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相信毗沙门天王具有能够通过祈祷,显神助战的功能,所以中唐以后的混战中,各方将领都要设祭求佑,至今敦煌、大足等地仍存多种毗沙门天王及其眷属的画像或者石雕。据《敦煌莫高窟内容总录》记载,晚唐五代至北宋的毗沙门天王造像,在敦煌至今尚存二十多铺。
又《五灯会元》卷一三华严修静章次:
“问:‘大军设天王斋求胜,贼军亦设天王斋求胜,未审天王赴何愿?’师曰:‘天垂雨露,不拣枯荣。’”
这又成为禅宗机锋中一个矛盾律命题。类似情形也曾出现在后世关羽崇拜之中,另文再叙。
1987年陕西法门寺佛塔地宫发掘时,发现了咸通十五年(874年)唐懿宗迎奉佛指舍利时入藏的完整的唐密曼荼罗道场,出土了数千件绝世文物,曾经轰动了世界考古界和宗教界。这个地宫于当年4月3日由唐僖宗敕令封闭,完善保存至今。其中的毗沙门天王已经变为四大护法天王之“北方大圣”,地位显然与密宗初传时大有不同。其中供奉佛指舍利之八重宝函中的第七重“鎏金四天王盝顶银宝函”,正面之“北方大圣毗沙门天王”像犹一手持杵,一手捧塔,保持着初来中土时的形象。而在安置在地宫前室琥珀石料雕镂的护法诸神中,“北方多闻天王”已然变成右手持剑,左腿上蜷作“游戏坐”,幞头盔甲等式样,已经很接近金代神像中之关公了。
孙光宪《北梦琐言》卷第九描述了唐五代于毗沙门天王信仰的衰歇和延续:
唐彭城刘山甫,中朝士族也。其先宦于岭外,侍从北归,洎船于青草湖。登岸见有北方毗沙门天王,因又同书卷第十七:
“(李克用)曾于新城北以酒酹毗沙门天王塑像,请与仆交谈。天王被甲持矛,隐隐出于壁间。或所居帐内,时如火聚;或有龙形,人皆异之。”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最初造出“关羽皈依佛门”传说的天台宗,此刻已与密教“融摄无遗”了。《释门正统·慧才传》描写授戒仪规,天台僧人不但能忏摩,而且也行灌顶之法:
“元丰元年(1078年)春末,缁素万指求大戒。(慧才)先为忏摩,然后授甘露法。方羯摩时,道场中观音像顶放光表证,初贯宝焰,朦胧煜爚,渐次舒发,辉散讲堂,犹如隙光,斜迸飞入;又如水光,侧影反射。檐庑道场燃炬,及与日光,不能映夺。”
严耀中认为,“上述所谓授甘露法即是灌顶法。南宋若讷也有类似情况。”“此外还有寺院法物为证,如有陀罗尼经幢树立在智者大师所创的天台高明寺前,该寺内‘金刚密迹,拥护其前’,楞严坛上的‘大陀罗尼门能总持一切’,故至少到明代此寺尚有很浓重的密教气息。而立于平阳灵顺庙的陀罗尼经幢,也是‘天台教沙门’在宋代所树。”并言天台与密教“此时间上说,二者结合最引人注目的高潮却是在五代二宋。”这当然是在开元三大师传法的“原教旨”密教消歇以后,其教义仪轨必定呈现出本土化趋势,或者将部分转移隐藏到其他本土化的佛教中去。天台宗在接续密教香火的同时,也开始了密教的本土化过程。
密教化的天台宗,或称天台化的密教既已在宋代广泛传播,则唐时关羽为天台护法的故事,与密教以毗沙门天王为护法的传说,也具有了融会贯通的因子。
但是在敦煌这样因唐末五代而与中原隔绝的地区,密宗兴盛衰减的频率周期或有不同。吕建福分析说:
“毗沙门信仰之为唐人接受,有这么样一个历史背景:唐在西北的用兵和皇室对密宗的祟信。天宝以来,西北边陲战事屡起,唐数次用兵安西和吐蕃。在安西一带的将士们长期争战中,接受了当地的文化影响。密宗大师不空及其弟子,在天宝十二年(753年)亦在‘西北边陲,请福疆场’,西北诸将哥舒翰、高仙芝、封常清等均与不空相来往。不空亦在此地开译场、行密法,其《毗沙门天王经》或即译于此时,毗沙门信仰、西北战事、密宗行法,部在这里融汇起来。安史之变,诸边将都先考虑到西夏陷沙州后曾经统治过敦煌,则其对毗沙门天王的崇信亦应当在西夏佛教中得到延续,神像中出现毗沙门天王或其二郎独健形象,也应当是顺理成章之事。据中国社科院民族研究所白滨介绍,在黑水城同时出土的佛教文献残版中,还有护法神主版画(TK275,宋刻本,7.5×8.7cm)、护法神版画(TK227,宋刻本,15.5×8.5cm)、护法天王像(榜题”楞严大师,Ф308A,宋刻本,21×16cm)。包括近年陆续出土的西夏藏传密教造像,也应当是这一现象的组成部分。
1990年宁夏贺兰县宏佛塔维修时出土绢质卷轴画《护法神像图》,画面82×53cm,护法神冠顶上又出一法像,神像长发后扬,突眉怒目,亦右持叉,左托物。右上角有一长方形榜题,墨书四个汉字“□□真君”。
目前尚未闻知西夏有任何崇尚关羽的风习,但是他们信仰的佛教为藏传密教,仍然保留着毗沙门天王信仰。这就造成一种奇怪的现象,在宋廷与西夏半人半神的边境战争中,宋军认为是二郎神或者关羽神现形相助的奇迹,都是以西夏人眼中毗沙门天王的神迹形式出现的。这种形态还延续到了金与西夏的战事中,或许也正是西夏人对于关羽神像发生兴趣,并收藏入黑水城佛塔中的原因。从宋朝来说,毗沙门信仰次后实际上是转移到关羽身上了,其时道教杜撰的“托塔李天王”尚未得闻。
推想毗沙门天王信仰失传的原因之一,或者就是供奉毗沙门及其眷属的手段繁杂,靡费过甚,使中唐五代战祸频仍中的信善百姓难以承担,故转向其他简易教派或偶像供奉。读者想必熟悉《水浒传》,在“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林冲就是因看管草料借住的天王堂被陆谦焚烧,才至山神庙借宿的。这是基于宋代以后毗沙门天王信仰已然衰落,才可能作此描述。
又毗沙门天王在佛教中本负有领兵护法之责,“复有三万六千诸药叉众,毗沙门天王为其上首”,而且“为鬼将军,摄诸鬼神”,并得到佛陀的认可赞许,“尔时佛告毗沙门天王,快哉鬼神大王,欲护陀罗尼经者。”这些都与唐时已传关羽皈依佛门,又欣然为佛教作护法伽蓝事相类,关羽并在道教系统中担任东岳庙雷部众神之首,“提典三界鬼神刑狱公事大典者”,亦与密宗毗沙门天王职责相当。道教兴起以后,抄袭佛教神只并使之中国化,亦踵两教争斗掼伎之常。可参后文《“关帝斩蚩尤”考》中《关羽崇拜与正一派崛起》。
关公信仰缘毗沙门天王而传布仍有踪迹可寻。王世贞序本《万历(南)通州志》卷五《杂志》言:
“关王庙:一在州治西北,唐天宝五年建;一在州治西南,旧名天王庙,宋太平兴国五年建,弘治间千户王舜臣拓地改建。”
此两处关庙,一与“天宝”年号及“西北”方位有关,一则与“旧天王庙”有关。作为形象证据,我还在河北农村一个清代关庙中,拍摄到了“托塔关公”的图像。论者多据明中叶《西游记》、《封神演义》认为,毗沙门天王隐退成为由于毗沙门天王信仰后来在藏传密教中延续,且因此影响到蒙古、满洲等信众,以致关公具有类似毗沙门天王“临敌助战,护佑胜利”功能的传说,能够顺利地跨越朝代民族,影响深远。事实上,宋、金、元、明、清乃至中华民国初年将近千年,关公一直被军队视作“战神”。而国家军队也是第一个崇奉关公具有延续性的特大社会群体。后文续证。
(第五节)“战神”关公
如果仅仅是佛教一宗一寺的“显圣”传说,所在多有。从桂林龙隐岩佛徒碑刻既以关公续接天台智,又加于“擎天得胜”称号来看,关公此时已经另有使命在身,这就是“战神”。另一通记述年代、地理相近的宋碑,能够证实这个微妙而意义深远的变化。这就是至今犹存山西沁县博物馆的元丰三年(1080年)《威胜军新建蜀荡寇将【军汉寿亭】关侯庙记》。雍正十三年《山西通志》概要介绍说:
沁州汉寿亭侯庙:宋仁宗时侬智高陷邕州,铜川神虎第七军以矫捷应募。行次荔浦,祷于祠下。广源以南地,多深林,蛮伐木塞路。忽大风卷卧木,军得其实不够确切。该碑全文甚长,为省篇幅,仅将有关文字抄录如下:
向也交入寇廉、白,熙宁九年,今上矜恻下民,诏元戎举兵问罪。沁州铜川神虎第七军以于左第一军前锋之列。枞金伐鼓,行踰桂州,驻旌荔浦,遇将军之祠下。询其居民,对曰□其始,得□□□□。皇佑中,侬贼陷邕州,祷是庙,妄求福助,掷杯不应,怒而焚之。狄丞相破智高,乞再完。仁宗赐额,以旌灵贶。众骇其异,罗拜于庭,与神约曰:一军誓假威灵,平蛮得儁,长歌示喜,高蹑太行,而北归旧里,当为将军构饰祠宇。复请木(刀)绘马,执为前驱,入践贼界,士气骁锐,武威震叠,蛮将闻钲鼓,望风乞降,余众弃城而遁。进军临富良江,蛮酋遣将,乘蒙冲斗舰,举楫若飞,急趋争岸,迎官军陆战。江北神虎军鼓噪先登,强弩雨射,贼大奔(溃)自相腾轹,斩首及溺死者数万余人。既捷,荣雄受爵赏者二十六人。任真、贾信、董宁并指挥使,余以功之高下,递补有差。
“先是,我军之行也,广源以南地多深林,密于栉比。蛮人预伐,横绝其路。结营息众,势莫能前。夜有大风暴发,怒号之声,若挝万鼙。迟明视之,卧木飞尽,九军得以并进。我军之战也,众与敌均。俄有阴兵,旗帜戈甲,弥亘山野,敌人顾望,惴恐而败。精诚所召,助顺之灵。暴风夜至,阴兵昼见,神以符效,应人之祷。神虎军踊跃请行,深入万里,果立战功。归而建庙以享祀,荅神之休。庙制一新,高堂峻庑,雕焕森严。费逾千计,出于众心悦助,其赀成之不日,事有极异不着,于辞久则寂无所闻。乃石镂记,永传嘉应,于神无愧负矣。”
碑文提到“迄今江淮之间,尊其庙像,尤以为神”,已与前引刘禹锡《自江陵沿流道公》诗句“行到南朝征战地,古来名将尽为神。”地域相关,时代踵继。可以见出,关公信仰在唐宋之际,已经开始从荆楚地区沿长江而下了。
请注意,这里实际上谈到在广西先后发生的两次战事,第一次是仁宗朝狄青为主帅征伐侬智高(1052~1053),第二次是神宗朝郭逵为主帅逐走交(1076年),《宋史》均有记载。也和北宋其他战事一样,这场战争依然是在“半人半神”的状态下进行的。《宋史·狄青传》说他“临敌被发,带铜面具,出入贼中,皆披靡莫敢当。”颇有几分天神鬼魅的模样:
“皇佑中,广源州蛮侬智高反,陷邕州,又破沿江九州岛,围广州,岭外骚动……青明日乃整军骑,一昼夜绝昆仑关,出归仁铺为阵。贼既失险,悉出逆战。前锋孙节搏贼死山下,贼气锐甚,沔等惧失色。青执白旗麾骑兵,纵左右翼,出贼不意,大败之,追奔五十里,斩首数千级,其党黄师宓、侬建中、智中及伪官属死者五十七人,生擒贼五百余人,智高夜纵火烧城遁去。”
司马光言,侬智高攻广州,亦“使勇士数十人,以青黛涂面,跳跃上岸,广州兵皆奔溃。”亦或双方都有“以傩制傩”的心理和威慑功用。又《宋史·郭逵传》言:
“交李乾德陷邕管,召为安南行营经略招讨使兼荆湖、广南宣抚使,请鄜延、河东旧吏士自随……至广西,讨拔广源州,降守将刘应纪;又拔决里隘,乘胜取桄榔、门州,大战富良江,斩伪王子洪真。乾德穷蹙,奉表归命。时兵夫三十万人,冒暑涉瘴地,死者过半。至是,与贼隔一水不得进,乃班师。”
请注意“时兵夫三十万人,冒暑涉瘴地,死者过半”句,即知立碑之官兵虽经密林中敌军设伏,仓促应战,犹能全身而还,立功受赏,所以要回乡为关公建庙,敬诚祈祷的心理了。
沁县关庙立碑人达到七百八十多人,包括两个属于北宋“禁军”编列的建制部队的官兵,一个是“先于熙宁九年五月内选募,往安南道战蛮”,参加了实际作战的神虎军,另一个是前来赞襄的宣毅第二十五指挥,都是戍守西夏前线的一线部队,以及上下级其他相关人员,恐怕是现存关庙碑刻中人数最多的。宋代兵制承袭晚唐五代的“募兵制”,保留了一部分职业军人,即“营伍子弟听从本军”,但是基本国策却是招募灾民,理由倒也简单:“不受为兵,则恐为盗。”此外还有罪犯充军及抓丁两途。往往形同乌合,因此战斗力始终不振。所以在一线军队中亟需树立榜样或以“神道设教”,激励士卒奋勇之志,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率阴兵助阵”的说法,并非中土素有风俗。在道教前身的方士观念中,以“兵神”着称正是蚩尤。《史记·天官书》云:
“蚩尤之旗,类彗而后曲,象旗,见者王者征伐四方。”《云笈七籖》卷一百引唐人王瓘《轩辕本纪》:
《云笈七籖》卷一百引唐人王瓘《轩辕本纪》:
“蚩尤始作铠甲兜牟,时人不识,谓是铜头铁额。”“于葛庐山发金作冶,制为铠甲及剑,造立兵仗、刀戟、大弩等,威震天下。”类似今日“兵工专家”。唐初儒家祀典则以谋略之相姜尚为“武成王”,与孔丘“文宣王”对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