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苏醒(天籁文集·小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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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短篇小说(6)

有人来了?我心里一阵高兴。一骨碌爬起来去开门。又一转念,黑头半夜的,别太冒失了,先看看是谁吧。从猫眼里往外一看,哪里是什么客人。原来是对门住的人。正在掏钥匙呢。

借着楼道里的灯光,我看见这是个年轻女人。头发烫得卷卷的,披散在肩上。一袭红呢裙。脚上是高筒皮鞋。脸是什么样子,看不着。背影看,挺摩登的。大概脸上的化妆品也抹的不少。

本来我很扫兴。可自己实在也没啥事,好奇心一动,就一直从猫眼里看她。只见她开了门,打开灯。呀,好漂亮的枝形吊灯。考究的木地板闪闪发亮。大客厅往里走的地方一个十分豪华的装饰门。

我正想细看,她回过头来关门。这回,我看见了一个细皮嫩肉的年轻女人。脸皮像鹅蛋似的。眼睛,鼻子,嘴,都不大。让人看着很舒服。用吴大妈的话说,这女人很狐媚。一看就让人忘不了。

随着对门一声咣咣,什么声响也没了。静得让人发毛。

我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大壮胆。扯出一堆旧毛线挑毛裤。其实我挑的那些毛衣毛裤没人穿。闺女儿子嫌穿着笨。新民自个儿买什么保暖内衣。我看着那些旧毛衣毛裤扔了怪可惜的,就拆了,洗了,重织起来。别人不穿自己个儿穿呗。不过,说不好听话,上班出门子啥的,自己也不能穿。那实在穿不出去。往人堆儿里一站,咱也觉得寒碜。也就一个人在家时候穿穿。

前些日子,闺女女婿给买来一套保暖内衣。往身上一穿是轻松。可就是觉得捂得慌。所以人都不在的时候,我还穿我的旧毛衣。再说了,这一个人呆着,手里有点活儿它去闷。要不,我干啥呢?

直到困得眼皮打架,电视里没人儿了,才爬进被窝。总算又打发了一天。

第二天,我受不了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的气闷,下班就直接回老院和吴大妈唠嗑去了。我给他们老两口买了好些个吃的东西,就便在他们那儿吃的晚饭。直到晚上十点多,才骑上车回家。

临走,老吴说,天不早了。车也别骑了,你打个的回吧。省得路上不放心。我一想也是。又不缺这十块八块的。干啥自找不舒坦呢?就打个的回来了。

临下车,司机说黑夜要加费,非要十块钱才行。不是七块吗?怎么变十块了?我直想和他干架。我武腊梅可不是好欺负的。可那司机一脸哀求相:“大姐,你体谅体谅我们。我们也不容易。”他一口气说了十几种这费那费的。我不好再说什么,就扔给他十块钱,气哼哼地回来了。后来我跟几个熟人说起这事,人都说出租车晚上确实是这个价,我这才气小点。

却说那晚我走到楼下,一抬头见我家的窗户和对门的窗户都亮着灯。奇怪,谁回来了呢?今儿个是星期三。平时是没有人回来的呀。难不成有什么事?

我三步并两步跑上五楼。直喘的倒背气。

打开门跑进家,里里外外找个遍。哪里有人?只厨房的灯亮着。又找有什么字条之类的东西,也没有。那是我忘记关灯了?不可能啊。再看看屋里的东西,也还都是原来的样子。坐下来,心里直打鼓。究竟咋回事呢?不行,得找人问问。

问谁呢?除了对门那个昨晚见过的年轻女人,这五层楼上已经无人可问了。这单元每层三户。中间那户还空着。可咱又不认识人家,问了好不好呢?嗨,管她呢。谁让她和我打邻居呢?问不问在我。高兴不高兴由她!

犹豫了一会儿,我就鼓起勇气敲对门的铁门。敲半天没人应。一看人家是有门铃的,就又按了门铃。接连三次,才听见里面有了响动。

从门缝里露出个穿粉红色睡袍的人影。隔着铁门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丢出一句话:“你找谁?我不认识你。”

我忙说:“对不起,我就住你家对门。想问问您见没见我家来什么人?今晚我没在家,回来时灯亮着,可没人。”

“我怎么会知道你家来什么人?神经病。”说着咣咣一声关上了门。

我这个气呀!恨不得跳着脚臭骂她一顿。

转念一想,也是的。人家咋知道咱家来谁了呢?有这么问话的吗?可她也用不着这么呛人啊。真是的。难道真叫陈新民说着了,是我土坷垃命,没事找事?

回到家里,我就直想号啕大哭一顿。想着想着,真就哭开了。越哭越伤心。伤心啥?说不清。反正就想哭。总觉得这漂亮的新房子,象个木匣子似的。要是我不出气了,门也永不开了,就和俺娘那砖圈坟差不了多少。

我可能就是这土坷垃命。那阵儿结婚找对象,人家奔高枝儿,我往穷坑里跳。在家里,别人吃大肉,我吃酸白菜。自己个儿觉得挺好。供儿子念书,我五年没穿新衣裳。我乐意。打发闺女出阁,我风风光光都招待了客人。我舒坦。新民不起山,只要他每天平平安安回来,我就满意。

这会儿,儿子出息了。闺女成家了。老爷子发财了。新房子住上了。衣裳也齐整了。家里家外连个人影儿也没有。我怄气。我烦躁。我就想哭。“哎呀,我的妈耶,你咋就生我个土坷垃命,我咋就享不了这清福呢……”

因为对门断了我的念想,我也不再去找人家麻烦。自己个儿天亮起床,黑灯睡觉。想吃了就自己做一口儿。不想吃就倒着卧着。好在还有个班儿上。日子总还好打发。

没成想,不几天工夫,厂领导宣布说,药品销路不好,不能继续生产了。让职工拿70%的工资回家歇着。愿意干的可以从厂里领上药品出去卖。卖的钱顶工资。

这可真是剃头担子进冰窖,拢共一头热也冻成冰了。班也没的上了,我一个人咋熬?

一咬牙,我就从厂里领回一大包药来。

晚上,摊开一床铺的药,我傻眼了。咋卖呢?摊没摊,点没点。还要办什么执照。不过执照这一条好办,厂里给了个药品经销证书。

管他呢。是死是活,摆出去晾晾吧。总不能在家闲着。我这人闲着要病。有事干挺精神。

那两天,我偷眼观察过,大门口有一拉溜门面小房,都是做买卖的。只没见卖药的。门面房租金满贵的。租门面卖药一个人折腾太费事。就先摆个地摊吧。可这药是个干净物什,摊在地上谁还肯买?

折过去和吴大妈商量半天。吴大妈说:“要我说,你不如歇着。豆腐折了肉价钱。那药能卖几个钱?就你一个人,那能顾得过来?”

我说:“不行。我闲得难受。要不吧你家那个手推的香烟柜先借我几天。我请人照样做一个就还你。”

吴大妈老两口都退休了,在门口摆个冰糕食品摊。既有点进项,也有个事做。

吴大妈看拗不过我,就说:“你要真想干,让小三儿给你买一个吧。小三儿厂里有个下岗的师傅,专门做这个。也就五六百块钱。”

我说:“那太好了。”当下给吴大妈掏下500块钱,兴头头地回来等消息。

回来上楼,在三层的楼梯口,又遇见了那个对门的狐狸精。因为她的不友好,我心里就这么叫她。她蹲在三层的楼梯口不知道在干啥。正是上午十点来钟。有工作的都去上班了。她在这里干啥呢?心说,你不稀罕我,我干吗要搭理你?抬起脚,绕过她就往上走。根本没用正眼看她。

拐上四层时,正对着她。往下一瞧,这女人今天可大不一样。脸白煞煞的。汗珠子一拉溜,一拉溜地往下淌。双手一个劲地捂肚子。

别是有什么大病吧?依着我的本心,真想跑过去问问她是咋的啦。可一想起那天晚上的闭门羹,只好强迫自己:别多事,别多事。

回到家里,老想着那张白煞煞的脸,竟什么事也做不到心上。没奈何又假装下楼,看看她有什么事没有。

这一看不打紧,先把我吓着了。那女人屁股底下一大滩血,小河似的往下流。头已经耷拉到一边去了。

我的妈呀,这可咋整?用手推她:“闺女,闺女,你咋的啦?”不回声。一摸,手脸冰凉。

天哪,血气是女人的命。我想起那年刮宫的时候,回到家不大会儿工夫就大出血。眼睛立时三刻就看不见了。孩子和新民都不在家。是我情急之中用火柱敲了几下墙,隔壁吴大妈跑进来帮我止血,老吴跑去叫医生,才救我一条命。

人命关天,马虎不得。我赶紧跑回家,打了120急救电话。又从我那一堆背回来的药里,找了几片止血药,抓了几包卫生纸。把药塞进她的嘴里,使劲掐着她人中。防止她完全背过气去。

妇儿医院不远。120急救车十几分钟就到了。可我急得好像过了几年。

抬到车上,医生问我什么时间开始的,什么原因,叫什么名字,等等,我一概不知。只好告诉他们我们是邻居,和回来看见的情形。

又问:“那她的家人呢?”我说:“更不知道了。我才搬来。”

跟着救护车到了医院。在抢救室外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医生推着她出来。

我迎上去。她已经醒过来了。

等她的工夫,我替她交了2000块的押金。不然人家不给救。说是医院有规定。

那个推她出来的护士说:“就是你这个邻居救你的。住院费也是她给你垫的。你真够幸运。摊上这么好的邻居。”

那女人盯着我看了半天。好像要哭。好一会儿才抽泣着说:“对不起,阿姨。那天晚上我态度不好。”

我忙说:“别那么想。人在世界上活着,谁也免不了要用人的。你好好养着。有啥事告诉我,我给你跑去。”

她说:“谢谢你阿姨。不用了。我爱人一会儿就来了。”

我听她这么说,心才落了地。

一星期以后。新民从深圳回来了。兴致勃勃地给我从香港买回一套时髦套裙,非逼着我穿上试试。说我跟他一辈子没穿过个像样的衣服。还说,他以后给我买回什么。我就得给他穿着。不然的话——

我截住他:“不然的话怎么着?你和我打离婚,找个年轻漂亮的去?”

他说:“别废话,穿上试试!”

你还别说。人都说这人乘衣裳马乘鞍。是不假。这衣裳一穿,立刻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精神着呐,自己看着都得意。

老公乐了:“你说我守着这么漂亮的媳妇,还找谁去?”

没想到我家老蔫也会说俏皮话儿。我说:“你可是真出息了。俏皮话儿也会了?还会啥?”

他拦腰把我抱起来:“我会的多了。咱得再时髦乐呵它几十年!”

正闹中间,有人叫门铃。

开门一看,是对门小两口。一对金童玉女式的人物。捧着一大束鲜花。

一进门,就喊:阿姨好。那小伙子十分礼貌地说:“我们是专门来谢谢阿姨的。要不是您救人及时,我们就——”

我赶紧打断他们:“远亲不如近邻。十几年前我遇上这情况,就是我们隔壁的吴大妈两口子救的。以后有事尽管说。别见外。”

两个年轻人互相看看,一起说:“阿姨,你真好。”

我说:“没啥,大家都一样。你们要遇上这事不也一样吗?”

新民打圆场:“别谢她。指不定哪天半夜她会捣你家的门。准叫你们烦了。”

那女的看了我一眼。我们立时爆出一通大笑。

新民和那小伙子摸不着头脑。不知俺俩为啥笑。

等我把那天夜里敲门的事一叨扯,新民就得理不饶人了:“怎么着,我没骗你们吧?知妻莫若夫。我家这老婆子,什么都好,就是爱麻烦邻居。几十年老毛病了,怎么说也改不了。让你们见笑了。”

那小两口,一边笑,一边对新民说:“看您说哪儿去了。是我们不好。”

又对我说:“请阿姨不要记怪,是我们不懂礼貌。”

我忙说:“那么说就见外了。”

叨拉中,知道那一对小夫妻,父母在外地。男的在一家公司供职。十天里有七八天忙的不在家。女的在一家保险公司跑业务。买住房,结婚,贷了好些款。这次就是因为工作太累了,才弄的先兆流产大出血。幸亏抢救的早,否则真要出人命。我想起来都后怕。想来年轻人也不容易。

他们在本市没有太亲近的人。所以总不敢轻易相信别人。人同此心,情同一理。想来这生人处邻居,不了解不敢接近也是情理中的事。

自从这次事情以后,我们俩家成了好朋友。在我感觉里倒像是多了一对该照顾的孩子。他们对我也特别亲热。我总觉得,这世上总是好人多。人心换人心。我这大半辈子处邻居,就总碰上好心的人。

新民坚决反对我开点卖药。时间不长,药物经销国家又有了新归定。我就彻底回家了。对门的小两口知道我闷得慌,每天回来都要打个招呼。第二年,他们生了小宝宝,我就做了孩子的保姆。我这人哪,真是个闲不下的土坷垃命。可是看着那花朵儿似的孩子,我打心里往外乐。

2004-12-17

10、艳艳的羽西情结

艳艳全称辛明艳。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名字挺亮,人很一般。钢厂一个很一般的化验女工。有一个很普通厚道的老公。有一个上高中的儿子。有娘家父母兄弟姐妹。还有婆家父母和小姑妯娌。有一套两室一厅的职工宿舍楼房。还有一个爱逛商场爱看化妆品的嗜好。

艳艳随和热情,勤快利索,对人很实在。尽管有许多人觉得她不精明,可是从没有人讨厌她。包括她那比较难缠的婆婆。因为艳艳是儿媳妇里最关心她的人。

艳艳很喜欢看电视杂志和报纸上关于化妆品的广告。喜欢在商店的柜台前品味各种名牌化妆品。可是她用得最多的一年四季总是“大宝”。

早些年,靳羽西风靡大陆市场。电视,杂志,报纸,几乎到处都有靳羽西。有一段时间,晚报第七版几乎每天都花去大半个版面刊登靳羽西化妆品深圳有限公司特别酬宾的巨型广告。

最醒目的位置当然总是靳羽西的头像。那个刘海齐眉的娃娃头,那张修饰定格的青春脸。好像她已经永生,再不会发生什么变化。每逢这样的时候,艳艳的心里就有股说不上什么滋味的滋味。

靳羽西多大了?她好像永不长,老是那样活泼,也总是那么霸道。在电视里看她满世界跑。自由的想去哪就去哪。上天入地都不是难事。

在电视里听她操一口并不标准的南方普通话侃世界,侃人生。艳艳觉得她很潇洒。潇洒得惟我独尊,潇洒得蛮横无理。世界是大家的世界,凭什么你脚丫子践踏了那些景致以后就成了自己的资本呢?

但艳艳知道,不论自己是羡慕也好,妒忌也好,不平也罢,反正不能使靳羽西掉价。倒是总让她有点自惭形秽。可到底也很不服。

靳羽西并不漂亮,也没什么过人的风采。可她偏偏就有得宠于世界各个角落的作为。她的公司,她的影视,她的生活,她的发型,她的化妆品,以至于她穿的胸罩内衣内裤都要成为世界的楷模。

当靳羽西在电视里微笑、卖弄、调侃时,艳艳想,她不必送孩子上幼儿园上学校;不必自己骑自行车上下班;不必为了一毛钱的菜价和摊主吵得面红耳赤;不必为了应付上司一个令人极不愉快的指示而绞尽脑汁;也不必为菜炒的不可口而等待丈夫和孩子的评判;更不必为给妈妈和婆婆买东西而费心算计钱和满意度之间的最佳值。

许多次,艳艳在镜子前端详自己抹不去的皱纹和渐生的白发。想,要不学学靳羽西?也化妆化妆?可是最低档的羽西系列也要二百多。好一些的,一支唇膏就要二百多。二百多是个什么概念?自己全月工资的四分之一还多。这个四分之一,是给老母亲两个月的生活费;是孩子一个学期的课本费;是一件很不错的羊毛衫;是丈夫一条比较像样的裤子;是三袋白面;是菜篮子里半个月的鲜货。罢罢罢,还是让靳羽西见鬼去吧。

看的多了,艳艳得出一个结论:靳羽西是为富人阔人闲人设的楷模。就象唐明皇宠爱杨贵妃。平民百姓没那个气撑。

可是平心而论,艳艳也觉得做女人还是做靳羽西那样的女人好。她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钱财,和自己的收获。可是全世界只有一个靳羽西。

艳艳想,我是个什么呢?我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最不富有,最不自由,最没出息的傻女人。上班听命于人,挣回几个不多的糊口钱。下班伏首劳作,伺候男人,抚养孩子,孝敬老人,偶尔帮帮朋友什么的。我觉得也挺好。要是换了活法,我不知道该咋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