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之上世,吾铜乃海外岛屿,为渔人寄居,民未曾居焉。迨明初,江夏侯德兴周公沿边设立,以此壤接粤境地,为八闽上游之要区,所以铜山名之。调兴化莆禧众来守此城,官与军咸袭封,是为军籍。里丁甲粮,世莫之闻。国(按指清)朝定鼎,凡天下卫所,仍旧无易……于康熙四十年将铜地户口编入黄册,而铜自此有丁粮之事焉。然泛而无宗,傍入门户,实非贻燕良策。因闻诏(安)邑有军籍而无宗者,共尊关圣帝君为宜,请置户名曰‘关世贤’,纳粮输丁,大称其便。五十年编审,公议此例,亦表其户名‘关永茂’,众咸为可。遂向邑侯汪公请立户,批准‘关永茂’顶补十七都六图九甲,输纳丁粮。不但得划一之便,且幸无他户混杂,散而复聚,无而又有,将来昌炽,可甲字前……于是公诸铜人,当神拈阄,分为七房。小事则归各房料理,大事则会众均匀,叔伯甥男,彼此手足,并无里甲之别,终绝大小之分。不得以贵欺贱,不得以强凌弱。有异视萌恶,许共鸣鼓而攻。故此方为无偏无党,至公至慎。爰立石以垂不朽。”
这就是康熙五十年为盟誓竖立的《关永茂碑记》。至今原住居民无论张王李赵,一概称关公为“关祖”。可知这是一个以关羽崇拜为信仰,由军籍“流户”改为“编氓”土着,异姓结为“宗亲”,形成超乎血缘宗亲的新型社会组织的特例,这恰好与明代社会转型后土着变成“流民”,“宗亲”散布异乡的大趋势逆向而动。其形态二百年来有无变化,没有作过调查。但至今铜陵每户人家的客厅正面,都贴着一幅巨大的关帝像,有立像、有坐像,形态不一,较多的仍然是关帝读《春秋》的坐像。笔者1997年6月到该地参加海峡两岸关公文化研讨会时,曾目睹这一景象,叹为仅见。略志一笔,以期引起历史社会学研究者的重视。
清承明制,军队中的关公信仰甚至更上层楼。尤其是在乾隆时期。这位皇帝不仅好为诗吟,还在去世那年回顾平生时得意地说:
“予以望九之年,所积篇什,几与全唐一代诗人篇什相埒,可不谓艺林佳话乎?”
尤喜夸耀“十全武功”。曾作《十全记》一篇,并自钤“十全老人”印章一枚,因以号之。所谓“十全”为:平准噶尔为二;定四部为一,扫金川为二;靖台湾为一;降缅甸、安南各一;二次受廓尔喀降,合为十。后世有人讥为“好大喜功”,恐亦未必,中国现存版图,就是大体形成于乾隆时代。这方面的专门问题,着述已多。本篇需要指出的是,关帝庙宇也正是随着乾隆朝清军的西征南伐,逐渐覆盖到中国领土的其他地区的。
自晚唐五代伊斯兰教以剑与火的方式传教,进入西域,当地民族遂抛弃佛教的多元神教义,改宗伊斯兰一元神教义。毗沙门天王及其承继者关羽,自然也无缘在当地立庙。这个局面在乾隆朝开始改变。乾隆三十五年伊犁将军伊勒图撰《惠宁城关帝庙碑文》言:
“往者天兵西指,电击霆诛,准噶尔之众不崇朝,而耆定规方二万余里,无不宾服向化。外则哈萨克、布鲁特各部落,皆延颈面内,愿为臣仆,惟恐后时。自古声教所不通,政令所不行,我皇上肤功迅奏,殊方重译,罔有不庭,此岂尽人力也哉!即以兹城之经始也。其地僻处荒徼,曩特为准夷回部往来游牧之场耳。今一旦焕然,与之更始,建城郭、立制度,同文共轨,人物嬉恬,商贾辐辏,四郊内外,烟火相望,鸡犬相闻,一转移间,遂称极盛。斯固由圣人在上,祯福锡极,独能过化而存神,要其潜期启默,俾万里之外,军民安堵,年谷顺成,无一物失。所之患者,岂非神威布获,有以襄此太平之盛烈也乎!”
已道尽清军声威,亦可知关帝庙已经成为新城规划之必建部分。据乾隆四十年《伊江汇览》载:该庙实建于乾隆癸未(二十八年,即1763年),且赐有御制“神佑新疆”匾额一。又1983年出版的《乌鲁木齐史话》说:
“1755年讨平准噶尔部时,武圣关羽是清朝军队的‘军魂’,于是就在平顶山头修建了一座朱红墙垣的关帝庙,所以人们把当时的乌鲁木齐称作‘红庙子’,至今人们也还把那一带称作‘老红庙子’。巩宁城修筑后,鼓楼北隅为关帝庙。”
纪昀一度贬谪新疆,在他的《阅微草堂笔记》卷二十《滦阳续录二》记述说:
“由乌鲁木齐至昌吉,南界天山,无路可上;北界苇湖,连天无际,淤泥深丈许,入者辄灭顶。贼之败也,不西还据昌吉,而南北横奔,悉入绝地,以为惶遽迷瞀也。后执俘讯之,皆曰惊溃之时,本欲西走。忽见关帝立马云中,断其归路,故不得已而旁行,冀或匿免也。神之威灵,乃及于二万里外。国家之福祚,又能致神助于二万里外。猬锋螗斧,潢池盗弄,何为哉!”
“十全武功”中“定四部”分别为平南疆大小和卓木之叛(香妃传说即源于此)、蒙古土尔扈特部由伏尔加河流域返回祖国等事。笔者曾经拜访过新疆喀什、库尔勒(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首府,土尔扈特部聚居地之一)和内蒙古额济纳(土尔扈特部王爷驻跸地)等,当地关庙已无踪迹可寻,敬盼耆宿有以教我。惟1997年出版的《塔城地区志》(亦土尔扈特部聚居地之一)言:
“清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在‘绥靖’城修建绥靖寺、万寿宫、关帝庙、先农坛等……同治三年(1864年)毁于战火,现仅存城北楼关帝庙座基。遗址在今塔城军分区后院及柴草巷西侧魏家院内。”
此外台湾关庙大为盛行,也与乾隆一朝有关。今所见台湾关庙,尚无康熙朝建立者,大约初平明郑政权时,台南“开基武庙”奉祀的关羽仍被当地认为是护佑明廷的。台湾现存关庙碑文最早一篇,为雍正十三年彰化知县秦士望的《关帝庙碑》,犹言:
“前之宰是邑者,创立庙基于城南,而经营未就,殿宇仍缺……草创殿宇,聊竭予诚。未满予志。至于后此之规模,何以开扩风雨,伺以无颓,不得不厚期于来者。”
而乾隆朝碑刻则有八篇,其中四篇是当时首府台南关庙的。因台湾关庙又关涉到海外移民问题,后文一并论及。
据中国社科院考古所依据《乾隆京城地图》编制的《明清北京城图》逐一统计的结果,清末北京四九城内(即今二环路以内)仅以“关帝庙”名目存在的就有七十六座,以“伏魔庙(庵)”名义存在的则有二十五所,还不算以九城城门内(除德胜门独祀真武而外)的关庙,及以高庙、红庙、白庙、鸭子庙、铁老鹳庙等俗名为称的关庙,和各地会馆内所奉关庙。更不包括并祀或者附祀的庙宇在内。真可谓人人敬祷人人拜,处处关庙处处香了。
嘉庆加封关羽,则缘于白莲教乱。《光绪荆州府志》卷二十七言:嘉庆元年白莲教聂杰人等在枝江、宜都举事,湖广督臣毕沅率兵剿于当阳时,军火匮乏之际,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日夜督造火攻利器,而土人田国香诣告:‘郡城西北隅关庙土中,隐隐有炮形。’随命吏往发之,得旧铜铁炮六十有二,铁丸一万六千四百有奇。佥曰:‘此神灵出现也。’乃简送军营,竟藉其力,当阳以平。”
并为此新建关庙,御匾“威镇华夏”。影响更广的事件,则是嘉庆十九年白莲教徒林清等袭击大内的“夺门之变”,稗史传闻甚多,正式说法当来自嘉庆“上谕”,见于洛阳关林《加封关羽“仁勇”二字碑记》:
“礼部咨祠祭司案呈,嘉庆十九年正月初五日内阁抄出。”
奉上谕:上年逆匪突人禁门时,恍惚之中,仰见关帝神像,畏惧奔窜,立就歼擒。本日又据那彦成奏:“当滑城克复之时,贼匪于黑夜拼命突围,官兵施放枪箭,未能真切。忽城旁庙宇自行起火,照同白昼,官兵两路夹击,始将贼匪截回,悉数殄除,事定后乃知,城旁庙宇供有关帝神像,庙虽焚毁,神像岿然独存,毫无损动”等语。此次逆匪滋事,屡荷关帝灵爽翊卫,实深寅感。着该衙门于原定封号,敬拟加封二字进呈,候朕酌定,通颁直省,用答神庥。其滑县庙宇,候重修落成之日,该抚再行奏请御书匾额,敬谨悬挂,钦此。
“当经本部移会内阁,撰拟封号,去后嗣。兹准内阁片称,所有关帝封号,于本月十二日具奏,奉朱笔圈出”仁勇,“钦此。‘到部恭查原定关帝封号,系’忠义神武灵佑关圣大帝‘。今奉旨加封’仁勇‘二字,所有关帝神牌,应敬谨书写’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关圣大帝字样,相应移咨河东河道总督,转饬所属,一体遵照可也。嘉庆十九年闰二月初三日。”
由保卫家国,又回复到神庇自身,已是国事日蹙的迹象了。剿灭白莲教乱时,清军在湖北、四川边远州县又新建、复建了不少关庙,夸饰武功之外,复以为护佑。
直截了当宣示关公为清军护佑神只的,当属道光八年在京师正阳门所立《加封关帝威号谕旨碑》:
“道光八年正月二十三日奉上谕:我朝定鼎以来,关帝屡显灵佑。据长龄等奏:上年张格尔煽乱,遣其逆党扰近阿克苏。当官兵冲击之时,陡起大风,尘沙飞扬。该逆等遥见红光烛天,即被歼灭。又长龄等督兵进剿,师次浑河沿,该逆等竟夜扰营,风起猛烈。官兵乘风冲贼,俘馘无算。次早接仗时,据活贼佥供:因见红光中兵马高大,不能抵敌,即各窜逸。此皆仰赖关帝威灵显赫,默褫贼魄,用克生擒巨憝,永靖边圉。必应加展诚敬,以期亿万年,护国安民。着礼部拟加封号数字具奏。钦此。礼部钦遵谕旨,谨拟封号字样,于正月二十六日具奏。奉朱笔圈出‘威显’。钦此。”
仍然踵继着类似唐代“毗沙门天王显圣”,或者宋金元明“关公显灵护佑”一类神迹。故德国学者海西希(Walther Heissig)认为:
“满族人也奉关帝为战神。”“从18世纪末一直到19世纪末,尤其是在嘉庆和道光等大清皇帝执政年间,清朝政府安定了中华帝国的边界省份及其本族的故乡满州。他们在这些领土上遍修关帝庙。关帝作为一位国家的守护神和战神,受到清朝兵卒和官吏的祟拜。仅仅在甘肃、蒙古、新疆和西藏等地,就为此目的而建了六十六座关帝庙,并且由国库补贴。”
待到后来洪秀全太平军起,模仿天主教组建“拜上帝会”,以“耶和华为天父,基督为天兄”,而洪秀全自称“耶稣之弟,天父之次子”,采用“政教合一”形式组织起来。其信念一旦分裂,也无由弥合。虽有西方论者认为他们不过是“一方面揭种族革命之旗,一方面倡平等博爱之说”,“折衷耶、儒,以作创立新的国教与建国。”其实他们虽然蓄发,但信仰上已经呈现出两河流域之“一元神教”的特征,同时摈弃了中国传统的所有神只信仰,包括关羽,攻城掠镇时也每烧毁关庙,这在笃信关羽的儒生商民中无异于“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到底在江南多大范围内造成了抗拒情绪,值得思考。如宣统三年嘉定《黄渡续志》即言:
“关壮缪侯庙:同治八年里人盛如瀚等募赀重建。粤匪之祸,镇赭为墟。惟乡间神祠尚存一二,余则概遭焚毁。”
光绪十四年宝山县《月浦志(稿本)》亦言:
“月浦镇武圣宫:在东镇。旧本武烈王庙,里民即其补为观音阁。道光间里人何葵扬等捐资重修。同治元年四月二十日毁于粤匪,女尼茅屋数椽于殿前。后募建大殿,圆寂后仅有小尼,不克住持香火,为还俗里人改为武圣宫。”
光绪十四年太仓县《唐市志》言:
“关帝庙:二。一在河东市中,一在语廉泾。嘉庆间里人移建南岳庙左。规模宏敞,与岳庙相仿。汪志伊有记。咸丰十年为粤匪所毁,片瓦无存。”
又民国无锡县《泾里志(稿本)》:
“东关帝庙:镇东去里许,明参政顾言于都中归,渡黄河,风作舟覆,举首前见云中现关圣像,跨马持刀作跃起状,舟因无恙。许愿还家,建庙于基左,以奉祀事。……咸丰间为粤匪所毁。”
类似记载不胜枚举,尤其是商会会馆关庙被焚毁,事后重建者甚多。故咸丰加速敕封关羽,无疑具有与太平军尊奉西来宗教进行“文化对抗”的意义。咸丰时期所以会相继出现由民间编着,分别具有道教色彩的《关圣大帝返性图》,以及托言佛教的《武帝明圣经》(一本题目作《桃园明圣经》)两种书刊,以降乩、降神形式大讲“忠义”教化,即应当与这一背景攸关。同时也是催生后来“义和团”的文化温床。
另一方面,曾国藩以满洲八旗绿营疲赖无用,重新编练湘军时,实际上已在援引朱元璋乡镇里社之“保土安民”,利用乡兵团勇的坚韧顽强,宗亲戚里的团结信赖与之抗衡,实际上是总结利用了朱元璋里社制度及嘉靖间东南沿海地区“抗倭”战争经验教训,立足精神文化,激活传统制度,故其虽然“屡败”,却能“屡战”的原因。
按湘军初起时,即有哥老会传会其中,曾国藩虽曾严令禁止“结拜哥老会、传习邪教者斩”,但有令不止,反而迅速盛传于湘淮川楚各军。究其缘由,“一曰在营会聚之时,打仗则互相救援,有事则免人欺;二曰在营离散之后,贫困而遇同会,可周衣食,孤行而遇同会,可免抢劫,因此同心入会”。以至“楚师千万,无一人不有结盟拜兄弟之事”。反而加速了关羽信仰在湘军内部的传播。咸丰坚信战胜太平军也是“关帝护佑”的结果,固然迷信世祚神佑,但是从更加广泛的背景而言,也可以说洪秀全刚刚趸来一知半解,现学现卖的西方教旨,还不足以撼动传统中国文化的根基。待到义和团将所有传统中国宗教及民间信仰捆绑一起,向洋枪洋炮的外国鬼子发起决死冲击时,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不提也罢。
(第三节)治安(警察)神
近世有所谓“黑白两道拜关公”的说法,就是指警察与“江湖社会”都拜关公的独特现象。但是何以如此?史上并无明文,民间亦无清晰说法。这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着意考察了一番。
宋徽宗时代惟一存留的关庙碑记,是政和年间的《解州闻喜县新修武安王庙记》,可以见出北宋末年关羽崇拜在地域方面正逐渐扩展,崇祀的群体也在扩大之中。碑文言:
“历世为将者,奋身决战,视死如生,苟临利害,不顾名节,此匹夫之勇,往往皆是也。及其风尘毕起,群孽争驰,忠以报上,勇以戡乱,虽千万人中,盖难其人矣。尝阅诸信史,载其勋烈,较其成败,故有优劣之分,及至临大节而不可夺,辉耀今古,舍忠勇轶群,孰得而跂及?惟王以义从昭烈帝,与飞为御侮,恩顾虽厚,未尝鲜礼,誓以其死,以事先主,可谓忠矣!至于率众攻曹,水溃七军,斩魏诸将,群盗畏服,威震华夏,曹公避锐,可谓勇矣!观其曹公感义而坚不能久留,虽图报曹公而□【委】心于先主,终始不变,卓然过人,何异夫镆邪之剑,至刚而不挠;松柏之干,岁寒而不易。其遗风余烈,凛凛乎如秋霜之严也。”
王,解人也,去古浸远,神灵不替,故能阴相我朝廷,屡有显烈,由是累加封爵,以达神庥。闻喜,解之支邑也,中条稷山,南北相望,土广民饶,最为繁剧。崇宁初,二寇扰民,当职者深以为患。弓级董政实令诸众仅二十余年,盗贼畏惧,挺然建议曰:我辈以擒捕为职,戮力用命;匪神佑于其间,不能屡捷。故临出入,常祷于王。无不获功。信乎王之德生而忠勇,其名不陨,降灵在人,应于不测。故上可以佑国家,远可以镇边疆,迩可以保乡闾,昭然鉴□,若在左右。何其一乡之人,不能建立庙貌,尊加严事,归报神德?于是与同列立,郭安协力营干,冈有异□【志】。遂卜县城之西,择为庙所,环垣周围,计地三亩。
大观三载,孟秋望日,殿庑方就,离轩之前,崇以为门堞;干位之隅,敞以为花圃。植木之繁,以聚清荫;面山之峰,以增远目。故岁时乡社之人,得以陈俎豆,备乐舞于庭。逮至政和七年,会令佐贤明,讼简刑清,政修废举,命使立石,乐其功之冈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