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我是希望你在我之前到来的。那样我会觉得骄傲。到来之后,我才发觉我是希望你在我之后到来的。那样你在我的心目中会更加尊贵。可是你真的姗姗来迟时,我却焦虑不安的只想离去。你不过晚到了五分钟。我觉得足有半世纪。我不想长久等待而使自己掉价,更不想放弃等待而错过理想中期待的鸽子。
我在矛盾中变得暴躁,讨厌热辣辣的太阳,讨厌那个卖冰棍的老大娘。因为我想吃根冰棍又怕有损形象。我心里一直在问:“你为什么还不来?”表面上却十分自如和镇定。那位做“红娘”的大姐已经十分着急。有她着急已经足够了。我若把情绪露出来,岂不是太没风度?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来了,来了。”那位大姐高兴的直喊。
我顺着声音望去。
我确信第一眼就认出了你。
雪白的长裙包裹着你娇小的身躯,玫瑰色的女式坤车载着你悠然飞来。
在我看来,只有前来赴约的姑娘才会是这幅模样。或者说我的心早已告诉了我你的模样。不然的话,我怎么会蓦然回首之间就认出了你呢?
在那位大姐向你介绍我的刹那间,我看到了你清亮的双眸。我感觉到你心中的惊喜,也听到了自己心中的震颤。我想我们的心是碰撞了。你的脸上飞起红云……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真的是我梦中的小白鸽。你的脸与你的裙子一样飘逸而纯洁,你的气息与你的身躯一样素雅而恬淡。红嘟嘟的嘴唇迷人而丰满。就像那童话里的白雪公主。
继而我又疑虑重重。像你这样纯洁迷人的姑娘为什么会迟迟待字闺中呢?
我对你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你和我同岁。你那甜美娇好的气质使我激动不已。你那红嘟嘟的嘴唇使我想入非非。同时又有点莫名的恐惧。
我不知道多少男人曾迷恋过你那富有弹性的嘴。那一刻我突然想吻你。也许是对美的妒忌,也许是被疲惫的恋爱消尽智慧。也许……当然,你知道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默默地盯着你。
我们只是简单地寒暄几句,天便下起了小雨。
我邀你去我的宿舍坐坐,你却礼貌地说要回去了。
只是礼貌。既没有特别的热情,也没有特别的冷漠。
看着你在蒙蒙的雨中飘然而去,我的心沉入痛苦的谷底。尽管我们交换了电话,但我已经不抱希望。以往的相约都是这样。没有美好开头的事情,我不敢相信会有继续。何况天已下起了雨。按家乡的习俗,这雨和眼泪相联系。
返回宿舍的途中,我觉得自己不如一条市场上出售的狗。我猜想你一定鄙弃我。是的,按城市时兴的标准你没有一条理由继续搭理我。你有优越的家庭,你有出色的父母,你有迷人的容貌,你还有骄傲典雅的风度。我有什么?除了一张和你差不多的大学文凭,一块公务员招牌外一无所有。我自己都不稀罕自己。凭什么让你喜欢我?
你是第一个初次见面撞进我心中的女孩,可是你只在我视线内待了半小时就消失了。我以为那是永远的消失。
窗外下着雨。我孤独地躺在床上,盯着灰乎乎的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夜幕降下黑暗。晚餐错过了。我从床下拿出那瓶打开多次的高粱白,让酒精帮我入眠。心中的委屈跟着酒精在全身蔓延……
……我看见窗口飞进一只鸽子,白色的,就是小时候妈妈给我喂养的那一只。他抖抖翅膀落在我的枕边。脚上拖着一个绿色的信封。
我抚摩着鸽子,闻一闻它身上的气息,竟有家乡大枣树的香味。我想起妈妈给我拌炒面的样子。娘,是你让鸽子带信来吗?你好吗?娘啊,星儿想你!
绿色的信封里什么也没有,展开却是一片荷叶。
亲爱的小鸽子,娘让你带荷叶做什么?这荷叶不是我从杭州特地带给她的吗?妈妈的名字叫荷花。她特别喜欢画上的荷叶。可是家乡没有真的荷花。那年大学毕业时,我特地绕道杭州,向花港的园工讨了花种,用这片荷叶包着带回了家。第二年妈妈用一只特大的宽口水瓮在自家的院子里种了荷花。满村子的人都来看稀罕。娘让鸽子给我捎荷叶做什么呢?是娘想我了吗?肯定是。
倏忽间,看见妈妈来了。娘坐在床边,摸着我的头,轻轻地呼唤着我说:“星儿,星儿,娘要走了,把你的荷叶还你。这只鸽子是你的,你要带好了。”
“娘,你要去哪儿?”我着急的往起爬,娘已经合上门走了。
“娘,娘,你别走——”我大声地喊着……醒来时浑身冷汗泠泠。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丝阴风从窗逢里吹进。雨下得更大了。
我想起娘要走的梦,头皮一阵阵发紧。小时候奶奶说,母吼儿千里远。娘托梦给我,是不是有什么不测呢?娘虽然只有五十几岁,可是为了供我念大学,她几乎榨干了自己。严重的肺心病一直没有好好治疗。她一定又病重了。不然怎么会雨夜惊梦呢?想到这里,我怎么也睡不着了。不等天亮,我就跑到车站去买票。无论如何我要回去看娘。
踏进村口那条通向自家窑洞的土路时,我知道自己来迟了。我的疏忽造就了我终身的遗憾。
我那慈祥善良,辛勤劳作,死而无怨的亲娘,我那从我十岁起就守寡独自养育我成人的亲娘,还未等到我孝敬她老人家就孤独地离去了。她临终的遗憾是没有为我娶过媳妇。这之前,她总是催,我总是拖。我甚至讨厌娘对我婚事的催促。现在我依然孑然一身地回来,娘的灵魂也不得安宁。
我长久地跪在娘的灵前,喊哑了喉咙,流干了泪,碾碎心肠也难平对娘的愧悔。那一刻,我真想你能和我一起跪在娘的灵前,哪怕只是演戏,也好让娘走的安然些。我是个不孝的儿子。我哭倒在娘的坟前。我真想跟随亲娘于地下,让我那苦命的亲娘少一些牵挂和担忧。
和我同庚的二狗蛋把我搀扶回家。他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爹。他婆姨是我小学的同学。现在自家开着数万只鸡的养鸡场,家里早就盖了新房,日子过得很红火。他高中没毕业就下地劳动了。
而我一心要上大学。我考上了。五年攻读,背井离乡。为了供我念书,娘没日没夜地干活。病了悄悄地忍着。我毕业时,她已经无法干活。为了不给我添负担,她一个人在家里撑着。为了给我娶媳妇,她把我寄给她看病的钱全部放在柜子里攒着。我每次回家带药给她,她当着我面按量吃,过后就省着吃。多会儿问她,都说药还有不让买。
安葬了母亲,整理她的遗物时,我在她柜底的盒子里看到了她留给我的信和多年来从未动过的两万块钱。每个月我来的信都按日期放在里边。娘用她的命为我攒这钱。我是个没人伦的混蛋。如果我不去读大学,和二狗蛋一样早点成家立业,娘就不会这么早撒手人寰。如今我只是个机关的小职员,舞文弄墨,跑腿打杂,工资只够自己糊口,连个能过日子的媳妇都给妈娶不来。我是个废物,是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糊涂蛋。
娘的死,摧毁了我麻木的神经。料理完娘的后事回来,我病倒了。昏昏沉沉,满脑子都是娘的影子。我知道我的魂魄一刻也没有离开娘。
吃饭了,娘把饭端到我手里:“星儿,俺娃快吃。”
睡觉了,娘为我掖被子:“星儿,看着凉。”
下地了,娘说:“俺娃念书,娘去吧。”
要走了,娘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看不见村子了,我还能看到娘悄悄抹泪的身影。
娘走了,呼叫着她的星儿。可星儿忽略了她。星儿在她最需要最难割舍的最后时刻也没有回来。星儿不孝,星儿要遭雷劈的呀……
娘走了。星儿在世上再没有亲近的人。我在绝望中昏睡。我想去见娘。哪怕一小会儿。
我在黑越越的野地里独行。我不停地喊:“娘,娘,你在哪里?星儿想你,见见你的星儿吧,娘啊,娘——”
远远传来母亲的呼唤:“星儿,星儿……”
我感觉到娘温暖的手,在抚摩我的额头。我紧紧抱住娘的身体,大喊:“娘,你别走,星儿不能没有娘啊,娘,你别走,星儿不让你走!”
“啪”的一声,娘打了我。尽管很轻,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挨打。但我不能撒手,我宁愿娘天天打我,也不要娘走:“你打吧,娘,星儿该打,星儿该打呀,只要娘不走!”
“唉——”娘生气了,娘生气了。
“娘,你莫生气,星儿不走了,星儿不走了……”
经过了那段炼狱般的日子,我在一个晴朗的早晨看到了坐在床头的你。你握着我的手,脸上挂满焦急的泪水。
环顾四周,一片白色。连你身上的大褂儿也是白的。
我记起那位大姐说过,你是医生。那末我是在医院里了。
“我怎么会在这儿呢?”我有些不解。
我看见你的脸上现出惊喜:“你终于醒过来了,真把人急死了。”
“我怎么了?”我问。
“你已经昏迷三天了,还硬拉着我叫娘。”你显的有些不好意思。
“对不起,我娘突然病故,我未能见她最后一面”我赶紧道歉。
正在这时,听见有个护士说:“白医生,你儿子醒了吗?”
“嘘——”你把食指挡在嘴边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士送来一碗热呼呼的蒸水蛋:“白医生说,你得赶紧吃东西,你快吃吧。自己能行吗?”
“谢谢,我行!”
护士出去了。我挣扎着想起来,可是天旋地转不听使唤。几次努力都失败了。
你来了。看看我没动的食物,又看看我。什么也没说。
你把枕头垫在我身后,扶我靠在墙上。然后拿起小勺一点点喂我。
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我分不清你像娘,还是娘像你。
后来我从别人口中知道,同事们发现我昏迷送往医院时,正好你值班。在我神志不清,不停地要娘的那几天,年轻护士都不敢近前时,你天天在我的床前守护。你从那位红娘大姐那儿了解我的详细情况,你用无声的关爱温暖我痛苦的心。任凭同事们打趣你收了这么大的儿子。
这使我很难堪。但我却从心里往外甜。我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更希望能天天在你身边。有你在身边,我此生不会再孤单。有你在心里,我的生命会活的灿烂。
人都说享受过真的母爱的男人,择偶时会以母亲做样板。我在你身上看到娘的影子,我按娘的样子选择所爱。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得起这生命之爱。我希望对你不再留下像母亲那样的遗憾。我不能保证你十分富有,但我会用整个生命回报你的爱。你好好想想,真的愿意嫁给我吗?如果你愿意,你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如果你不愿意,我会用真挚的心,为你企求一生的平安愉快。不管你走到哪里,我的祝福都会默默地把你陪伴。
你真的向我走来,像晴空里的一道霞光,轻轻地落在我久已等待的热怀。哦,宝贝,你把我带向火的世界,燃烧的星儿在夜空里耀亮世界。
9、邻居
搬进新楼的第三天早上,我背上挂包,锁好门。然后习惯地喊:“大娘,我走了,照看一下门!”
刚喊出大字的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了。你当是还在军人宿舍住呢?连孩子都可以给对门的大娘留下来?现在你快走吧。再不走要迟到了!
我一边责怪自己,一边还是忍不住又把门推了几下,确认是真的锁上了,才忐忑不安地跑下楼去。
中午回来,我就留意对门住着什么人。可是,一个中午没动静。
晚上吃饭时,忍不住问老公:“你知道对门和旁边都住着些谁吗?”
老公呛我:“你管人家住着谁,管你住着就行了!”
我说:“什么话!远亲不如近邻。摊上个好邻居,好多着呢。像在旧院老吴家那样多好。要不你成天在外刮野。孩子们都有自己个儿的家。我一个人守这大屋子,有个急事,着三不着四的,说不定要用着人家。再说一个楼里住着,有个啥的,咱也好搭把手啊!”
谁知他一听又贬我一顿:“你呀,生就的土坷垃命。给你个金殿也住不出个派头来。你当这是早些年在咱村里打邻居呢?拉家常,串门子,套闲篇。现在这是九十年代,说话就跨世纪了。人家时间就是金钱。谁有空搭理你。人家知道你是贼还是盗?我跟你说,来路不明的事儿你别瞎参和。来路不明的人别往家里引。你可别给我惹是生非。”
让他这一顿呛白,噎得我直打嗝儿。
我十八岁跟他结婚。他当兵在外。我在家伺奉他爹妈和一大家人。后来他爹妈死了,就带俩孩子跟他随军来到这城市。住在军人宿舍那会儿,随军家属许多都是农村出来的。不论上家属工厂干活,还是回家处邻居,都和在村里时差不太多。
前几年部队裁军,他回来说:“看样子留不住了,得转业。”
转就转呗。费了好大的劲,转到个什么驻外办事处。没个正经岗位,让他搞什么公司。他这种傻大兵出身的人,上级的指示就是命令。给个棒槌也当针认。白天黑夜在外边折腾。几年下来,还有点名堂。回来说话也冲了。穿个衣服啥的,不熨不上身,不结领带不出门。说这叫生活文明。
可是回家吃饭越来越少。回家睡觉也有一夜,没几天的。好在他一个大老爷们,在外面叼不走抢不去的。我也懒得管他。啥时候回就回来。不回来就不回来。我们娘儿三个也习惯了。
这几年孩子们陆续离开了。小子大学毕业,留在北京了。闺女去年出阁,住在婆家的时候多。他要不回来的时候,总觉得不大安生。特别是黑夜。也就是怕呗。怕啥呢?要说也没啥好怕?我都五十出头了。大老婆子一个。没人稀罕我。
原先在军人宿舍时,就没这怕的事儿。有个啥事儿一敲墙,邻居老吴和他老伴准过来问长问短。帮不了人忙,也帮个心忙。这心里就不慌急了。
自从搬到这新买的楼房以后,门上倒是装了铁的防盗门。屋里有电视,电话,煤气灶,微波炉,全自动洗衣机。全是新玩意儿。就是一天到晚没个说话的声音。
闺女星期礼拜回来个一天半天的。我除了上班,出来进去都是一个人。好在原来的家属制药厂改地方药厂了。我用不着跟他到地方重找单位。那里还是熟人熟面孔。可是也干不了多久了。最近效益不好。药卖不出去。听说要让一部分人回家。
要是班也没得上了,我就愁这闷劲儿。偏偏他不关照我这心思。换了个人似的。在一起过了三十多年,没见他这么精神过,也没见他这么霸道冰冷过。
那天还莫名其妙地说我脸色不好。头发该去染染了。那染了头发也不能说头发不白不是?我不积极,他还老大不高兴。
这回临搬家前,对门老吴大妈还跟我说:“男人们都花心。我看你家新民这两年有变。你可得留个心。别让野鸭子占了窝。”
我说:“哪儿能呢?就他那蔫样,谁稀罕他”。
吴大妈说:“哎,世道变,人也变。现在又不行三妻四妾。哪天在外边花心了,看上些野女人,钱又不缺,还不是亏了你?”
这一说,我倒有些留意。果然发现他是不一样了。
不过我这人也犟。当初他家穷的锅底朝天,爹妈有病,没人跟他。我是村里的团支书,是顶着娘家人的反对跟的他。是村支书保的媒。只为他这人实在。为了他在部队安心服役。我伺候他的老人,照顾他的弟妹。抚养他的儿女。我对得起他陈新民祖宗八代。他要真对不起我,他得遭报应。要真是那样的话,他不稀罕我,我也不稀罕他。什么没良心的东西!他不配我这热心暖肚的人。
这回收拾新房子。他偏要用木头包墙围子,铺地板。我就没让他。包啥?里面有了虫子,蚂蚁,拾掇都没法拾掇。铺个地板砖行了。好收拾,也干净。出气顺溜,不憋得慌。
这套新房子,比原来的好多了。四室一厅。家里设备齐全,冷水热水,应有尽有。一个礼拜不出门也能活得很自在。可就是没有人。想找个邻居都不能。啥事儿呢!
过了两天,新民说他要去什么深圳海口。我没好气:“爱去不去。”
他走了以后,我就歪在沙发上生闷气。
楼道里一阵高跟鞋的笃笃声。不一会儿停在了我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