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苏醒(天籁文集·小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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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接龙小说(16)

老汉生前孤独操劳,死时平安如意,丧事自然也是风风光光。有保娃和珍儿披麻戴孝,半村子的贫雇农送到坟地,也算善终有后的福气人。

(四十一)

打发埋葬了全顺老汉回来,珍儿突然感到空落落的。好像被抛在一个无人的荒野上。这是她从出生以来不曾有过的一种深深的孤独和恐惧感。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尤其是看到棺材下葬,盖上黄土,堆成坟头的那一刻,她觉到了一种空旷的迷茫。

她极力回想所有她听过和看见过的死人情景,没有任何一个人象全顺大爷这样让她失落。在她记忆里的男人中,爹死的时候,她在金圪旦家,不让回去。她就没见着面。所以印象里一直是那个卖她时候病怏怏的爹。金圪旦死的时候,她刚到金家日子不长,在金圪旦跟前大气不敢出。死了觉得去了一层禁制,很轻松。只记得那些花花绿绿的纸扎和出殡时的排场。全顺老汉这一死,却使她有了墙倒屋塌,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感觉。

连她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从她踏进金家的这二十多年里,全顺老汉一直像一个专职保护她的父亲一样活在她的生命里。就算和智儿做成人家生了儿女,也没有动摇全顺老汉在她心目的地位。这些感觉,在全顺老汉活着的时候,她并不清楚。只是觉得全顺大爷好。全顺大爷对她有恩。这会儿才醒头过来,那不仅是好人的一份恩德,而是铸进生命里头的一份割不断的情份。

想起全顺老汉临终安嘱她的话,她更难过的无法自已。在金家的院子里生活和走动了二十多年,她习惯把那里当一个家,不是因为金圪旦一家,而是因为有全顺大爷。全顺大爷这一死,她才感到自己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可回望的人了。30岁的生涯在那里成了个句号。

环顾自家这个郑记药铺,和圈在院子里的三个走不稳道儿的小儿女,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是智儿给她留下的。智儿在她的感觉里一直就是一个把握不住的梦。那梦那么迷人,那么美丽,那么让她不知所措和无法自已。那梦也那么游离和短暂。清醒的时候,他总也不在身边。可是他又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就像刚才,给人抓药的时候,她又看见了智儿读念药方儿的样子。抗美援朝的许多人都回来了,就是智儿没有消息。活不见信,死不见报。连一片念想的字纸也没有。她又宁肯这样什么信儿也没有。没有信儿,智儿就在。要是像镇西头那家一样来一份烈士立功喜报,她怕自己会撑不下去的。

她知道自己远没有人们夸奖的那样能干和坚强。人只是被逼无奈又不得不站起来的时候才会显示出坚强来。人一生会有许多不得不过的坎儿。会遇许多不得不跳的圈儿。就像那双生子落地以后的日子里,珍儿尽管死里逃生虚弱的东倒西歪,可架不住三个小儿女嗷嗷待哺要吃要喝啊。谁叫她是娃娃的妈呢!但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娃娃饿着呀!

人说你还没满月,跑到野地里放羊怎地能行?因为要用羊奶喂娃娃,不行也得行!人说你一个婆姨人单肩挑时光,累上三个娃娃,还要打理铺面,还要应镇上的公差,长的几只手呀?

谁不是一个脑袋两只手?珍儿也没长三头六臂。只是心思灵巧,工夫里调配,辛苦里熬练就是了。人们只看见珍儿出门时,一个三口双肩布褡裢,前后挂着她的三个娃娃,谁细看她黑夜肿胀的双腿和抬不起来的胳膊?

人们只看见珍儿有条不紊,不慌不忙地在柜前抓药,有几个人知道她把三个玩耍的娃娃圈在药柜后面的小炕上?有谁知道,她蹲在茅坑上还忙着做鞋帮?自家的日子自家过。用不着让别人知道。知道了也替不了自己。

金家十七八年耳濡目染,还让珍儿明白一个事理,那就是用谁都不能白用的。欠了人家的工,欠了别人的情都是要还的。不还,就什么情分都维持不住了。因此,打理药铺的收入,很多都还了工钱和人情。包括财旺一家。

对于工作队的照顾和帮助,她只能用尽量不拒绝镇上需要的公差来报答。从圪旦老婆身上,她懂得了不知好歹的人,谁也不爱见。人要活的没皮没脸,让谁也看不起,那还有甚意思?她也不能给智儿丢这个人!所以就这么硬撑着。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悄悄流泪。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一种推不脱卸不掉的疲倦,总让她害怕自己不知哪会儿又昏睡不醒。每天睡前都再三提醒自己,可千万醒来啊!现在可不是睡长觉的时候。

实在困得不行了。就在心里唤智儿:“你快些回来吧。等你回来,我好好睡一觉!”

(四十二)

正因为有一条不落人亏欠的行事主意在心里,所以那些挨着挨不着的人,倒都愿意帮衬珍儿。有事没事总有人招呼:用着人了你吭气啊!珍儿自然也领情。实在抓挖不过来,左邻右舍都靠得上。人家有事求上门来,她是放下自家的事儿,先去帮人。那人缘能有个不好?人常说,吃是挣下的,做是换下的。祖祖辈辈在一疙瘩乡土上生活的人们,凡是开些眉眼的,那个不晓得人心换人心,八两对半斤的道理?

就说这财旺婆姨吧,虽然是和珍儿分开两下里住,只要有空一天能往这边跑三回。人要是处的亲了,想不来也由不住。先不说珍儿把药柜上收入的许多钱供她一家零用,就那一圪堆针线活儿,她就宁肯白天黑夜给珍儿看娃娃,好让珍儿飞针走线,快些做营生。

还有一样顺心事,就是财旺回来以后,两口子因为高兴,活的舒心,又生下个小闺女。要说称心满意那真是吃西瓜蘸蜂蜜,甜的不知道甚味儿了。只一样,毕竟年纪大了,顾了掇弄自家的小娃娃,就难再有更多的富裕工夫照管珍儿。珍儿坐月子不久,财旺婆姨临盆。谁也顾不了谁。所以珍儿弄她的双生子很艰难了一段时间。

到了全顺老汉死的这阵子,娃娃们倒都会走动了。珍儿在鸡鸣村守丧七天,财旺婆姨一个人看着四个小娃娃,还要伺候一家人吃饭,连着急带上火劳累,就病倒了。

为了给财旺婆姨抓药煎药照顾方便,珍儿就连娃娃带大人都接到药铺这边的院里来。财旺和大小下地回来,二小三小放学回来也一起到这头来吃饭。对财旺一家来说,回这个院里倒比那新分的院子还自在。前后半个多月,财旺婆姨才好利索。忙乱是忙乱了些,也是一段红火热闹。

其实珍儿很喜欢清静。特别是娃娃睡着以后,她一边做营生,一边自个儿想心事。她很少把自己的心事,像财旺婆姨那样痛痛快快地说给别人。觉得人和她想的不一样。也不想让人知道。很小的时候,她就想知道,为什么女人会生娃娃,而男人不会。问大人时,妈总是说:老天爷就是那么定的。老天爷又是甚呢?她喜欢用那些破玻璃片架在眼上看天,就是想知道天是什么?

卖到金圪旦家以后,天天背着玉娃在街上转悠。也是在想老天爷是甚?卖我也是老天爷教卖的吗?妈还说过,女人都要嫁男人的。那时候她不知道妈为甚不让她嫁智儿哥哥,而要卖给玉娃做媳妇。现在知道是逼得没办法,需要金家的钱给爹看病了。可是金家为甚能有了钱,我家就不行呢?工作队的人说,还有毛主席那书上说,是因为阶级剥削。可是为甚有的人就能做剥削人的人,有的人就只能受剥削呢?那些地主老财,除了子孙继承下来的以外,那最先发迹的一辈,开始的时候,他也不是财主啊。那是老天爷给的,还是自己挣的?反正败家的时候,天灾人祸一样也少不了。就象金圪旦家,老子死了,小子跑了。留下圪旦老婆那号儿人,不家败等甚?

她常常记得财旺婆姨说过的那话:世道好是大好。可是世道再好也得自家的人在。没有人,有甚也是假的。要是智儿这会儿在,那日子该多舒心啊!

眼下智儿不在,可她的三个娃娃一个比一个水灵,一个比一个招人疼爱。她常常盯着熟睡的娃娃笑出声来。这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智儿给她的。智儿也说生男生女是老天爷定的。看来智儿也是老天爷给她定的。老天爷决定人的命运。

可是杨队长在政治课上说,老天爷是迷信。共产党宣言就说,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好日子要靠自己争取。

想起卖到金家之前,她去找智儿。总以为只要智儿哥哥娶她做媳妇儿,她就不用被卖到金家去了。那也是争取啊。结果还不是和不争取一样?杨队长说,翻身争取解放要靠阶级的力量。要推翻政权才行!所以智儿就得去打仗,就得去朝鲜保家卫国!

有时候,珍儿也会这样想:要是没有共产党推翻政权建立新中国,她珍儿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如果从大和尚把她从金家买回来算起,那可能现在智儿能和她撕守在一起。可是再往前推,要不是国民党和共产党打仗,玉娃就不可能被抓去当兵,她珍儿就到死也没有嫁给智儿的机会。这样的想象常使她后脊背发冷。

怎么权衡也是共产党好。共产党使她珍儿有机会嫁给心爱的人,有机会抬起头来在人前做人,有机会受到人们的帮助和尊重。只是可怜和辛苦了那天天牵挂的心上人。

(四十三)

一想到在外边炮火连天中奔波的智儿,珍儿就觉得自己那点苦和累甚也不能算,守着自己的娃娃,过平安日子,那是天堂啊!何况还有政府照顾,人们的帮助?

人过时光,活的是个心劲儿。看着自己的三个心肝宝贝一天一个样往大长,珍儿心里灌了蜜似的。为了娃娃能过好日子,为了智儿回来时高兴,为了报答工作队和镇上那些有恩于自己的人,珍儿就像一个用鞭子狠劲儿抽过的陀螺,一天到晚飞转个不停。到智儿回来的那天,她也说不清从甚时候起成了一个镇上人人挂在嘴上离不了的妇女主任。她那三个宝贝怎么就在一夜之间都背上了书包。

那是一个夏收过后的早晨,镇上新扩建的小学招收适龄学童。珍儿的三个宝贝,按虚岁数,一个8岁,两个七岁。都到了上学的年龄。本来灵儿早一年就应该上学的。可是因为两个双胞胎眼错不见姐姐就闹。灵儿也离不开小弟弟。就拖下来。今年,珍儿把她的三个宝贝打扮的花骨朵似的,一起送进了学校。灵儿瘦小一些,正好和两个弟弟一般高。三个娃娃一个赛一个的俊俏好看。又长的差不离儿,还穿着一样的衣服。都是当时流行的水兵服。那是珍儿熬了几夜自己做的。把些大人娃娃看的眼睛发直。那天仙似的小人儿怎地都一起到了她家?

人们对宝贝的夸赞,把珍儿高兴的像一朵儿怒放的牡丹。脚下像踩着云朵儿。

送了娃娃,正往镇公署走,被已经当了镇党委书记的杨队长拦住了:“珍儿,快回去,家里有人找!”

她忙问:“是谁呀?”

杨说:“不用问了,回去就知道了!”

经常有人找,珍儿已经习惯了。怕误事,所以三步并两步赶了回去。

(四十四)

按人生百年计,一个一百岁的寿星,在这个地球上停留的时光,满打满算也就36500天。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是很难活够这些日子的。有个七八十岁,也就算得上高寿了。有道是:无业空活百岁,有成一日昭天。那是对成大事的人说的。毕竟百姓日子是平常过的。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合家团圆,福莫大焉!

智儿和珍儿战时匆匆一别,不觉已过了八年。八年的岁月,在天地时空里连刹那都不够。可在一个人的生命过程里,那可是一段不短的时光。八年,在一个国家的历史中可以是惊心动魄,名垂千古的一段,也可以是风调雨顺,平安盛世的一段。智儿所走的这一段,则是新中国建立和巩固史上最辉煌也最痛苦的一段。

战争,不论它具有多少非如此不可理由,毕竟是用生命的互相摧毁来维持一种相对稳定的格局和秩序。

从国家的角度看,抗美援朝战争的胜利和国家安全威胁的消除,是新中国确立和巩固不可回避的举措和重大收获。是应该欢呼和庆贺的一笔。从每一个参战人员的牺牲付出和心路历程来看,则是一种痛苦的沥炼。弱者可能因此而坚强;强者可能因此而恐惧;愚者可能因此而开窍;智者则会因此而触及那些关于世界和人生最根本问题的思索。

智儿从来没有想过,他会随第一支跨江部队赴朝,而在留守部队全部撤离时才回国。他没明没夜穿梭于那些被枪炮打伤炸毁的残缺生命中,施仁爱于万一,却眼睁睁看着成批的战士死在炮火中。每当战报上显示双方战况数字的时候,他就会看到成千上万年轻的灵魂在眼前晃动。就会不由自主在心中高宣佛号!他知道这是党章所不允许的。可是他无法抛弃十七年寺庙生活的学习和修炼。他知道自己不属于战争。可是命运却把他推到了战争的最前线。

当部队首长把那枚人民功臣的奖章授给他的时候,他只是哀痛欲绝。人都以为他是兴奋和激动的缘故。他却只看见那些死难和残缺的生命。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够没有战争?

想起顺明和尚讲过的因果。历史的因果,国家的因果,民族的因果,还有生活在这种历史和社会环境中的千千万万数不清的生命的因果,象麻团一样缠绕在他的心里。他希望静静地思考这些问题。希望弄清楚那世界灾难的渊源。可是救死扶伤如此紧迫。上苍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他怎么可以停止救人的脚步?

终于盼来了停战协定。终于帮助朝鲜人民走上了和平建设的轨道。终于能够回国了。

踏上国土的第二天,他向部队首长郑重提出复员回家的请求。

但等来的却是就任首都中医院院长的任命。上级的理由很充分:党和国家需要你这样德才兼备的专业干部。新中国建设需要你这样能够使祖国医学发扬光大的优秀人才。你应该在有生之年为祖国医学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使他欣慰的是仍然由古茂青和他一起搭班子。古任院党委书记。他只好立即走马上任。古茂青比他回国早。上任以后才知道是古茂青千方百计把他要来的。因为等他回国,院长职位已经空缺了半年多了。

智儿自己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重要。可是别人总不这么看。这也许就是顺明师傅说的未了尘缘?其实说是他自己救死扶伤结的善缘一点也不为过。

上任以后,把工作事务安排停当,古茂青就安排他回去接家小进城。

真的非要接她们来吗?智儿拿不定主意。以他的想法,城市毕竟不是长久的家,能不再回去吗?

古茂青见他犹豫,笑说:“怎么,八年的牛郎织女了,你就不想团圆?”

怎么能不想?只是已经想的想不出摸样了!两国相搁,万里迢迢,想有什么用啊!人要是想一个人,一旦想到想不清模样的时候,就会在心里沉淀为一种不想触动的隐痛和秘密。智儿对珍儿和孩子的牵挂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就象一坛窖藏的陈酒。埋着的时候,什么也看不出来。一旦挖开启封,就会酒香四溢,不饮不行。

让古茂青这么一激将,智儿怎么也坐不住了。无论如何要先回家看看。

古茂青说:“别说看不看了。放你半个月假,回去搬家。把人接来就行了。这儿的事我来安顿。你快去吧!”

(四十五)

说走就走。当下上了火车,连夜往回赶。直觉得那晃晃悠悠的火车,慢得像土道上的牛车。甚时候才能到呢?一天一夜的行程,他觉得像过了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