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公崇拜溯源(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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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国家封祀(2)

“(嘉靖十二年四月)庚子,上遣中官传谕礼部曰:朕惟时雨未降,麦槁矣。已敕顺天府率属祈请,久未感通。自二十九日为始,致斋三日。其遣尚书(夏)言祭北极佑圣之神,侍郎若水祭东岳泰山之神,侍郎春祭都城隍之神,卿道瀛祭汉寿亭侯之神,务秉洁诚以迓神贶。以来月三日行事。”

另有证据表明,此时京师的祀典关羽封谥已经由“侯”而“王”,且关庙也被锡以“护国”之名:

“《明护国关王庙记》:存。嘉靖十七年五月立,徐锦书。碑阴题名。在西皇城根白马关帝庙。”

而京师白马关庙恰好是国家祭祀关庙。将皇室护佑神已然转移为关羽的信息公开释放出来的人,是嘉靖儿媳、万历生母亲李太后。京师正阳门小关庙的兴起,这更是一个代表性实例。

嘉靖佞道,无所不至,五行风水自然是题中必有之义。从登基伊始一系列“争大礼”的行动中,已尽可见出他在维护出生地及血缘世系方面的不遗余力。而此刻既已认定帝系由北转南,则护佑皇室之主神,亦应代表南方。

万历间焦竑《汉前将军关侯正阳门庙碑》说:

“国朝受命宅中,百灵效职,乃太微、营室之间,侯实居之,俨如环卫。盖四方以京师为辰极,而京师以侯为指南,事神其可不恭!”

以正阳门与紫禁城的位置关系,证明关羽此时已经成为南方之神,替代了北方真武大帝地位。因而正阳门关庙起初虽然只有三楹,但地位之尊崇,却出于全国关庙之上。万历在理学群臣及太后逼迫之下,不得已令爱子福王朱常洵离宫就藩时,托言梦母后传言,敕封关羽为“三界伏魔大帝”时,也令亲信太监在此颁诏设醮。

以史官自命的钱谦益也说:

“惟壮缪侯,虎臣国士。王封帝号,崇我明祀。羯奴蛾贼,盗贼之靡。游魂未灭。惟帝之耻。都山铁刀,东沸黑水。长沙铜柱,肃镇南纪。阴护金绳,阳耀玉玺。佑我皇明,亿万年只。”

“王封帝号,崇我明祀”以及“金绳”、“玉玺”之说,毫无疑问是指明室子嗣世祚,绵延不绝。儒臣厘定关羽封号应为“汉寿亭侯”而非洪武仪之“寿亭侯”,并订正祀仪也正好在修建正阳门关庙这年。《明世宗实录》嘉靖十年九月条言:

“南京太常寺卿黄芳言:‘汉关羽宜称汉寿亭侯,盖汉寿地名,亭侯爵也,今去汉而称寿亭,误也。’疏下礼部,复如其议。”

关公何时正式成为明廷护佑神的?明清两代文士大夫纷纷揣测,说法不下十几种。但最有权威的说法,还是出自万历四十五年皇帝朱翊钧本人撰写的碑记。此碑至今犹立,可惜无人道及。这就是北京宣武区万寿西宫的《御制勑建护国关帝庙碑记》。其中说道:

“朕惟立天纲,扶人极,流行今古而不息者,惟此正气。人禀是,生而豪杰,殁为名神。往往凭山川显灵,异荡氛祲,驱妖厉,拯灾厄。致令疑者卜,惧者祷,岁时昏旦,士女走集,邀福鼎功,远迩响应,无问裔夷华夏。庙食历千百载,崇奉不衰,则云长关帝一人而已……唐宋迨今,历着灵迹。曩朕恭谒祖陵,俄顷空中仿佛金甲,横刀跨赤,左右后先,若护跸状。朕感荷灵威……帝秉火德,荧惑应之。颜如渥丹,骑曰赤兔,尽其征也。阳明用事,如日中天,先天则为南,当乾;后天则重明丽正,天且弗违。朕志符定,询谋佥同……赫声濯灵,郁蒸磅礡。朗照所及,朕明正午之运,历万古而常存。真有如日得天,而能久照者,庙食并无穷云。”

明确说明关公不仅地位最崇,护佑本人,而且位证南方,永葆大明。如果联系此刻蒙古喀尔喀部和建州女真来自北方的威胁,这个认定就更加意味深长了。

回念明清易代之际,关羽作为“聪明正直之神”,理应是非分明,拯汉抗虏。为什么竟然两边都予以护佑?或者究竟应该护佑明廷,还是襄助满洲?当初肯定困扰过关羽神的信众。文秉《烈皇小识》提供了这样答案:

“(崇祯十二年)岁底,上于宫中符召天将。宫中每年或召仙,或召将,叩以来岁事,无弗应者。以前一召即至,至是久召不至。良久,帝下临,乩批曰:‘天将皆已降生人间,无可应者。’上再拜,叩问:‘天将降生,将欲何为?尚有未降生者否?’乩批曰:‘惟汉寿亭侯受明深恩,不肯下降。余无在者。’”

此年正值明廷与农民军及皇太极两面作战,且呈战争胶着状态之际。而关羽虽“受明深恩”,却不肯降生护佑,显然天意已决。文秉复言: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五日癸卯,日色益晦。正阳门外伏魔庙杵,忽自中劈。又南京孝陵夜哭。”

正阳门关庙自嘉靖以来即被明廷视作帝祚护佑的象征,南京明孝陵则为朱元璋陵寝,更是明皇室祖先崇拜的象征。两地同时发生异兆,分明证实明廷大势已去矣,势难回天。当天李自成正叩居庸关,明守关总兵唐通、提督太监杜之秩开关迎降。此刻距李自成大军入城,只有四天。

《关帝圣迹图志》是卢湛在康熙朝编着的,代表着降清明臣对于“奸臣误国”的看法。其中也谈到关公降乩:

“明崇祯皇帝请仙,问国祚。吕祖降乩曰:‘当问之伏魔帝。’崇祯曰:‘若何致之?’云:‘可遣大兴令往正阳门庙迎请。’是夕,庙祝梦帝曰:‘急起开门。有大兴令奉旨到此,汝可令其复旨,云我即见驾也。’崇祯设香案,以迎中堂。周延儒跪,左右无人。俄而帝降,拜行君臣礼,崇祯亦答拜,以国事问。帝曰:‘妖魔太多。不可为矣。’延儒问:‘妖魔何在?’帝微笑曰:‘你就是第一个妖魔。’延儒惊骇,不能起。”

这位周延儒后来就被锦衣卫关押在关帝庙的首辅。也是证明“天不佑明”,是以必败,这显然是明朝遗民的无奈叹息。但是又不甘愿接受改朝换代的事实,于是关羽又有拒绝大清旗号的新“神迹”出现。谈迁记载说:

“丁亥(顺治四年,南明永历元年,即1647年)正月初三,仁和临平镇戌主寓东大桥之关庙久矣,是日小卒忽作神语,责数其罪。戌主怖谢,请修庙。小卒素不知书,至是手疏里人名,醵建揭旗以募。或书国号,即裂之,但书神号而已。戌主因避他舍。其事予友人目覩。”

虽然强调“目睹”,未尝不明白其实也是自欺欺人。而偏偏满人也自信“关帝佑我”,吴振棫《养吉斋丛录》之八:

“(前)金陵有在房山者。明人辽东一役,惑于形家之说,疑与本朝王气相关,遂劚断其地脉,且建关帝庙为厌胜之术。此诚愚极,不知天命之有所归也。顺治十四年,遣官修复,立金太祖、世宗陵碑,并令有司时祭。”

但是作为历史上的“扶汉功臣”,关公在明清易代中究竟应该护佑哪方?这个灼人的疑虑,相信始终萦回在信众的脑际,成为折磨他们两百年之久的心病。直到清末,还有人关心此题,并且作出了一个合乎“民本”而非“国本”的解释:

“(关帝)祀典则以前清为盛。有清入关,战时每显灵助战,以后遇有战役显应,则必加封号,祀典渐隆。他处庙像皆坐像,京城官祭之庙则用立像。因其庙皇上或亲诣祭也。或疑曰:‘壮缪显灵助战,如果有其事,然不助明而助清,则又何说?’应之曰:壮缪助清,亦助明也。明不能制闯贼,借助于清,以拯民水火,谓之”助明,“亦何不可?‘此说亦言之成理。总之,正直之谓神,壮缪一生殆不失’正直二字。当其始从昭烈,旋为魏武所罗致,嗣觉魏武不轨于正,以昭烈为彼善于此,复从而为之戮力。伐吴之役,亦以当时大局尚纷,民生涂炭,不得不冀得一当,以致太平。秭归蹉跌,则关乎天数,死有余恨也。”

也算是为明清之际关羽崇拜的恩怨纠葛,作出了一个了断。不知读者诸君以为然否?

(第三节)西洋教士与关羽崇拜

晚明关羽崇拜还曾遭遇另一重挑战,这就是由于一批西洋教士深入中国,由于“一元神教”的原因,他们对于当时方兴未艾的关羽崇拜,想亦应有相当介绍评价,可惜这一部分的资料还没有“浮出历史”。这是一个时代的特殊问题,无由搁置,姑系于此。

有关明清之际耶稣教会或其他西方传教士来华问题的研究,一直受到中外学人的重视,但却较少涉及天主教与中国本土的冲突磨合,尤其是与当时汹涌澎湃的关公信仰有无抵牾轩轾,更是鲜有道及者。也许囿于闻见,笔者惟见李天纲的着作,稍微涉及这个问题:

“在JAPⅠSIN42/2b《摘出问答汇抄》,耶稣会士从三部汉语旧作中抄录了四个题目;‘答敬城因并岳渎火土之神’(摘录《口铎日抄》),‘答拜天地’(自《辨敬录》),‘答择地’(自《答客问》),‘答祀关公’(自《答客问》),全都是持反对态度的。”又说:

“像‘关帝’这样连国家也承认可以祭祀的‘古名贤忠义,虽祀之,可也’。对此,耶稣会明确地说:‘是淫祀也。’”

据李文介绍,《答客问》全名为《祭祖答问》。作者署名“文都辣、徐慕义”:

“文都辣即西班牙方济各会士,和李安堂一起到达福建的两个最早的西班牙传教士之一。文都辣后期到山东济南传教。1659年回欧洲报告‘中国礼仪之争’。1669年带了六名年轻的方济各会士回中国。该会反对中国礼仪,后逐渐与耶稣会合作。作者自署‘逸民文都辣’,‘逸民’即为天主教徒,而作者藉隶‘云阳’则表示入籍中国。”

并认为:

“《祭祖答问》应该是在康熙朗罗马发布禁令之后,天主教会不得已而请中国人劝解中国人的小册子。”

这应当是圣方济各会士的态度。他们也的确以罗马宗教裁判所决定的审查标淮,对每一种信仰方式仔细考察后,决定在教区内令教民弃置或焚毁中国本土神像。许大受的《圣朝佐辟》有“辟废祀”一节,抗议天主教毁灭中国民间社会的偶像崇拜,可以代表教外的儒家士大夫对天主教禁止中国礼仪制度的反感,其中特别谈到新近封敕的“关圣帝君”:

“经传所定五祀、方社、田租等位,《祀典》所载‘扞大灾、恤大患、死勤事、劳本国’等诸灵爽以上,及吾夫子之圣神。凡从夷者,概指为魔鬼,唾而不顾,以为谄天主之妙诀,必督令弃之厕中。其有龛室者,令舁至本邑戎首之家所私设天主堂内杂烧之,嗟嗟!以大圣大贤、精忠仗义之神明,或受人彘之刑,或受秦火之烈,何惨也!举历代我朝所褒崇之圣哲,即关公为神皇,近年所新加帝号之英灵,而恣意私戕,又何逆也!”

许言“人彘”是指吕后虐待戚姬,“秦火”是指秦始皇焚书,可谓气愤已极。而耶稣会严谟的《草稿》(抄白)中则说:

“目今我国祖宗外祭祀已死之人,类有两样,须为分别。一样是国家祀典。如先圣先贤,及本处忠孝节义等祀法古常典礼者。此可祀者也。一样是流俗邪祀。如将人类名流作神灵供事,祈签焚楮,下愿求福等,为魔鬼之借托,欲以僭古上帝百神之事者,则不可祀者也。又有一种原是常典所祀者,被人入邪其中,变作淫祀,处处遍祀,一用祭野鬼之法矣,则当悉禁其邪祀邪礼,以仍归于常典中而后可祀者也。”

因此李天纲认为:“这样三类划分,可以看出,耶稣会对官方的祭祀没有办法,只得妥协,而对民间的祭祀,则借助儒家,采取了有限的妥协措施。”耶稣会士由于在中国连续传教时间较长,对于中国文化浸濡较深,也善于同中国官方妥协,至以“西儒”身份周旋于宫廷庙堂及民间儒士之间。他们后来对于祭祀关羽采取某种默许态度,也是可以理解的。

崇祯早年曾笃信天主教,随着他入登大宝,徐光启又于崇祯五年(1632年)以礼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参予机务。天主教的势力开始深入内苑禁掖。从来没有像这一时期那样,有机会实现合于中世纪欧洲的“政教合一”,可以视为耶稣会士宫廷传教之历史性的机遇。故其排佛斥道之举,也一度毫无顾忌,达于斯极。徐宗泽《中国天主教传教史概论》说,崇祯初年天主教所以大举进入宫闱,是出于对万历、天启间由南京礼部侍郎沈傕两次发动“南京教案”,天主教士及信奉华人受到迫害以后,由徐光启策划采取的反击措施:

“自南京教难平息后,徐文定(按即光启谥号)益知西士在中国传教,非筹划一永久坚固之基础,不能平安无事。朝廷之宠幸,官绅之友谊,终不可持公。又见利玛窦已故世,杨廷筠、李之藻亦相继离开人世。李之藻临终之际,又握公手以圣教相托。徐公自沈傕失宠后,虽入阁拜相,而年已经古稀,于是深谋远虑,欲为圣教筹一久安之计。此计维何?即令明廷正式承认传教士之永久居留问题也。会钦天监推算日月食,屡屡错误,乃从修历方面进言。”“自徐文定公荐举汤若望等修历,汤公得皇上宠幸,出入宫禁,颇形利便。与太监等往来,常乘机言圣教道理,圣教化行禁内。约在1430年(崇祯三年)太监庞天寿首倡奉教,同时领洗者十人,庞天寿取圣名Achillēe(笔者按:庞氏于永历四年庚寅1650年上书教皇,谓‘信心崇奉二十余年’)。初由十人,渐至四十人,妃嫔皇子亦有奉教者。禁中安治圣堂一座,汤若望屡次在内举行弥撒,施行圣事。数年之内,宫中受洗者有五百四十人之多。此皆当日神父所记载,并非虚语。”

可见崇祯初年天主教在宫禁活动频繁,颇有成效。但李天纲之论尚有瑕疵。按天主教士对于关羽崇拜的态度,从苛严到宽容之间发生的一百八十度转变,或者和当时一件宫廷秘闻有关。文秉《烈皇小识》尝披露过崇祯初年的一件轶事:

“上初年崇奉天主教,上海(按即大学士徐光启籍贯),教中人也。既入政府,力进天主之说,将宫内俱养诸铜佛像尽行毁碎。至是,悼灵王(按即崇祯与宠妃田氏所生皇五子慈焕)病笃,上临视之,王指九莲华娘娘,现立空中,历数毁坏三宝之罪,及苛求武清(按指万历李太后家族)云云,言讫而薨。上大惊惧,极力挽回,亦无及矣。时阁臣皆从外入,素不谙文义。上既痛悔前事,特颁谕内外,有‘但愿佛天祖宗知,不愿人知也’等句,几不成皇言矣。”《明史·悼灵王传》亦言:

“(慈焕)生五岁而病,帝视之,忽云:‘九莲菩萨言:帝待外戚薄,将尽殇诸子。’遂薨。九莲菩萨者,神宗母,孝定李太后也。太后好佛,宫中像作九莲座,故云。”

听起来并不像五岁小儿的言语,颇疑是太监宫女为反对崇祯改信天主教,毁像灭佛,利用皇子生病所作的警示。案明清宫廷太监向来就是崇信关公最笃的一个特殊社会群体。

太监(古称阉寺或宦官)是被逐出中国家族制度的一个特殊群体。他们自幼净身入宫,作为皇室的个人奴隶失去了人身自由,从事大大小小的杂役苦差,永难出头。但也有极少数幸运儿一步步接近天咫,从而襄赞机密,掌握要枢,位极人臣。尤其明宫十二监以司礼监为首,并特设司礼监秉笔太监充任皇帝私人秘书,有权在内阁票拟“上代皇帝”批红。“明代太监影响宫廷的大事很多,不仅有尽人皆知的郑和、王振、汪直、刘瑾、魏忠贤等人专信之宠,还有英宗复辟的”夺门之变,“崇祯自缢时王承恩之殉,都证实着皇帝与亲近太监之间实际上有着一种生死相依的关系。关羽”桃园结义“之事迹虽不相类,但在他们心目中,也许正是”忠义护主“的合适榜样。有记载说”明朝费用甚奢,兴作亦广,其宫中脂粉钱四十万两,供应银数百万两……宫女九千人,内监至十万人。饭食不能遍及,至日有饿死者。“万历时”内府二十四监棋布星罗,所役工匠、厨役、隶人、圉人,以及诸珰僮奴亲属不下数十万人。“明廷亡,”时中珰七万人皆喧哗出走,宫人亦奔走都市。可见明宫太监宫女数量之多。是故明代宫廷愈演愈烈的的关羽崇拜中,太监也是一支不可忽视的推动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