吗?是俺娃们的爹回来了!”

在珍儿和娃娃们心里,智儿一直是个虚幻地活着的人物。

很小的时候,娃娃们就问:“人家都有爹的,我们为甚没有?”

珍儿就说:“谁说没有?俺娃娃们的爹是世界上最好的爹!”

娃娃问:“那他怎地不在家?”

珍儿说:“爹到外国去了,去办国家大事!”

娃娃:“外国是哪儿?”

珍儿:“是朝鲜!”

娃娃:“朝鲜在哪儿?”

珍儿:“可远可远了。”

娃娃:“他甚时候才能回来?”

珍儿:“他办完事就回来了!”

娃娃:“爹长的甚样样?”

珍儿:“爹长的高高的,大大的,和俺娃们一样好看!”

三个娃娃都是选了珍儿和智儿的优秀地方像。灵儿体形象珍儿,眉眼神气象智儿的地方多。双胞胎体形象智儿,五官则又取了珍儿许多秀气。爹在娃娃们的心里成了一个美好的神话。晚上睡觉前,经常讲的都是爹治病救人的故事。

听了珍儿的话,三个娃娃都一起盯住智儿看。

珍儿一边说,一边把孩子推到智儿跟前:“快叫爹!”

在珍儿心中,三个娃娃是她给智儿的最好礼物。有孩子在,她就能对得起智儿。老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虽不得已以残破之身嫁给智儿,能独自吃苦受累把这三个儿女抚养这么大,是她对智儿的最好报答。智儿已经奔四十了。儿女双全,就可以上对祖宗,傲对世人。她就再怎么吃苦受累也值了。

对于智儿来说,珍儿母子四个这些年的生活一直是个完全的空白。突然听珍儿让孩子叫爹,一时倒慌了手脚。不知该怎地应付这场面。

(四十八)

孩子们盯着智儿看了一会儿,二宝突然对他说:“你真是俺爹吗?朝鲜有没有毛驴?”谁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了个毛驴的事,哄的两口子直笑。这一笑就打破了僵局。

智儿一边笑,一边摸摸娃娃的头说:“我是爹啊,朝鲜的毛驴和咱这儿的一样!”

二宝又问:“就和财旺佬爷家的一样?”这一带管外公叫姥爷。珍儿这才知道他是说财旺家的驴。财旺领着两个娃娃耍时,总叫他们骑在驴背上。所以对这驴自然印象深刻。

紧跟着,大宝和灵儿也围过来问长问短。珍儿拿出几个小板凳放在院里的杏树下,智儿就把三个孩子拥在怀里,仔细地回答他们的问题。看见父子们麻糖似的粘在一起,珍儿高兴的眼泪都出来了。八年里她日里思夜里想的情景真的出现了!

她安顿娃娃们:“好好和爹说话啊,妈给你们做好吃的去!”

因为今天是娃娃们第一天上学,珍儿夜来(昨天)就从地里摘回一堆新鲜蔬菜。天气热,早起做的凉粉托已经在水瓮上冰着。不大会儿工夫,就端上几个菜来:黄瓜丝香油芥末凉粉,蒜拌茄子,葱花炒鸡蛋,清炒豆腐,爆炒豆角丝。主食是西红柿白面剔尖。这在当时是农家夏季最上色的饭食了。

珍儿虽说自家出身很苦。但在金家多年,对于生活档次的见识是很有些来历的。所以逢年过节遇,总要设法让自己的娃娃们过的很有气氛。今天又智儿回来,她恨不得空手变一堆好吃的出来给她最爱的男人和娃娃们吃。

家里的那个四方炕桌,为了招呼娃娃们方便,早就做了日常的饭桌子。珍儿在灶间忙活,父子四个围桌吃着,说着。

智儿很喜欢孩子。但突然有三个这么大的娃娃围着叫爹,总觉得像做梦似的。就对珍儿说:“你不用紧忙,坐过来一搭儿吃吧”。说实话,他的内心对家的概念还停留在和珍儿的二人世界里。就像当初珍儿昏迷时,他停留在孩童时候一样。他还不知道爹应该怎么当。就像一个被推上前台,还不知道台词的演员一样。他爹二阴阳和师傅顺明,都帮不了他的忙。都不是他遇的这种情况。

吃过饭,孩子们本该睡一会儿觉,然后去上学。可是因为新鲜智儿,硬是兴奋的不睡。缠着他问东问西,还让他讲故事。他就讲那些在朝鲜战场上可歌可泣的经历。

娃娃们上学走了以后,智儿还痴在树下想心事。

珍儿说:“你走了那么长的路,累了,去睡会儿吧!”

他确实是很累。坐了一天一夜车,又徒步三十里。加上走前和回来这一连串的兴奋和激动。一静下来,眼皮直打架。就沉沉地睡去了。

(四十九)

智儿这一睡,直睡到日头沉西,娃娃们下学回来,还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要说人这睡觉的踏实,大抵有这样几种情况。一是身体疲累到极点,生命在极限反抗,自动屏蔽所有的外界信息,沉睡不醒。像智儿在朝鲜那次连续20天不能合眼,就在救护所沉睡过去。战友们把他扛到地下掩体里,他愣是在炮火连天中睡了三天三夜叫不醒。这种情形,称做塌实有些勉强。那是不能不睡的睡。二是通天晓地,世事洞明,俗缘无牵涉,万事不挂心。那就时时刻刻都睡的塌实。所谓智人无梦说的就是这种境界。不过在红尘中打滚煎熬的人一般很难实现这种睡境。三一种呢,就是手头事了,心无牵挂,环境温馨,愉悦怡然之时可有一个甜蜜安稳的觉睡。

智儿这觉竟是这三种情况的合一。怎么说呢,这其一,从回国准备时起,他就一直车船马步,行色匆匆,心焦脾燥,不得安闲。确实是身心疲惫;这其二,回得家来,看见珍儿和孩子们健康安然,身心愉快,去了八年悬着的一块心病;这其三,八年戎马生涯,无一刻安闲。一朝睡在自家的炕头上,有娇妻爱子在身边,又有半个月的假期,就睡他个三天五日,也不怕有事误了去。可不就大放宽心的睡着了。

珍儿则是从智儿的神色里看出了他的疲惫。所以一直静静地守在他的身边。一边驱赶着那些偶尔飞过来的苍蝇,一边盯着他出神。

这张脸,她从小时候看到长大。从睡梦里看到与他成家。又从身边生生地出走看到他突然回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些劳累的皱纹已经爬上了他的额头和眼角,鬓边已经有了几丝白发。胡子也比以前更加浓密,下巴和鬓角一片青茬。加上那浓黑的眉毛和端正笔挺的鼻子使他比以前更加英俊。棱角分明的嘴唇和上翘的嘴角,沉稳中带着脱不掉的孩子气。心疼,爱恋,珍惜,使她像守护她的三个宝贝一样,屏着呼吸,生怕弄出声响惊动了他。

娃娃们回来的时候,她告诉他们,爹走了好长好长路,睡着了。你们不要吵醒他!

娃娃们很听话。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吃了饭,就和珍儿一起叨故事。今天都是娃娃们讲学校的事。说的累了,就一起在里间屋睡了。

安顿娃娃们睡了以后,珍儿怕智儿醒来饿,又怕夏天热,在火上温的工夫大坏了。就没敢闷火。而把晚饭冰在水缸里。

之后,她就在灯下做营生。那是她下午给智儿新裁的半袖短褂。那时候也没什么机器,所有的衣服鞋袜都是婆姨们一针一线往起连。珍儿是此中高手。只要见过有人穿的样子,她就能自己琢磨着做出来。所以她做的衣服都很新潮。这件衣服就是当时干部们穿的那种新样子。

一件衣服做完,智儿还没有醒的意思。出去添了一回火,鸡倒叫了。她就在智儿身边和衣躺下了。因为马上就该起来喂鸡扫院做早饭了。不能误了娃娃们上学。这么多年,她就是这样没明没夜地过来的。已经习惯了。

她原来以为,智儿回来,她就能和以前一样歇歇心心地睡一觉。没想到智儿比她还需要睡觉。看他累的那昏天黑地的样儿,好像八年没睡过觉似的。她不忍心叫醒他。好不容易回家了,让他好好睡吧。以前智儿可不是这样的。他做事从来有板有眼,生活起居很有规律的。唉,人这一辈子,真是说不来要怎地活,会变成个甚。就象她自己吧,不论怎地勤快,也总是有做不完的活计。每天盼着的事情不一定有。不盼的时候,突然就来了。要是智儿这回回来不再走就好了。一家人好歹过个团圆日子。

她本来是想和智儿好好地说说这八年攒下的许多话儿的。结果让娃娃们搅了。娃娃一走,他又睡了。要是不走的话,以后有的是工夫说。要是又和那回一样急急忙忙就走,那就连说话的工夫也没有了。想来想去也没个着落处。管他哩,怎地就怎地吧!反正时光怎地也得过。走到哪步算哪步吧。

想着想着,没等合眼,天就大亮了。一骨碌爬起来,就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燥。

(五十)

直睡到第二天晌午时分,智儿才渐渐醒来。脑袋昏昏地,一直不想起。因为他一直在做梦。先是梦见自己的妈。智儿从来没见过妈的样子。可是梦里的妈,开始和姨差不多。后来就变成了珍儿的样子。忘了自己多大,好像就二宝那么大。他叫妈,妈不理他。又看见他爹二阴阳和顺明师傅在下棋。师兄把他挡在门外。他躺在血糊淋拉的手术台上,听见道场颂经的声音。声音里看见佛祖端坐莲台的样子。那种感觉很舒服很遐逸……

八年的战场军旅生涯,完全改变了他的生活习惯。师傅嘱咐初一十五打坐颂经,清思静虑,修炼身心的事儿,从晋中战役打响的那天起,就彻底告吹了。所有的心思内动都在瞬息万变的外动节奏里穿行。他懂了不受外扰,修只在心的道理。

身以载道。人的血肉之躯,只是为心的出入提供了一个居所。有此居,出则为动,入则为静。动静皆在一体。

心以载道。此身由幼而长,由长而成,由成而衰,而灭。不可更逆回头。心则时时感于天,觉于地,牵于人,累于事,过去现在未来尽在每一时刻。由此而了悟大集经所说的,无过去现在未来,法无定法,不法常可的境界。以及师傅所说的随顺则禅的深意。

奇怪的是,他是在自家的炕头上,于梦中清晰了这些久绕心中的结。所以醒来之后心情格外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