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道教复兴
据《新唐书》卷十五《礼乐五》,建中三年置武成庙时,关羽已是从祀之一。《宋史》卷一百五《礼八》载:宋初复建庙,亦有孙膑、关羽等,并“诏孙膑等各置守冢三户……其有开毁者,皆具棺椁、朝服以葬,掩次日致祭,长史奉行其事。”则其当阳葬地原应有护墓旧庐及冢户,惟因后来赵匡胤以“取功业始终无瑕者”一度被黜。张商英叙述的“有陈氏子,忽作公语”云云,即是以陈氏子为灵媒,传达关羽之神意。只是玉泉道场本为佛教寺院,何以也有传语“降神”之灵迹?当是踵继道教法术而致。但传说中徽宗召张天师事,亦非空穴来风。据《续资治通鉴》卷八十九《宋纪八十九》载:
崇宁四年(1105年)“五月,壬子,赐信州龙虎山道士张继元号虚静先生,汉张道陵三十代孙也。张氏自是相袭为山主,传授法箓者,即度为道士。”
这个日子实际上正在六月解池修复,大张贺典之前。但两事踵接,关系道教与关羽崇拜之始,颇有辨析的必要。张继元,后文作张继先。
说来道教自汉末黄巾“太平道”及张鲁“五斗米教”政教合一组织之初始,就以“致太平”为号召,故对政治参与有特别的关怀。近人傅藏园(增湘)《〈汉天师世家〉跋》云:
“(张)鲁据地自王,以鬼道教民。然其旨主诚信不欺,作义舍以止行人,治道路以除罪过,禁酒禁杀,皆因其俗而施政,为民夷所便乐,其后封完府库,归命魏祖。五子封侯,保土安民。”
实际上从汉末以来,中国高层政治舞台上一直活跃着道士的身这个时代终于来到了。
宋代是收拾残唐五代之混乱局面后开创的一统江山,也是道教大发展及系统化之关键朝代。关于宋代开国君主与道教之关系,一直有许多传说,比如释文莹在《湘山野录》中,就说赵匡胤兄弟未发迹前曾与一自称“混沌”或“真无”的道士游于关河,三人每剧饮至醉。御极后不再见,下诏于草泽遍访之。又说赵氏兄弟与赵普游长安,遇陈抟共饮。甚至有赵氏母为逃避战乱挑兄弟于篮,适为陈抟所见,吟诗“莫道当今无天子,都将天子上担挑”的说法。《水浒传》开卷亦云:
“那时西岳华山有个陈抟处士,是个道高有德之人,善辨风云气色。一日骑驴下山,向那华阴道中,正行之间,听得路上客人传说:‘如今东京柴世宗让位与赵检点登基。’那陈抟先生听得,心中欢喜,以手加额,在驴背上大笑,攧下驴来。人问其故,那先生道:‘天下从此定矣。’”
这些记叙虽不能证实,但从《宋史·太祖纪》中周世宗在世时已有“点检作天子”的谶语,和陈桥驿兵变时“军中知星者扬言‘日下复有一日,黑光摩荡者久之’”的记载看来,传说之辞决非空穴来风。
案北宋诸帝俱崇道,尤以太宗、真宗、徽宗三帝为甚,使道教发展自唐五代以来更上层楼。李焘记叙着名的“斧声烛影”之谜时,就已经出现了一位道士的身影:
“初,有神降于盩厔县民张守真家,自言我,天之尊神,号”黑杀将军,玉帝之辅也。‘守真每斋戒祈请,神女降室中,风肃然,声若婴儿,独守真能晓之。所言祸福多验,守真遂为道士。上(按即太祖)不豫,驿召守真阙下。壬子(按指开宝九年,即976年)十月命内侍王继恩就建隆观设黄箓醮,令守真降神。神言:’天上宫阙已成,玉(锁)开。晋王有仁心。‘言讫不复降。(原注:此据《国史·符瑞志》,稍增以杨亿《谈苑》。《谈苑》又云:’太祖闻守真言,以为妖,将加诛,会宴驾。‘恐不然也。今不取。)上闻其言,即夜召晋王,属以后事。左右皆不得闻,但见烛影下晋王时或离席,若有逊避之状。既而上引斧戮地,大声谓晋王曰:’好为之。
(原注:此据吴僧释文莹所为《湘山野录》,正史、实录并无之。)
咸平二年(999年)立于盩厔县终南山上清太平宫之《圣宋传应大法师行状碑》,为张守真徒子徒孙诵其德所立,也是有关当事人最接近于事件发生年代的文献。其中记录此事过程亦最值得注意:
“开宝□年,太祖皇帝□□□□□□□□□驰驿臣目□,是年十月三日赴命,越十日,□□东都,趋文陛。天子被□,百辟刿叙。法师对扬,神气自若。左右为之动容。上询遇真君神异事,法师具对,□□□□□□□□□□谓法师曰:真君降言,有类此乎?对曰:若陛下不之信,弃臣市,可验。无目人声,媟嬻上圣。帝然之曰:果正直之□。即日诏憩建隆观。十九日,太祖上仙,二十一日,太宗皇帝嗣统,命法师琼林苑醮谢上帝,结坛施法,至诚幽赞。潜通穹昊,真君降曰:大宋宗社□永时。太宗伺午夜秘殿,底诚稽首,再捧谢曰:仰赖上真,福浸生灵。誓当修奉。礼毕,□□师西归。”
这里面谈到了赵匡胤召见张守真时,承认确实曾因“真君降言”发生过言语冲突,可惜恰巧这一段关键文字漶漫,不能得情实,颇疑其语为“媟嬻上圣”的谣言,而由张守真以“弃市”赌咒自誓的情形看来,当时冲突的性质必定是十分严重的,肯定不止“天上宫阙已成,玉开。晋王有仁心”这样几句。最重要的是赵匡胤死于此后六天,其间还发生过什么事情?赵光义在不在场?却又讳莫如深,令人生疑。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赵光义登基之后置宸几万事于不顾,首先就搞“午夜秘殿”,祷谢真君,并立誓修奉,也有乖常情。难怪后人每生疑窦了。
至于这桩千古悬案的真相为何,历史学家已经追究多年,考虑到此碑立碑时间实较元末《宋史》修成,甚至南宋李焘之着还要早上百年,且碑版之庄重公开,又非文人私记所可比拟,可补史书之缺失。但毕竟与本题关联不大,姑放在一边,只说与本题有关的“降神”。
从结果上看,成于北宋的道教典籍《云笈七签》卷一零三《翊圣保德真君传》中,分明记载着许多情事,证实“降神”在赵光义时代仍然在继续,并且影响极大。例如赵光义嗣位后,寻召张守真于琼林苑为周天大醮,作延祚保生坛。醮罢,神降言托内臣王继恩转致君王,曰:
“建隆元年(960年)奉帝言,乘龙下降卫人君。扫除妖孽犹闲事,纵横整顿立乾坤。国祚已兴长安泰,兆民乐业保天真。八方效贡来稽首,万灵震伏自称臣。亲王祝寿须焚祷,递相虔洁向君亲。吾有捷疾一百万,诸位灵官万该(一作‘陔’)人。若行忠孝吾加福,若行悖逆必诛身。赏罚行之既平等,天无氛秽地无尘。爱民治国胜前代,万年基业永长新。”太宗览之,稽首称谢曰:“家国之幸!宗庙之幸!虔荷上圣赐以(一作‘此’)格言。”
此后,在太平兴国初、六年、七年及至至道初年,张守真屡奏黑杀神降临之言。因此赵光义于太平兴国六年(981年)敕封太平宫黑杀神为“翊圣将军”。
可知两则记叙中之“降神”,实则关乎宋代国祚,而最初临降之神翊圣保德真君,无疑为北宋护国之神。
《四库全书总目·子部·道家类存目》谓王钦若《翊圣保德传》言:
“翊圣真君降盩厔民张守真家,太祖、太宗皆崇信之。盖自张鲁之教有三官,天、地之外,独有水官,而木、金、火、土不与,故道家都尊玄武。此所谓‘翊圣真君’,即玄武也。”
四库馆臣虽称饱学宿儒,但此言不确。按陈元靓《事物纪原》卷二引宋初杨亿《谈苑》,谓“翊圣号黑煞将军,与真武、天蓬等列为天之大将。”又据《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卷二述,赵构在靖康间入质于金,将上马,有小婢招儿独称见有四金甲神人护卫,构母显仁后宁信其有,言“我事四圣香火甚谨,必其阴助。及陷虏中,每夕夜深必拜四十拜。”绍兴十四年敕命于京城建“四圣延祥观”,“奉天蓬、天猷、真武、翊圣四将”。可知“翊圣”和“真武”本来在两宋并世而两,各自称尊。只是赵构无嗣,太宗一系之近支亲属又被金人一塌刮子掠到漠北,故不得不传位于长房(即赵匡胤后裔)赵昚(即宋孝宗)。赵昚则因帝系迁移,另建祠庙以奉真武为帝室护佑神,所以真武渐显,而翊圣渐隐,遂误以两神为前后承袭耳。此为另话,后文再谈。
在《圣宋传应大法师行状碑》中,曾言:
“法师于古终南县私第仿构北帝宫,塑真君圣像。自是□远,从□者□奔走求□,日闻神异,故时人呼法师为‘通灵先生张黑杀’。”
既然普通居民能造出“黑煞神”来,宋代道教其他派别也利用接近皇室的优势,开始加紧造神。而影响后世比“黑煞神”更大的神只,正是真武。
真武本名“玄武”,本为龟蛇之像。《楚辞·远游》:“召玄武而奔属。”王逸注谓:“玄武,北方神名。”洪兴祖补注言:“玄武谓龟蛇,位在北方,故曰‘玄’;身有鳞甲,故曰‘武’。”《史记·天官书》:“北宫玄武,虚、危。”《正义》:“南斗六星,牵牛六星,并北宫玄武之宿。”意谓星象。同时又是方位标志。《云麓漫钞》卷九:
“朱雀、玄武、青龙、白虎,为四方之神,祥符间避圣讳,始改玄武为真武,玄冥为真冥,玄枵为真枵,玄戈为真戈。”
可见当时之真武,亦非无上神灵。天禧二年(1018)闰四月,奏称皇城拱圣营西南真武祠侧出“灵泉”,病者饮之多愈。真宗即命于其地建祥源观。《续资治通鉴》卷三十四:“祥源观成,观宇凡六百一十三区。”卷第五十五:至和元年(1054年)“新修醴泉观成,即祥源观也。”已经呈现跃升态势。《朱子语类》则云:“所谓‘翊圣’,乃今所谓‘哓子’者。真宗时有此神降,故遂封为真君。”
明洪武时(1368~1398年)方孝孺为宁海(今浙江宁海市)关王庙所作碑记中,就有“炎光中灭寰宇分,奸雄巨猾胥噉吞。秽腥上闻帝为颦,大统重畀高皇孙。饬令神人下天阍,虬髯虎眉面赤璊。宝刀白马提三军,驱斩贼盗如孤豚”等语,显然承袭《真武经》中真武降神的说法,只是关公后来居上,在晚明开始全面超越真武,清代则基本替代了真武的神功,也是儒家默认的以历史人物榜样,代替虚幻神灵设教的主张最终占了上风的缘故。我们再看《三教搜神大全》或者《关帝圣迹图志》有关关羽封神的说法,就会发现与此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过改成了宋真宗下诏,王钦若举荐,张继先发符。而关羽招领五岳四渎及阴兵,前往会战的情形,亦依稀再现。
明成祖时崇奉真武尤盛,盖缘朱棣以燕王藩邸,南下争位,亦须假凭神意,这一次替他出主意的,却是一名和尚道衍(姚广孝),可知真武崇拜已经融汇佛道。傅应麟《明书》卷一百六十《姚广孝传》言,朱棣决意发兵“清君侧”时,曾问计于广孝,对曰:
“‘未也,俟吾助者至。’曰:‘助者何人?’曰:‘吾师。’又数日,入曰:‘可矣。’……祭纛。见披发而旌旗蔽天,太宗(朱棣)顾之曰:‘何神?’曰:‘向所言吾师,玄武神也。’于是太宗仿其像。”这当然是托言,真实原因是真武神方位属北,正类于毗沙门天王。后来嘉靖入主,改以南方赤帝为佑,真武崇拜才逐渐为关羽所替代。后话不提。
又朱棣大军攻下南京后,建文帝的去向成为历史疑案。他如顺江而下,则可能达于海外;若溯流而上,则可能沿长江,转汉水,直达武当。故朱棣即位伊始,便一面于永乐三年(1405年)开始,七次派遣亲信太监郑和下西洋,沿途细细寻访,并向海外公开宣示明廷易主;另一方面又以姚广孝“望气”所言,于永乐十年(1412年)派亲信太监及隆平侯张信等为首领,发兵丁民夫二十余万,以三十年时间从容修建武当山真武宫观,以自己的保护神镇压其地“王气”。使崇奉真武的香火臻于极盛,并从当时全真道之说,以关羽为真武麾下四大元帅之一。
其实“降神”之说,五代已盛。邓子琴《中国风俗史》第五章《唐末五代风俗》第四节《民俗信仰中之坏风习》中,曾列《神怪之谈》为其一。其中缕述后唐明宗、李专美、马裔孙、司马诩、张沆、袁象先、朱友谦(即李继麟)、张承业、史匡翰、赵莹、张籛诸传所载有关降神之事件,其中五十九《袁象先传》言:
“会淮寇大至,围迫(宿)州城,象先殚力御备。时援兵未至,颇怀忧沮。一日登北城,憩其楼堞之上,恍然若寝。梦人告曰:‘我,陈播也。尝板筑是城。旧第犹在,今为抗军舍,可为我立庙,即助公阴兵。’象先纳之。翌日淮寇急攻其垒,梯幢角进。是日州城几陷。顷之有大风雨,居民望见城上有甲兵无算,寇不敢进,实时退去。象先方信神鬼之助,乃为之立祠,至今里人祷祝不辍。”
又八十九《赵莹传》:
“莹监修金天神祠。功既集,忽梦神召于前亭,待以优礼,谓莹曰:‘公富有前程,所宜自爱。’因遗一剑一笏,以前官谒之,一见如旧相识,即奏署管记。”
托言“降神”现形以壮军威,本踵佛教密宗奉毗沙门天王之故伎,笔者已于前文述之。而借助“灵媒”传言,却分明是道教从原始巫术“灵媒”中想出来的新点子。北宋皇帝崇道之初,道教系统本处于混乱之时,故张守真以平民之身,居然能托言通神,干涉朝政。而真宗时的“汀州黥卒”王捷,也“自言于南康遇道人,姓赵氏,授以小镮神剑,盖司命真君也”,景德四年五月,“真君降中郑家之正堂,是为‘圣祖’”,亦能参与真宗朝天书降神诸事,“而祥瑞之事起矣。”
托言降神以翊护君主的事情,实际上在宋仁宗时代又发生过一次。他曾“加号‘上仙隐影唐将军’曰‘道化真君’,‘上灵飞形胡将军’曰‘护正真君’,‘直使飞真周将军’曰‘定志真君’……于在京宫观营建殿宇。先是,上不豫,梦三神人自言其姓号,若在左右翊卫之,既寤而疾稍平……特表异之。”则徽宗因关羽降神护佑而表封“真君”,亦承祖制。
“斩蚩尤”一事除杂剧外,后世《正统道藏》记载的一个故事,所述亦较详细。据《道法会元·地祗馘魔关元帅秘法》载,关羽为北极紫微大帝之主将,称为“雷部斩邪使,兴风拨云上将,馘魔大将,护国都统军,平章政事,崇宁真君关元帅”。《道法会元》称赞关羽“英烈威灵,在生忠勇,死后为神,忠贯日月,德合乾坤”,并且曾“诛砍妖魔”,例证即是崇宁年间,三十代张天师奉诏往盐池除孽蛟时,在东岳庙行香,看到廊庙的关羽神像,问左右此是何神?弟子回答是汉将关羽,乃忠义之神。张天师便遣关羽诛蛟。实时风云四起,雷电交加,关羽即斩蛟于盐池上。张天师奏明徽宗,徽宗命召见。关羽现形于殿下,拽大刀执蛟首于前,不退。徽宗掷崇宁钱,封之为“崇宁真君”。天师责之非礼,罚下酆都五百年。
宋元之际形成了大量新的道教经籍,对同一神只出身记叙,有着明显差异。此项记载中值得注意的,是关羽原为“北极紫微大帝之主将”和“东岳庙廊庙”神将两点。案汉代《重修纬书集成》卷六《河图始开图》:“黄帝名轩辕,北斗神也,以雷精起。”(请留意“雷精”之说,详后。)“黄帝名轩,北斗黄神之精。”同卷《河图帝览》:“其中一星,主寿夭。”道教诸神谱系的架构是逐渐形成的,故后起之说较为繁复。《古今图书集成·神异典》卷一四引《北斗本命经》则以北极星为北斗七星之“长兄”之一,称北极紫微大帝(另一为“天皇大帝”),“掌握浮图纪纲元化,为众星之主领也。”同卷《老子中经》:“北斗星也,天之侯王也,主制万二千神,持人命簿。”故向有“北斗注死”之说,恰与东岳大帝“主人生死”相近。钱锺书《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封禅书》中,曾参酌前说,探及东汉以来“以泰山为治鬼之所,死者魂魄所依”观念的由来,可资参考。而正一派张天师系亦以“治精治鬼”,在道教中独竖一帜。以此视之,“北极”、“东岳”两说,实言关羽乃“治鬼”之神,所以能代表轩辕黄帝,去惩治已死妖魅蚩尤之作乱。所谓“罚下酆都”云云,不过得其所哉而已。
又《云笈七签》亦曾提及关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