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公崇拜溯源(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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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国家封祀(1)

(第一节)唐宋封祀

封祀是儒家视为国家大事的重大典仪,《春秋左传·成公十三年》记载刘子曰: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有执膰,戎有受脤,神之大节也。”

认为君主的基本职责,就在于运用祭祀来宣示文化政策,运用战争来表达领土和统治意志。除了例行敬天法祖的“岳渎”、“祖先”崇拜之外,唐王朝一项影响深远的文化建设,就是宣布以国家大典,来祭祀孔子和姜尚(太公望,即后世俗谓“姜太公”、“姜子牙”),以明示价值体系的引导取向。孔子的祀典以后虽然也陆续有所增改,但总的趋势是稳定的。而唐祀姜尚,凡有四变:《新唐书》卷十五《礼乐五》:

“开元十九年(731年),始置太公尚父庙,以留侯张良配。中春、中秋上戊祭之,牲、乐之制如文宣。出师命将,发日引辞于庙。仍以古名将十人为十哲配。……上元元年(674年),尊太公为武成王,祭奠与文宣王比。以历代良将为十哲象坐侍:秦武安君白起、汉淮阴侯韩信、蜀丞相诸葛亮、唐尚书右仆射卫国公李靖、司空英国公李绩列于左;汉太子少傅张良、齐大司马田穰苴、吴将军孙武、魏西河守吴起、燕昌国君乐毅列于右。以良为配。后罢中祀,遂不祭。”

此时于三国惟配孔明,颇合于太宗李世民的对他的褒扬。

安史之乱后的形势变化,使国家祀典的价值取向也发生了相应偏移。首先是在礼仪使颜真卿的倡议下,大幅度增加了武成王庙祀,尤其是兴唐保唐诸将的配飨,反映出颜真卿的孤旨苦心,他意图奖掖历史上功臣名将,用榜样的力量引导握有实权的各路藩镇节度忠心保国:

“建中三年(782年),礼仪使颜真卿奏:‘治武成庙,请如《月令》,春秋释奠。其追封以王,宜用诸侯之数,乐奏轩县。’诏史馆考定可配享者,列古今名将凡六十四人图形焉……魏征东将军晋阳侯张辽、蜀前将军汉寿亭侯关羽、吴偏将军南郡太守周瑜、丞相娄侯陆逊……魏太尉邓艾、蜀车骑将军西乡侯张飞、吴威武将军南郡太守孱陵侯吕蒙、大司马荆州牧陆抗……礼部尚书闻喜公裴行俭、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代国公郭元振、朔方节度使兼御史大夫张齐丘、太尉中书令尚父郭子仪。”

扩大配飨的结果,是魏蜀吴并立,而且吴人居然占据了半数。关羽也在这时和张飞一同进入了庙祀,这也许与当时叛乱藩镇多出于河北的情势有关。颇疑李商隐《骄儿诗》描述的“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的元和间唐人说话,亦与这次扩大配飨的背景不无关联。不料诏令颁布次年即发生了李希烈、朱泚等人大规模叛乱,提出这个设计的颜真卿也命丧强藩骄镇之手。配飨的历代诸将也跟着吃了挂落,被毫不客气地撤去祀位,请出武庙:

“贞元二年(786年),刑部尚书关播奏:‘太公古称大贤,下乃置亚贤,义有未安。而仲尼十哲,皆当时弟子,今以异时名将,列之弟子,非类也。请但用古今名将配享,去亚圣十哲之名。’自是,惟享武成王及留侯,而诸将不复祭矣。”

赵宋代周,结束了五代纷乱局面,不久即开始上承唐统,郊祀天下,再次将关羽、张飞列入武成王配祀。也许出于“杯酒释兵权”的需要,赵匡胤不久又改了主意。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太祖建隆元年(960年)》言:

“初,上幸武成王庙,历观两廊所画名将,以杖指白起曰:‘起杀已降,不武之甚,胡为受飨如此?’命去之。左拾遗、知制诰高锡因上疏论王僧辩不克令终,不宜在配飨七十二贤之列。乃诏吏部尚书张昭、工部尚书窦仪与锡别加裁定,取功业始终无瑕者。癸巳,昭等共议请升汉灌婴……凡二十三人;退魏吴起,齐孙膑,赵廉颇,汉韩信、彭越、周亚夫,后汉段纪明,魏邓艾,晋陶侃,蜀关羽、张飞……凡二十二人。”

这立刻招致了反对意见。两天以后,秘书郎、直史馆梁周翰上言表示异议:

“臣闻天地以来,覆载之内,圣贤交惊,古今同流,校其末年,鲜克具美……关羽则为仇国所擒,张飞则遭帐下所害。凡此名将,悉皆人雄,苟欲指瑕,谁当无累?或从澄汰,尽可弃捐。况其功业穹隆,名称烜赫,樵夫牧稚,咸所闻知,列将通侯,窃所归慕。若一旦除去神位,摈出祠庭,吹毛求异代之非,投袂忿古人之恶,必使时情顿惑,窃议交兴。”

梁周翰旗帜鲜明反对“吹毛求异代之非,投袂忿古人之恶”,不但“法祖”旧制,也是针对“兵革未靖,宜右武以起忠烈”的宋初现实。赵匡胤考虑的重点不同,他建立武成王庙是满足武将也能“功业不朽”的要求,变革“配飨”的标准不啻于警告他们千万注意要“保持晚节”,否则无论你“资格多老,功劳多大”,也可能撤销待遇,身后没有冷猪肉吃,所以他对梁周翰的上书采取了“冷处理”的方式:

“上以升降之制,有所劝惩,不报。”

“劝惩”二字包含的现实内容,不言而喻。不过他在修复历代帝王陵寝及功臣烈士宗庙时,也包括刘备、关羽、张飞和诸葛亮。赵光义又推恩及远,“至道二年(996年)制曰:‘五岳四渎、名山大川及历代圣帝明王、忠臣烈士有祠在逐处,并令清洁致祭。近祠庙陵寝处并禁采樵。’”这也是玉泉寺关羽祠宇能够延续至宋的原因吧。

时与势移,康定、庆历年间宋廷用兵西夏招致惨败,内乱亦起,亟须“右武以起忠烈”,于是宋仁宗按照范仲淹建议颁行“新政”(1043年),对武成王庙配享也进行了调整:

“初,建隆议升历代功臣二十三人,旧配享者退二十二人。庆历仪,自张良、管仲而下依旧配享,不用建隆升降之次。”

这也意味着恢复了关羽等人的配享。其实早在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真宗亲祀汾阴后土庙时,已在关羽故乡解州新建了关庙,郑咸《元佑(1086~1093)重修(关)庙记》提到关羽事迹已经广泛传诵,“老农稚子,皆能道之”,特别强调他不事强主,不计爵禄富贵,对“汉之宗种”生死相从的忠义气节,足以传世。请注意其中“庙久不治,里中父老相与经营,加完新焉”数语。这也是关羽崇拜由葬地当阳向故里解州,或者说是由楚地向中原的一次重要转移,也成为后来道教“关公斩蚩尤”神话的契机。

宋神宗欲强兵耀武,所以特地颁定历代功臣祠庙的等级及升降爵次,并明确划分了“人”与“神”的政策界限。《宋史·礼八》言:

“诸祠庙。自开宝、皇佑以来,凡天下名在地志,功及生民,宫观陵庙,名山大川能兴云雨者,并加崇饰,增入祀典。熙宁复诏应祠庙祈祷灵验,而未有爵号,并以名闻。于是太常博士王古请:‘自今诸神祠无爵号者赐庙额,已赐额者加封爵,初封侯,再封公,次封王,生有爵位者从其本封。妇人之神封夫人,再封妃。其封号者初二字,再加四字。如此,则锡命驭神,恩礼有序。欲更增神仙封号,初真人,次真君。’”

也就是说,公、侯、王三爵犹为功臣之封赏,而真人、真君则已为“神仙”名号矣。以此观之,关羽由人而神的区分,正在后来道教加封其为“崇宁真君”之际。李焘《续通鉴长编》记载,宣和五年关羽曾被敕封为“义勇武安王,从祀武王庙”,但旋以礼部奏启,“从祀将例,不显谥号”,故除“义勇”,仍称“武安王”。也许是在玉泉和广西的关羽祠庙宋仁宗时已经“赐额”,且汉代业已封侯的缘故吧。苏东坡门下弟子李廌《济南集》已有《关侯庙》诗,其云:

“三方各虎踞,猛将皆成群。屹然万人敌,惟髯称绝伦。仗节气盖世,横矟勇冠军。艰难戎马间,感慨竹帛勋。凤阙倥蛮楚,庙食汉江濆。神游旧战地,庭树起黄云。”

其集未编年,故难以骤定写于何时,由诗意看应当是游楚之作。按李廌文字虽然曾得苏轼激赏,但一生科名未遂,故游历有限。现存李廌集有其应赵德麟邀约,曾去襄樊一带游历,或者作于此时。李廌逝于宋徽宗大观三年(1109年),其时中原尚称承平,但瞻仰关庙已勾起他的无限感慨。

(第二节)明代国祀

唐宋两代关羽都曾进入武成王陪祀,但位次并不显赫。北宋虽然已为关羽封王,爵次高于其他陪祀,但也还不惟此独尊。元代封敕甚为杂乱,则因主奉藏传佛教,而道教也热心参与之故。明代开国即以理学建构制度,朱元璋在南京初立十庙,而无关庙的情况曾引起后人猜测。故传言:

“明初,英灵坊十庙将成,高帝梦神谒陛前,求立庙。帝曰:卿于国无功,是以不及。神曰:陛下鄱阳之战,臣率阴兵十万为助,何谓无功?帝颔之,神乃去。明旦命工部部为立祠。”

盖缘朱氏久立长子朱标为嗣,并指定宋濂为首的一批理学重臣为其讲经,目的是培养出中国第一个“理学皇帝”。不料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朱标因病早逝,经过反复考虑权衡,朱元璋决意按照西周宗子之法,摒弃已立藩王之诸子,迳以朱标十六岁的次子允炆为帝嗣,以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为其师傅。但他也惟恐主弱臣强,重蹈元代泰定帝以后强臣废立,继位失序的覆辙,故于次年再开杀戒,这就是明史着名的“蓝玉案”。洪武二十七年复关羽庙祀,应当是为余下的武将树立忠君尚义的典范,以确保建文嗣位时,能够有一批忠心武臣保驾。殊不料百密一疏,祸起萧墙,起兵篡位的却正是皇子朱棣,也应了那句“千虑一失”的老话。后来建文面临破城危急之时,惟有祷神以冀奇迹时,京师关羽祠也果然派上了用场:

“(洪武三十五年七月)辛卯,遣江阴侯吴高祭开平忠武王(常遇春);神乐观提点周原(玄)初祭北极真武之神;后军提督陈旭祭汉寿亭侯;礼部员外郎宋礼祭都城隍之神。”

可谓“临时抱佛脚”。朱棣即位不久即开始在北平营建京师,永乐十九年正式迁都。《明史·礼四》载:

“汉寿亭侯关公庙,永乐间建。成化十三年,又奉敕建庙宛平县之东,祭以五月十三日。皆太常寺官祭。”

北京故宫博物院除收藏有宣德时期宫廷画师商喜绘制的大幅《关公擒将图》,还有戴进绘制的《三顾草庐》图轴,尺幅斐然可观。其中有关羽幞巾葛袍之另种风格形像,与《擒将图》迥异,可资比较。颇疑此两幅画均是宣德帝在迁都北京以后,为重修京师“寿亭侯庙”(或另有“三义庙”计划,如后世正统帝修建者然)准备的壁画粉本,但不知何故未能建庙,所以没有派上用场,遂闲置于大内库藏之中。一般而言,庙宇更新都是在原址翻修,而非移址另建,故知以护佑明廷着称之白马关庙,实由明宪宗(年号成化)的朱见深在洪武初其所建关庙新修。也许经历“土木之变”和“夺门之变”,皇室对于关公的信奉更上层楼。《万历野获编》卷一“复辟诛赏之滥”条言:

“天顺元年正月,南内夺门之功,开赏过滥,不必言矣。乃至无目人刘智亦拜漏刻博士,以致教坊司乐工高鉴升司乐,俱见之明旨。不亦重辱此盛举哉!以故朝天宫道士朱可名、大兴隆寺僧本金,皆以诵经所祝乞官。而山西按察司俞本,亦以曾祷关羽庙祈上还京,且录告神诗文以献矣。”

证实当时“勤王”,还的确有拿关公崇拜说事儿者,亦可见出道士、乐工在拥立皇帝中亦有作用。据载正统年间朱祁镇曾于紫禁城西南隅建立了一座“三义庙”,专门祀奉刘关张君臣兄弟。

作为朱祁镇事先册立的太子,成化帝朱见深在这次帝位承继的反复中,一度失去东宫储位,一定对究竟什么才是“帝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随帝所往,艰险不避,君臣义气,彼此固结,久而不替……炎鼎巳失而复存,汉祚巳绝而复续”深有所感。故树立忠节榜样的同时,也在宗教各派中广结善因,左右逢源。就是他首先开启了明廷“传升”道官的制度,又命勋旧与嗣汉天师结为姻亲的。成化十七年(1481年),朱见深又特为京师关庙颁赐祭文,云:

“惟神天挺英豪,而号万人之敌,理涵麟史,以兴一国之图。酬德报功,烈侯嘉祀。逮于大宋,敕令灵魂,复统阴符之兵,剿灭蚩尤之怪。妖气既绝,旱虐随消。天降甘霖,池盈盐水。生民获利,国课充输。公快私忻,惟神是赖。尤冀佑皇图之永固,更希神灵之悠长。遣使达诚,持香致敬。灵威显赫,昭格是祈。”

既肯定了关羽知晓《春秋》(亦称“麟史”或者“麟经”)大义,又宣示出正一派托言“关公斩蚩尤”的神异佑民,显示出儒道合流的趋势。从此明廷的关羽崇拜正式走上了儒道合一的轨道。关羽祭祀既然沿此两途开始升温,重心也开始第二次大转移,形成以全国政治文化核心地带——京师为中心的国家崇拜,并持续影响四百余年,直到清末。

《明武宗实录》卷五载:“(弘治十八年九月辛丑)礼部进孝宗敬皇皇帝梓宫发引祔享仪注”时,已把关羽庙列为太常寺祭告对象。这次祭礼提升虽然并不引人注目,却为后世皇室供奉打开了闸门。成化年间,礼部侍郎倪岳曾上《正祀典疏》,把很多热门神灵列入“淫祀”包括梓潼帝君、文昌之星、张天师、大小青龙神、东岳泰山神、北极佑圣真君(真武)、崇恩(萨真人)、隆恩真君(王灵官)、洪恩灵济真君(二徐),甚至城隍神,但却特别声明:

“(在京各项祭祀)正大之神汉寿亭侯、宋文丞相,俱祀典应祭。”

洪熙至弘治期间,关庙一直得到地方官员的维修或者复建,还有词臣学士苗衷、商辂、李东阳,翰林钱福,主管大僚如礼部尚书周洪谟,江南名士如祝允明等为之立碑撰记。祭祀虽不显赫,却为中明的提升预设了前提。朱棣自北方取得帝位,故立真武为主神。嘉靖则是自南方承嗣取得帝位的,按照规制他出生之锺祥(潜邸)也因之升格为承天府,与应天府(南京)、顺天府(北京)并立为三,即所谓“升州为府,拟两京兆,声名文物,非列郡可比”。只是承天府辟处一隅,地瘠人寡,不足以称通都大邑,故将荆门、沔阳等三个府州归入承天府辖治。关羽殉难之地当阳原属荆门,亦于嘉靖十年归并入承天府治下。按朱厚熜原拟将其父兴献王陵(后称显陵)移葬北京昌平帝陵一系,以彻底完成转移帝系,以“皇太孙”身份继承大统的愿望。为此他曾专程回锺祥谒陵,进行考察,也是惟一离宫远巡。途中曾经遭遇火灾,被随驾锦衣卫指挥陆炳冒死救出:

“十八年从帝南幸,次卫辉。夜四更,行宫火,从官仓猝不知帝所在。(陆)炳排闼负帝出,帝自是爱幸炳。屡擢都指挥同知,掌锦衣事。”

但在最后关头,嘉靖还是因为怕断了“龙脉”而放弃迁葬,决定其母死后仍然归葬显陵,规格为帝陵。这就更加凸现出帝嗣南来的意义。徐阶曾有《重修当阳(关)庙碑》,谈到当阳关庙曾在嘉靖年间大规模重修,捐助者则为:

“黄公名锦,在司礼,务德而奉公;陆公名炳,有文武才,其志在安社稷。观于兹举,可以得其人之概矣。”

请注意,这两个人正好都是嘉靖归省的随驾,也是他身边最有权势的亲近权侍。他们联手重建当阳关羽祠庙,或者是知悉嘉靖的真实想法,甚至得到嘉靖本人的默许。现存关庙碑帖中已有嘉靖十九年由黄锦之弟、锦衣卫指挥同知黄锈用其二子黄澄、黄淇祈福名义,在京师修造关庙的《重建关王庙记》,共同参与者亦有“内官监等衙门太监等官”共五十八人。其事“恰好”踵接在嘉靖归省之后,不为无因。只是事关帝胄“移祚”,改神护佑,当时或为皇室不宣之秘,只有贴心近侍可得窥知而已。

另在前明官方的祷雨仪典,通常是致祷龙神,而嘉靖却开启了京师祭祀庙宇遣官致祭时,增加关公祈雨的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