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公崇拜溯源(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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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关公信仰的扩散(3)

“信义关帝阁:在盛安桥左。(明万历壬午,魏尚贤应试,将入闱,仿佛梦汉寿亭侯神授以密语,是科果登贤书,乃建新阁,以酬感应。本朝康熙中仇士俊作《重修信义沿塘关帝阁引》。)”

道明就是真人真事,而且坦然自承,流传当然就更加久远。如果说这还需要自己用功读书的话,那么等而下之者,便开始直接祈求关羽漏题了,这时的关羽更像谆谆教导的师长,如《古今图书集成》所言泉州李光缙事;可用祈愿关羽、鼎新关庙的方式获隽,如崇祯苏州《重建虎丘关圣殿碑》所述张国维事;或者关怀举子应考过程中实际困难,如陆粲《庚巳编》叙顾兰事;或者为士人伸冤出气,如《留青日札》所述陈益修事。正是这些传说鼓舞了士气,使得有些士人在应考中出色发挥,又使更多士人在万历“科举分流”政策影响下屡试不第时,愿意把关公作为精神上的寄托和倾诉对象。宋懋澄《祭武安王文》就讲述了他父亲屡试不中,死后也要魂依关帝庙的故事。

清代随着《关帝灵签》的风行,则关羽已不止《春秋》一经,且已成为科举甚至馆选的万能神了。如袁枚言:

秦状元大士将散馆,求关庙签,得‘静来好把此心扪’之句。意郁郁不乐,以为神嗤其有亏心事也。已而试‘松柏有心赋’,限‘心’字为韵。终篇忘点‘心’字。阅卷者仍以‘高等上’。上阅之,问:“心”字韵何以不明押?‘秦俯首谢罪,而阅卷者亦俱拜谢。上笑曰:’状元有无“心”之赋,主司无有眼之人。

作为词翰馆臣尽管押韵有误,但考官也居然走眼,尽可以用关帝灵签的神示搪塞过去。当然也有轻薄子弟考试时企图蒙混过关,侥幸过考,也来祈求关帝的笑话。冯梦龙《古今谭概》第八《不韵部》“俗谶”条附则言:

“宗师岁考前一日,往往有祷于关圣者。或置等(戥)子一件于神前,谓之‘一等’。其祝文曰:‘伏愿瞌睡了高,犯规矩而不捉;糊涂宗主,屁文章而乱圈。’更可笑。”

可知不仅虔心科第者例须拜祷关公,连科场中的小混混也不免于是。台湾彰化、嘉义、台南等县志均称关羽为“文衡圣帝”,“博学经书”,实司天下考试铨选之权。相比之下,文昌帝君掌此权衡,反而后起。

嘉庆五年(1800年)二月,据川陕总督勒保奏称,在白莲教军攻打梓潼七曲山时有文昌星护佑,嘉庆因赐匾“化成耆定”,并重修京师文昌宫以奉“文昌帝君”,并颁谕旨称:敬思文昌帝君主持文运,以后应列入祀典,由礼部主持每年春秋祭祀。自此清廷始正式划分功能,以关羽为武曲,文昌为文曲。所以尊奉关羽为科举衡文之神的历史传统,尚且早于文昌。故四川梓潼七曲山文昌祖庙,第一进即是金面衮冕之关帝塑像。

(第六节)江湖神

“江湖”其实是一个含混不清的概念。大体而言,中国自周代开始以宗法社会为理想,在乡在土为常态,后世儒家也缘此建立了以“血缘宗亲”为主轴的一套政治制度和伦理体系。而对于离土离乡,长期飘零在外的群体,无以名之,后来通常概括为“江湖”。其中既包括世代从事远途运输的漕运马帮,也包含随之流浪的演艺人士和商帮,后来又出现了因为政治原因自愿流落远土他乡的志士,如“天地会”等。所以除商帮另论外,本节所述包含了以上三种社会群体。

自宋代依赖漕运以来,运河漕船的长途运转,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流动社会。《明史》卷七十九《食货三·漕运》缕述漕运制度及其沿革,大体而言明清漕运是在总结宋元的基础上发展变化来的。但也有两个重大变化,一是舍弃海运,专赖河运;二是军民分运。其间经历“自成祖迁燕,道里辽远,法凡三变。初支运,次兑运、支运相参,至支运悉变为长运而制定”的变迁,差别只是运程长短,比例大小,军民漕船共同担负漕运的总体情况却无变化。

明廷优惠漕军,代有加厚,也是沿袭宋元制度,默许漕军沿途经商,以抵消运输成本风险,且供军人赡养家口之需。这是一个便于牟利,但又充满风险的行业,同时又是一个由于流动性强,官方机构难以监管约制的组织。从另一角度来看,暴露的并不仅止于漕军肆无忌惮,主管克扣贪污,官员徇私舞弊这类官场通病,而是展示出漕运携带私货雄厚的商业利润空间,尤其是在促进万历时期商品流通方面,展现出来的巨大潜力。此后实行“一条鞭法”,漕运亦可折银承包,贻误漕粮已经不成其为问题。

明代漕运还有相当一部分是由民运担负的。所谓民运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江南各地运至官方指定地点转运者,如“浙江、江西及苏州等九府,运粮三百万石于汴梁”;如“江西、湖广、浙江民运粮至淮安仓”,再转由军船运输。第二种情况是明廷出自江淮地带,习食大米,故于“漕粮之外,苏、松、常、嘉、湖五府,输运内府白熟粳糯米十七万四十余石,内折色八千余石,各府部糙粳米四万四千余石,内折色八千八百余石,令民运。谓之白粮船。”早在宣德六年恢复“支运法”时,负责漕运的平江伯陈瑄已经疏言民运之不便:“江南民运粮诸仓,往返几一年,误农业。”成化时复行“长运法”,“粮皆军运,而白粮民运如故。”隆庆时陆树德曾上长篇《民运困极疏》,把民运艰苦道来淋漓尽致。如果连军运生存尚有困难,试问这些民运船夫身经官府盘剥,船主求索及运军欺凌三重压迫,何以生存?史无明载,查询结果似亦无专题研究,姑以存疑。但以现代观念视之,维系交通体制尤其是长途运输,必定会有可靠的组织及其体系性支持,以及活动的公共空间和足够的商业利润,才能长期维持运转。此中肯綮,莫非是宋元以来水上商业网乎?

漕运充满风险,故每一灾害降临,无论军运民运,都需祈祷神灵护佑。而邵伯镇关庙已被认为是漕运保护神的标志。《甘棠小志》复言:

“关帝庙:一在铁牛湾,住持僧悟明言:庙为康熙靳文襄建,乾隆二十六年陈中丞匾云‘神威永奠’,联云‘独持大义昭千古,更挽狂澜为万民’。跋言:‘辛巳七月十九湖河涨满,兼遇暴风,水跃东堤,已及庙龛。官民惊恐无措,忽而中止,得保无虞。神灵显应,非等寻常。用是重新庙貌,敬上匾联,以志神得于不朽。抚江使者桂林陈宏谋敬识并飨。’有乾隆三十一年镇人张启、龚世恒、高禧泽、符启裕献联云:‘神敕止西风,激浪胥恬,保障堤工忻赐兆;宝刀分江水,威灵再显,匡维黎庶庆安澜。’并跋言:帝君于二十六年显圣保堤,业经督抚两宪纪颂。本年六月朔,郡城庞姓豫献刀盔,据述三次示梦,有”用刀分水“之说。时运河干涸,舟楫难行。未数旬,雨水骤至,堤势甚危。若遇西风,势必溃决。迨后月余,风恬浪静,万民安堵。因感帝德,再祀以垂不朽。‘末书’高岚敬书。壮缪庙之在铁牛湾者,则于更楼决口既塞时,建犹有征。”

《明史·河渠三》谓:“徐、吕二洪者,河漕咽喉也。”有记叙说:

“某年六月二十五日,五府船总泊徐洪漏下。倏然叆靅儵昱,飘风暴雨,倒海摧山。篙师榜人,惊魂殆化,船未覆者杪忽。官民千百许人号吁狂呼,声震九天。忽睹空中沉沉阗阗,万骑千军并奔,应声‘救汝!救汝!’者。三转盼,霍然四除,星月在樯。鹢首浮物二焉。亟引之,则三元帝君之一,及武安王金身。异哉!千百生灵之死致生,竟二神巨力矣。”

则不惟河工需要祈请关公,漕帮亦须祷请关公显灵,为急难时的佑护神只。这又与中国秘密社会的信仰增添了内容,并赋予新的解释。张岱《西湖梦寻·关王庙》言:

“北山两关王庙。其近岳坟者,万历十五年为杭民施如忠所建。如忠客燕,涉潞河,飓风作,舟将覆,恍惚见王率诸河神拯救获免,归即造庙祝之,并祀诸河神。冢宰张瀚记之。”

不仅漕运军民依赖关羽护佑,过往商人也信仰同一神只。这也是南北运河沿线城镇关庙明显增加的原因之一。漕军本为以漕船为单位的利益共同体,首领公推,各司其责,共担盈亏,具有“自组织体系”,故有不烦官僚插手的自信。清代漕运制度凡经三变,仍然是军民合运的格局。但是满洲新入关内,所恃八旗不过戴甲十万,且忙于东征西讨,自然不可能用满人组建这样一支非作战的漕运部队,换句话说,支持清廷漕运的基本队伍,应当仍然掌握在富有专业知识技能的明军降兵手中,只是改编成了绿营。故明代漕政的所有弊病,也都大体保留下来。康熙初年改为“漕帮”制度,民运之“漕”运,开始结“帮”,制度化亦应当由此开始。乾嘉时期漕运已经困难重重,而道光开始废止河漕,改由海运。某种意义上说,漕帮溃散也是世界“工业革命”淘汰的必然结果,但也从此把他们推向了社会,自谋生路,因而成为秘密帮会的最大一支。

按“漕帮”亦称“青帮”或“清帮”,其起源向来说法并不一致,但多指向清代,大都基于民间秘密会社“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的口头传说。其中“康熙说”显与漕帮形成年代相关,“乾隆说”与漕运不畅有关,“同治说”则与河运改为海运有关。从社会学角度考察,其实最重要的影响因素,仍然是道光朝废漕通海,漕帮虽仍然从事水上运输,但已失去国家漕运这个固定客源,不得不自寻生路之故。与《清史稿·漕运》关于漕帮的文字比较,不难发现民间传说在时间原始(明末)与地点原起(浙江,杭州为京杭大运河起点)两个要素上都是吻合的。且杭州创立宗旨主要属于互济性的福利社团,类于欧洲中世纪的基尔特。鉴于水手向来是离土离乡,脱离乡村宗法社会。从事职业也属于专业性、协同性极强的工种,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何况漕运作为国家经济命脉,自中唐延续至清中叶已历经千年风霜,多为世代传承。由于职业流动性极强,明清因制度变革而裁撤,或者因易代不愿继续前业而退下来的水手,未必可能拥有耕地、农作技术或者其他谋生手段,只有在漕运及其延伸产业中继续存续,多数人员还会在这一行业或者衍生、附属系统中寻求工作或者保护,包括依靠“跑码头”为生的戏剧杂技艺人,因之自成组织体系和流动社会。有记载说:

“以先入者为长辈,次入者为幼辈,已及六七辈。辈不知若干人,均已口号字第为凭,随地联络。所至不携分文,可得居处饮食。遇事群起而应之,口号相通,趋救立致,不必素相识也。”

可见这个流动社会内部具有很强的凝聚力,事实上早已形成了“自组织”和“自治性组织”,能够在“市场法则”内外生存。由于漕运广及南北,不但人数众多,且机动性很强,除了基尔特性质的互助互济之外,还具备为了团体经济利益而把持码头,甚至抗衡官府的力量。但由于长期以来没有明确的政治诉求或代言人物,故漕帮之作为多表现在物质利益上面。基于“牟利冲动”,他们既可以与私盐挂钩,形成强大的走私集团;也可以和沿漕运路线活动的反政府武装呼应;更可以沿途经商,控制码头相关行业,成为地方恶势力的代表或其组成部分,这又是明显不同于欧洲基尔特之处。

这些帮派长期逸出国家日常行政管理制度之外,他们基于口头传说和通俗小说戏剧建立起来的系列信仰,以及维系组织体系之纪律、仪轨及切口(包括隐语、手诀、茶碗阵、自造字词和联络接头的诗谜暗号等)也不为常人所知。

另江湖上有“三教九流”,“三教”谓“儒道释”,“九流”所指,说法不同。署为“金老佛”的《三教九流江湖秘密规矩》有“九流则分为上、中、下三类,各流有各流之规矩,绝不相浑”的说法,出现比较晚近。现仅依据此说,将九流职业胪列如下:

从“下三滥”的“九流”看来,这应当是清末民初的职业谱系。除正当商贾、手工业者及地方治安官吏以外,这个排列大体涵盖了出没沿漕码头的各色人众。只是将政府高官列入其中,可谓“谑而近虐”,述者也诧异“不知如何亦以江湖视之”。

陈国屏《清门考源》曾缕述明代漕帮的历史及其清代转型的情况,颇为详细,有兴趣者可以参看。

漕帮转型为清(青)帮以后,家庙陈设中虽然设有“关帝殿”(横匾“忠义传心”,对联“九伐威名襄夏政,千秋正统懔春王”),但大率以佛教为主,且强调乾隆皇帝赐额赐匾,香堂亦只供列位祖师,其他仪式隐语也没有敬奉关公的特别标识。

另清帮自称北禅“临济宗”一派,自然是傍依临济宗以“行游”为修行的宗旨。其“香堂执事”所设十二职司,也许就是模仿临济宗的组织形式而来。笔者注意到,清代京师关庙颇有几座是临济宗募建的,如康熙二十四年“临济正宗法派”行渡撰文的京师《重修铁匠营内官监关帝庙功竣纪善碑记》、雍正十二年临济正宗三十四世通理撰文的京师《重修关帝庙碑记》等,其中雍正碑是标明临济宗僧徒二十年来在京师近郊,居然募化到数百亩香火地的四至清册,说明临济宗也重视以募建关庙,为游方行脚弟子落脚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