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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社会转型与价值重建(1)

(第一节)唐宋转型

受到近代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五阶段论”史学观的影响,中国史学界一般认为“封建社会”(thefeudalsociety;thefeudalistsociety)曾横亘中国社会数千年,至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才蜕变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但同时引进马克思主义的日本史学界却有不同看法,他们提出了“唐宋社会转型论”,认为中晚唐以后中国社会开始发生重要变化,尤其是从经济史角度看去,产生的社会变革已经接近“近代社会”。近年欧美等国学术界赞同这一观点,开始影响内地观念。

此题关涉甚广,我在《伽蓝天尊》及《超凡入圣》中都用大量篇幅加以论证,这里只能作为本题阐述的背景。

社会转型引发价值体系改变或者重建的事例,正在当代中国发生,人们不会陌生。美国哈佛大学卡斯维尔(Charles H.Carswell)讲座教授包弼德(Peter KBol)在他的代表作《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This Culture of Ours Intellectual Transitionsin Tangand Sung China)中提出:

“历史学家承认,国家的价值观在历史的某些时期被重新界定,比如当社会发生变化、对财富的控制发生转移、政治权力重新组织。”

引发唐宋“社会转型”的关键,是由于“安史之乱”(755~762)后,唐王朝靠回纥、吐蕃平息叛乱,得以还都长安,遂有茶、瓷之筵宴赏赐。这也是游牧部族第一次享用到中原文明的新成果。但是茶瓷在唐代本属贡品,即限制生产之物品,王公贵族士大夫所用,也只能依靠皇室赏赐,故出产有限。但是回纥、吐蕃部族一经享用,顿觉依赖,于是中唐屡有“索贡”之举,甚至侵犯长安,皇帝不得不一再出逃。为了满足回纥、吐蕃对于茶叶、瓷器的需求,不得不把贡品改为商品,从限制生产改为鼓励生产。这才开创了着名的“茶马交易”。唐德宗贞元九年(793年)还首开了茶税的征榷,据《新唐书·食货志》记载,到了唐文宗开成年间,朝廷收入矿冶税每年不过七万余缗,尚不及一县之茶税。这不但带来了巨额的中央财赋,而且在中国以及周边贸易国家地区普及了饮茶的习惯。傅筑夫尝引李珏言:

“茶为食物,无异米盐。于人所资,远近同俗。既祛竭乏,难舍斯须。田闾之间,嗜好尤切。”

这表明后世俗语“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在当时已成雏形。而“茶熟之际,四远商人皆将锦绣僧缬、金钗银钏入山交易”,形成了较大的商业规模。白居易《琵琶行》所咏江西茶商入长安,娶歌妓的豪奢生活,亦当出自这一背景。

中晚唐社会的另一个变化,就是藩镇割据状态形成以后,中央和地方争夺税源财赋的问题。唐代宗李豫时代即感到用支匮乏,一般以建中元年(780年)唐德宗接受杨炎建议,颁布“两税法”以替代租庸调法,为唐代赋税制度改革的标志。其背景是“安史之乱”以后,黄河流域备受荼毒,原来农业经济受到巨大破坏,人口流动加剧,户口耗减,唐初“以人丁为本”的租庸调制实际上已无法实行。而且地方藩镇的割据局面造成事实上的财税独立,中央政权的财政收入难以为继。“两税法”主要适应人口流动和商业活跃的现实,以现实居住地重订户籍,定居者与流动人口分别计税。

茶、瓷开禁征榷,和“两税法”的实施对于社会转型的意义,相当于1980年以来中国内地以商品化和人口流动为标志的“改革开放”。由此兴起的各路贸易商帮也如雨后春笋,“暴富”人家则令文士官员为之侧目,因此成为元和年间以白居易、元稹为代表的纪实体“新乐府运动”以“估客乐”为题吟哦的对象。如刘驾《估客乐》诗言:

“贾客灯下起,犹言发已迟。高山有疾路,暗行终不疑。寇盗伏其路,猛兽来相追。金玉四散去,空囊委路歧。扬州有大宅,白骨无地归。少妇当此日,对镜弄花枝。”

道尽了商贾之途的艰险莫测。又张籍同题诗:

“金陵向西贾客多,船中生长乐风波。欲发移船近江口,船头祭神各浇酒。停杯共说远行期,入蜀经蛮远别离。金多众中为上客,夜夜算缗眠独迟。秋江初月猩猩语,孤帆夜发满湘渚。水工持楫防暗滩,直过山边及前侣。年年逐利西复东,姓名不在县籍中。农夫税多长辛苦,弃业长为贩卖翁。”

已经谈及这个流动世界中不同的价值准则,和弃农经商的过程。刘禹锡《贾客词》更多描述了他们经商致富的过程:

“贾客无定游,所游惟利并。眩俗杂良苦,乘时知重轻。心计析秋毫,摇钩侔悬衡。锥刀既无弃,转化日已盈。邀福祷波神,施财游化城。妻约雕金钏,女垂贯珠缨。高赀比封君,奇货通幸卿。趋时鸷鸟思,藏镪盘龙形。大艑浮通川,高楼次旗亭。行止皆有乐,关梁似无征。农夫何为者,辛苦事寒耕。”

同时诗人纷纷吟咏此题,题旨遂一变而为指斥暴富之伪诈,感慨世风之不古矣。盖源中唐商潮初起,牟利冲动,乘时而起;逐利之风,竞相扇炽。何况盐、茶、瓷等大宗物资禁榷初开,民间商贩趋之如鹜,也很快形成贫富分化,故“新乐府”之《估客乐》诗题,率多悯农伤贫,慨叹不均之言。身经由国家统制型“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场调节型“商品经济”的今时之人,尤能体察其中的酸甜苦辣,故不具论。

需要特别提及的是,在这群迅速流动的人口中,也免不了存在,或者招来拉帮结伙的强梁寇盗。担任扬州节度使掌书记杜牧虽然是风雅诗人,但也不能总是吟哦“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类旖旎诗词。他在刚到扬州不久,还写过一篇公文《上李太尉论江贼书》谈及当时情况:

“伏以江淮赋税,国用根本。今有大患,是劫江贼耳。某到任才九月,日穷寻究访,实知端倪。夫劫贼徒上至三船两船,百人五十人,下不减二三十人,始肯行劫,劫杀商旅,婴孩不留。所劫商人皆得异色财物,尽将南渡,入山博茶。盖以异色财物不敢货于城市,惟有茶山可以销售。盖以茶熟之际,四远商人皆将锦绣僧缬、金钗银钏入山交易。妇人稚子尽衣华服,吏见不问,人见不惊,是以贼徒得异色财物,亦来其间,便有店肆为其囊橐,得茶之后,出为平人。”而商帮作为唐代新兴的民间团体,当时并无制度保护,流动性又极大,因而与传统“乡里社会”形成不同价值观念。元稹《估客乐》中写道:

“估客无住着,有利身即行。出门求火伴,入户辞父兄。父兄相教示:‘求利莫求名。求名有所避,求利无不营。火伴相勒缚,卖假莫卖诚。交关少交假,交假本生轻。’自兹相将去,誓死意不更。一解市头语,便无乡里情。鍮石打臂钏,糯米炊项璎。归来村中卖,敲作金玉声。村中田舍娘,贵贱不敢争。所费百钱本,已得十倍赢。颜色转光净,饮食亦甘馨。子本频蕃息,货赂日兼并。求珠驾沧海,采玉上荆衡。北买党项马,西擒吐蕃鹦。炎洲布火浣,蜀地锦织成。越婢脂肉滑,奚僮眉眼明。通算衣食费,不计远近程。经营天下遍,却到长安城。城中东西市,闻客次第迎。迎客兼说客,多财为势倾。客心本明黠,闻语心已惊。先问十常侍,次求百公卿。侯家与主第,点缀无不精。归来始安坐,富与王家勍。市卒酒肉臭,县胥家舍成。岂惟绝言语,奔走极使令。大儿贩材木,巧识梁栋形。小儿贩盐卤,不入州县征。一身偃市利,突若截海鲸。钩距不敢下,下则牙齿横。生为估客乐,判尔乐一生。尔又生两子,钱刀何岁平。”

描述他们离乡背井,坑蒙拐骗,走南闯北,而后财源滚滚,衣锦荣归,交结公卿,摆富显阔的经历,俨然近30年来“改革开放”的“唐代版”。傅筑夫《中国封建社会经济史》还解释说:

“在古代交通不便,道路不安全的情况下,贩运价值连城的珍奇宝货,如系个人独来独往,则是非常危险的。因此商人在整装待发前,首先要和同行之人结成伙伴,即结成临时性商帮。只有这样,才能以团体力量共同抗拒猝发性的祸害,以保障本身和货物的安全。所谓‘钩距不敢下,下则牙齿横’,就是人多势众的结果,单独个人是办不到的。崔融曾明确指出过这一点:‘若乃富商大贾,豪宗恶少,轻死重义,结党连群,喑鸣则弯弓,睚眦则挺剑,少有失意,犹且如此。’其所以能动则弯弓挺剑,睚眦必报,就是因为他们是‘结党连群’的团体行动。”

但民间诗歌却洋溢着另外一种气息,如在湖南发现的唐代长沙铜官窑所烧民间瓷器题写的诗歌,就多是游子甚至估客之作,如“日日思前路,朝朝别主人,行行山水上,处处鸟啼新”写赶路;“男儿大丈夫,何用本乡居,明月家家有,黄金何处无”写漂泊;“小水通大河,山深鸟雀多,主人看客好,曲路亦相过”写萍水相交的友谊;如“夜夜挂长钩,朝朝望楚楼,可怜孤月夜,沧(长)照客心愁”写乡愁之无可排泄;都相当真切朴素,在离乡背井的奋斗中,别有情怀,依然保持着一份平和心境和希冀企盼。敦煌俗曲也描述到平民客居异乡,与土着人士情同金兰的情形,如《浪淘沙》:

“结草城楼不忘恩,些些言语莫生嗔。比死共君缘,外客悉安存。百鸟相忆投林肃【宿】,道逢枯草再迎春。路上逢君先下拜,如若伤蛇口含真【嗔】。”

其实司马迁《货殖列传》早已明言“牟利冲动”的不可抗拒性质。既然人自为利,商业伙伴也不可尽信。邻里可以“无情”,伙伴也可以“卖假”。于是“轻死重义”之“义”,包括“恩义”、“情义”、“信义”等亲亲宗法制度以外,平等相交的相互规范,开始成为人际交往的一种新准则。《水浒传》描述“梁山泊好汉大聚义”就是生动事例。

(第二节)江湖社会

《三国志·关羽传》介绍他出身时,仅有“亡命走涿郡”五字,耐人寻味。

按“亡命”一词原出《史记》。《吴王濞传》说:“濞则招致天下亡命者。”《汉书·张耳传》又言,张耳“尝亡命,游外黄。”颜师古训言:

“命者,名也。凡言亡命,谓脱其名籍而逃亡。”

这是针对汉代乡社制度,凡入户籍者都必须在乡在土而言。脱离乡里者都没有了户籍,社会身份因此丧失。又《后汉书·光武帝纪》载:“耐罪亡命,吏以文除之。”李贤注:“亡命,谓犯耐罪而背名逃者。”又进一步以“亡命”为因犯罪避祸,而“脱名籍而逃”的人。所以关羽年轻时在乡社户籍的家世,以及流亡涿郡,与刘备、张飞“结义”的壮举,也开辟了一个从想象到自我认同的广阔社会空间。更为重要的是在传统“五伦”的道德规范中,特别标举出“义”来,作为脱离家族宗法和乡里社会以后,社会平等交往的准则。故此处所述“江湖空间”特指社会空间,尤其是由于唐宋社会转型后形成的公共空间。

而“江湖”一语自武侠小说标立“现代”以来,已滥用斯极。随意在google中文版上搜索“江湖”词条,会发现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武侠小说及其电子衍生物的内容。目前论及“江湖”社会的专着论文虽然很多,但大都带有感情色彩,不是推崇快意恩仇,就是贬斥诡异莫测。所据也大都是清末民初的说法。我以为必须为“江湖社会”寻找一个原点,一个价值中立的定义。

还原到宋代,“江湖”一语至少也有三种主要用法。必也正名,故须对“江湖”一语略为辨析,才能设论于后。

如前所述,中唐以后中央政府端赖水网运输,“仰食东南”的现象愈来愈明显。偶读日人桑原骘藏的《历史上所见南北中国》,注释之详尽冗长超过正文,可谓一大特色,但其中引用的史料,却提供了一部概括的中国漕运史。大致而言,中国历代京师一向依靠漕运供给,起初端赖秦汉时代的关中水利建设,供给长安用度,而中唐以后关中水利淤塞,中央财赋愈来愈须仰仗东南。故水路运输的通畅状况,直接决定着都城的设置和续后命运,也是后世所谓“江湖社会”兴起之由。而流动社会中如何形成、维系平等交往的人际关系,则又是“隐秘社会”崇尚关公之重要原因。后话另说。

宋人虽然重视回归家族,敦亲睦邻,但是社会演进、技术进步和经济结构变化,势必带来社会空间之扩大,也造成个人出入家族内外的灵活余地。人流物转既然自中唐已经大兴,宋代更是势如离弦之箭,欲罢不能,而且有若干新的措施在制度上助长了流动趋势。“江湖”社会的空间,亦应运而生。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宗族”社会和公共空间呈现出双向信道的形式,就正反映着这样的社会现实,至今亦然。只有在“平民宗法”和“结拜兄弟”之间出现了一个相当宽松的公共空间,这样的互相补充,交互依托才有可能成为现实。

邓子琴尝言:

“尝考宗法时代与门阀时代皆为有形之社会组织,盖此两时代均有血族及经济关系,以为联系之资。至于士气时代,在经济为各个独立,互相等夷;在血族为人尽其道,不相限制。朝廷全以科举取士,苟士之有聪明才能者,咸能自奋一有所表焉。故此时代欲研社会风俗之中心,惟以士人之气节风格为重。”

“在经济为各个独立,互相等夷”的现象,即是以经济利益为中心的平等关系结合体,尤其表现在宋代的城市形态上。盖缘城市作为信息、商品、文化的集散地,是社会发展的天然指针,既集聚技术进步、经济发展和文化传播之大成,又对周边乃至全国起着示范功能和反馈作用,在以农耕文化和宗法氏族为主的中国,这种作用尤为突出。试略述之。

首先使用“江湖”一语的是庄子,他的着名比喻是: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咰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即用本义,但又把当时江河湖海辽阔的自然地貌赋予广阔、流动的内涵。在《外篇》的《天运》、《至乐》、《山木》等文中也有类似表述。尤其是当时江南的河湖纵横,汪洋恣肆,尤成专语,如《淮南子·主术训》:“汤、武,圣主也,而不能与越人乘干舟而浮于江湖”,《史记·三王世家》述汉武帝封广陵王刘胥的策文中说的“古人有言曰:‘在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之类。

由此引申的意义,则是与“魏阙”、“庙堂”对举,含有“隐居”、“退处”的意思,这也首见于《庄子》。《外篇·让王》中说: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可知“隐岩穴”即是“身在江海之上,为于布衣之士”。后人反复吟咏这个对举,或者两者对立,如《旧唐书》本传述李白“尝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靴,由是斥去。乃浪迹江湖,终日沉饮。”白居易“望风为当路者所挤,流徙江湖。四五年间,几沦蛮瘴。”崔玄亮“性雅淡,好道术,不乐趋竞,久游江湖。”故《新唐书·文学传》言:

“天宝后,诗人多为忧苦流寓之思,及寄兴于江湖僧寺,而乐曲亦多以边地为名。”

宋代犹然,以至黄庭坚《寄黄几复》诗“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之类;或者两者兼容,最为人传诵的即是范仲淹《岳阳楼记》之名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江湖”之第三义则出于《史记·货殖列传》叙范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