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关公显圣”
“关公显圣”由于其跨越时空的神奇功能,一直是历代各地关公传说津津乐道的主要内容。而“玉泉山关公显圣”一节,甚至被不愿说“怪力乱神”的明儒,写入了后世广为流传的《三国志演义》文本,也是构成后世“关公信仰”的基本依据。但若溯其根由,还得由一桩南北朝的佛教“公案”谈起。
现存最早“关公显圣”的记载,正是《全唐文》所辑董侹《荆南节度使江陵尹裴公重修玉泉关庙记》。除前引段落外,其中还有一段郑重其事谈及此事经过的文字:
“玉泉寺覆船山东,去当阳三十里,迭嶂回拥,飞泉迤逦,信途人之净界,域中之绝景也。寺西北三百步,有蜀将军都督荆州事关公遗庙存焉。将军姓关名羽,河东解梁人。公族功绩,详于国史。先是,陈光大中,智禅师者至自天台,宴坐乔木之下,夜分忽与神遇,云:‘愿舍此地为僧坊。请师出山,以观其用。’指期之夕,万壑震动,风号雷虩。前劈巨岭,下堙澄潭,良材丛木,周匝其上;轮奂之用,则无乏焉。惟将军当三国之时,负‘万人之敌’,孟德且避其锋,孔明谓之‘绝伦’。其于徇义感恩,死生一致,斩良擒禁,此其效也。呜呼!生为英贤,殁为神灵,所寄此山之下,邦之兴废,岁之丰荒,于是乎系……荆南节度工部尚书江陵尹裴均曰:‘政成事举,典从礼顺,以为神道之教。依人而行,攘彼妖昏,佑我蒸庶。而祠庙堕毁,廞悬断绝,岂守宰牧人之意耶。’乃令邑令张愤经始其事。爰从旧址,式展新规,栾栌博敞,容卫端肃。惟曩时禅坐之树,今则延袤数十围。夫神明扶持,不凋不衰,胡可度思?初营建之日,白龟出其新桥,若有所感。寺僧咸见,亦为异也。尚书以小子曾忝下介,多闻故实,见命纪事,文岂足征?其增创制度,则列于碑。贞元十八年纪。”
“晋永嘉三年己巳七月,邑地裂三处,各广三丈三尺,长百余步。”“(元)泰定三年丙寅秋八月地震。”
可知该处是地震区,也是古人附会神异之说的依据之一。董文引起关注的核心记述,则是天台宗大师智荆楚传法的一段经历,这也是佛教奉关羽为“护法伽蓝”,历世相传的主要依据。
智(538~597年)为天台宗四祖,实为创始人,世称“天台大师”。俗姓陈,字德安,祖籍颖川,后迁荆州华容。其父为梁朝显宦,十八岁投湘州果愿寺法绪出家,二十岁受具足戒。初从慧旷学律,后至大贤山诵《法华经》、《无量义经》、《普贤观经》等。二十三岁至光州大苏山拜慧思为师,学禅法,修行法华三昧。陈大光元年(567年)学成,到金陵讲授《法华经》等,传布禅法,大僚僧徒从之者众。陈太建七年(575年)入浙江天台建草庵,陈宣帝割天台山所在之始丰县之(调)以供寺用,又蠲两户农民之赋役供寺薪水。后应陈后主诏,请回金陵讲《大智度论》、《仁王般若论》、《法华经》等。陈亡,游化荆、湘二州,又往庐山说法。隋开元十一年(591年)应晋王杨广之请去扬州讲授菩萨戒,从上授“智者”之号,故又称“智者大师”。卒后杨广派人按其遗图于天台山下造寺,即帝位后赐名“国清寺”。所着有《法华玄义》、《法华文句》、《摩诃止观》各二十卷及《四教义》、《净名义疏》、《金光明文句》、《观音义疏》等。
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据柳顾言《天台国清寺智者禅师碑文》、灌顶《智者大师别传》、道宣《续高僧传·智传》,参以《国清别录》诸书,作“智年表”。记录他是在隋文帝开皇十二年(592年)年五十五岁时“坚请往荆襄”。十三年(593年)年至荆,答地恩,造玉泉寺。十四年(594年)在玉泉寺讲《摩诃止观》。十五年(595年)自荆下金陵,受晋王请,制《净名疏》。从情理推知,其建造玉泉寺,亦即“玉泉山关公显圣”之确切年份,应为隋开皇十三年,即公元593年。此可以纠正董文“陈光大中”的误记。
智是那一时代最有影响的高僧。道宣《续高僧传》卷二一谓智者大师门下“受菩萨戒者不可记称,传业学士三十二人,习禅学士流落江汉莫限其数。”其遗文第四则自言:
“于荆州法集,听众一千余僧,学禅三百。州司惶虑,谓‘乖国式’,岂可聚众,用恼官人。故朝同云合,暮如雨散。设有善荫,不获增长。”
可见他在荆楚一带传布的成绩。盖因荆楚巫风本盛,且山水湖泊地理阻隔,外来佛教遭遇困难尤多。智即本地人,熟知民风民心,建寺倡佛欲借助土着信仰心理,自是“题中应有之义”。后世佛教传人因而附会其事,正是聪明之举。灌顶是当时追随智者的传人,他曾记叙这次造寺情况:
“既慧曰已明,福庭将建,于当阳县玉泉山而立精舍。蒙赐额号为一音,重改为玉泉。其地本来荒险,神兽蛇暴,谚云:‘三毒之薮,践者寒心。创寺其间,决无忧虑。’是春夏旱,百姓咸谓神怒,故智者躬至泉源,灭此邪见。口自咒愿,手又略,随所指处,重云叆叇,笼山而来,长虹焕烂,从泉而起,风雨冲溢,歌咏满路。荆州总管上柱国宜阳公王积到山礼拜,战汗不安,出而言曰:‘积屡经军阵,临危更勇,未尝怖惧,顿如今日。’其年王使奉迎,荆人违觐,向方遥礼。”
“神兽”一语是否指当地土着奉祀的关羽,颇可寻味。可知智在玉泉山珠泉显示神迹,王积之言尤可为后世奉关羽为武勇之神作注。但并未提及智“梦化关羽”之事。
又董侹撰碑之时,荆州复建的其他佛寺,亦曾出现类似“神迹”。赞宁言:
“有天皇寺者,据郡之左,标异他刹,号为名蓝。困于人火,荡为煨烬……先是烟焰之末,殿宇不立,顾缁褐且亏瞻礼,密念结构,罔知权舆。禅宴之际,若值神物。自道祠舍滨江水焉,凡我疆畛,富于松梓,悉愿倾倒,施僧伽蓝。命工觇之,宛若符契。于是斩巨栋,干修楹,撑崖拄壑,云屯井构。时维秋杪,水用都涸,徒众敛手,块然无谋。一夕雨至,万株并进,晨发江浒,暮抵寺门。剞劂之际,动无乏者。其余廊庑床案,糜非幽赞。事邻语怪,阙而不书。”
当时的职守者,也正是命复关羽祠,且又以道悟为师的裴均,不为偶然。可知托言“神迹”,本为当时僧道创寺建观的常用借口,这样既可以远托神人,自高身份;又可以强指硬索,无须凭据,更容易获得崇道或佞佛的帝王官员许可。于是历代相传,算得佛门道流强索施舍的“不二法门”。
天台宗可谓第一个自觉实施“中国化”的佛教流派。它的学说以《法华经》第一卷“方便品”为据,大开“方便法门”,以调合儒、道两家思想。其三祖慧思以道家之成仙,为成佛必经途径,希望“成就五通神仙”,“为护法故,求长寿命。不愿生天及异趣,愿诸贤圣佐助我得灵芝草及神丹,疗治重病除饥渴。常得经行修诸禅,愿得深山寂静处,足神丹药修此愿。藉外丹力修内丹,欲安众生先自安。”而智也讲“意守丹田”一类道家调息之术,说“脐下一寸名忧陀那,此云丹田,若能止心守此不散,经久即多有所治。”这样讲求调气、炼丹和“不死之药”,无疑融会道家成分。所以陈寅恪曾直截了当地认为:
“如天台宗者,佛教宗派中道教意义最富之一宗也。”
作为最早与天竺所传教义有所区别的中国教派,天台宗融合儒、道,亦时势之所必然。说明后世以它藉关羽以传教,绝非偶然之举。
智死后其徒灌顶承袭法钵,玉泉寺一度由灌顶门下宏景为主持。他在初唐亦很有影响,宋之问有《送沙门宏景、道俊、玄奘还荆州应制(自注:宏景,玉泉寺僧。先是,景表请高僧十四人同住寺)》,诗言:
“一乘归净域,万骑饯通庄。就日离亭近,弥天别路长。荆南旋杖钵,渭北限津梁。何日舒真果,还来入帝乡。”
荆南旋杖钵,渭北限津梁。
何日舒真果,还来入帝乡。
法号还列于以“西天取经”闻名后世,唐太宗并为之修建佛寺的玄奘之前,可证当时玉泉寺之地位。在日本以弘扬佛法闻名于史的鉴真和尚,就是从宏景受具足戒的。
天台宗倡言“定慧双修”,故其门徒持戒精严,智着述亦多为戒律之说。但戒律的维持有时也不能全凭“定慧双修”,智、宏景的后代徒孙也许没有他们那样的道行,对于“慧根不定,六耳不净”的僧徒,有时也免不了要靠别的方式来示惩戒了,包括用关羽这样的武勇之将的神迹,来辖制心生贪嗔之徒。晚唐范摅《云溪友议》卷第三述玉泉寺时说:
“缁侣居者,外户不闭,财帛纵横,莫敢盗者。厨中或先尝食者,顷刻大掌痕出其面,历旬愈明。侮慢者则长蛇毒兽随其后。所以惧神之灵,如履冰谷。非斋戒护净,莫得居之。”其戒律森严可知。按葛洪《抱朴子》言:
其戒律森严可知。按葛洪《抱朴子》言:
“学道术乃令变形易貌,吞刀吐火,坐在立亡,兴云起雾,召致虫蛇,聚合鱼鳖,入渊不溺,蹴刃不伤。”
则“召致虫蛇”本为道家法术之一种。天台宗融道入佛,以巫挟禁,也不失为佛教“因地制宜”,落地生根之一法。今观初唐集成的《法苑珠林》所载各地传法灵验,率多本地人物事迹,就是明证。就连关羽生前的朋友兼对手张辽,也有类似记述。赞宁《宋高僧传》卷第十《唐扬州华林寺灵坦传》言:
“元和五年,相国李公墉之理广陵也,以峻法操下,刚恩少决。一见坦,郑重加礼,召居华林寺。寺内有大将军张辽墓,寺僧多为鬼物所惑。坦居,愀然无眹矣。”
可知至迟中唐时张辽墓地亦被划入佛寺,也曾被佛教认为疠鬼。随着关公“玉泉显圣”这个故事藉佛教和小说、戏剧广为流传,后随着关公“玉泉显圣”这个故事藉佛教和小说、戏剧广为流传,后世其他地区的庙宇也每喜自我作古,附会者众。如明人李维桢《重修关王庙碑》即言解州关庙“结祠传自陈、隋”。明末孙承泽《春明梦余录》也称京师关庙:
“在皇城地安门东者曰白马庙,隋基也。姚斌盗马庙在三里河天坛,亦隋基也。”
又言宛平县东成化十三年重建汉寿亭侯庙亦“皆隋基也。”都是以此传说,作为关公信仰起始的佛教依据。后话令说。
(第二节)护法北禅
天台宗后来传至湛然,约在开元、天宝间称“中兴”。其间又有禅宗北派兴于当阳,创立人神秀(606~706)亦重施智之伎,借“关羽显圣”神迹弘扬佛法。嘉靖壬午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卷之十六引禅宗《传灯录》云:
“大唐高宗仪凤年间,开封府尉氏县有一秀才,累举不第,三上万言策,皆不中选,遂乃出家,法名神秀,拜蕲州黄梅山黄梅寺五祖弘忍禅师为师,学大小乘之法。后云游至玉泉山,坐于怪树之下,见一大蟒风簇而至,神秀端然不动。次日于树下得金一藏,就于玉泉山创建道场。因问乡人:‘此何庙宇?’乡人答曰:‘乃三分时关公显圣之地也。’神秀拆毁其祠,忽然阴云四合,见关公提刀跃马于云雾之中往来驰骤。神秀仰面问之,公具言前事。神秀即破土建寺,遂安享关公为本寺伽蓝。至今古迹尚在,神秀即六祖也。”明人《历代神仙通鉴》卷一四所载亦同。自此关羽不仅皈依佛门,赞宁《宋高僧传》卷八《唐荆州当阳山度门寺神秀传》:
“释神秀,俗姓李氏,今东京尉氏人也。少览经史,博综多闻。既而奋志出尘,剃染受法……忍于上元中卒。秀乃往江陵当阳山居焉。四海缁徒,响风而靡,道誉馨香,普蒙熏灼。则天太后闻之,召赴都,肩舆上殿,亲加跪礼,内道场丰其供养,时时问道。于昔住山置度门寺以旌其德。时王公以下,京邑士庶,兢至礼谒,往尘拜伏,日有万计。自中宗孝和帝即位,尤加宠重。中书令张说尝问法,执弟子礼,退谓人曰:‘禅师身长八尺,龙眉秀目,威德巍巍,王霸之器也。’”
陈垣《释氏疑年录》载:“弘忍(602~675)禅宗五祖……俗姓周,蕲州黄梅人,一说浔阳人。七岁随道信禅师出家,受具足戒,后定居于黄梅双峰山东山寺,聚徒讲习,门人甚众,号‘东山法门’。”则弘忍逝后,神秀往当阳,应在武则天仪凤年间,而当时主持玉泉寺者正为上文谈到的宏景。这也许是神秀在当阳不得不另立山头,还不能开罪天台宗,反须附骥攀鸿的原因。他曾在玉泉寺挂单,所创道场在东七里的度门寺。这位神秀正是佛门着名禅宗公案中,因吟出“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染尘埃”一偈,而为慧能“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心中本无物,如何染尘埃”超胜,失去了五祖衣钵传承的人,由此引出禅宗南北派争斗,另有一系列传奇可说。从神秀的经历、修养心性甚至当时术士所看重的相貌来看,他都不会久居人下,这次自立门墙的决心和声势都非同小可,“关羽显圣”之说,又得附禅宗北派的流布而传。
神秀传人普寂(651~739)恰好是关羽老乡,事见《旧唐书》卷一九一本传:
“普寂姓冯氏,蒲州河东人也。年少时徧寻高僧,以学经律。时神秀在荆州玉泉寺,普寂乃往师事,凡六事,神秀奇之,尽以其道授焉。久视中,则天召神秀至东都,神秀因荐普寂,乃度为僧。及神秀卒,天下好释氏者咸师事之。中宗闻其高年,特下制令普寂代神秀统其法众。开元十三年,普寂于都城居止。时王公世庶,兢来礼谒。普寂严重少言,来者难见和悦之容,远近尤此重之。二十年终于都城兴唐寺,年八十九。时都城士庶曾谒者,皆制弟子之服。有制赐号为‘大照禅师’。及葬,河南尹裴宽及其妻子并衰麻列于门徒之次,士庶倾城哭送,闾里为之空焉。”
《三国志演义》中曾出现过一位在汜水镇国寺和关羽叙过乡情,声言“贫僧与将军家只隔一条河”,后又在玉泉山结茅,以一句“颜良安在”喝破关羽的“普净”。是否实有其人,不见史载。我颇疑心就是这位曾住玉泉,而又声势赫赫之“普寂”的一音之转。唐沙门净觉撰《楞伽师资记》卷一:
唐朝洛州嵩高山普寂禅师,嵩山敬贤禅师,长安兰山义福禅师,蓝田玉山惠福禅师,并同一师,学法侣应行,俱承大通和上后。少小出家,清净戒行,寻师问道,造访禅门。行至荆州玉泉寺,遇大通和上(和上“即后世”和尚“)讳秀,蒙受禅法,诸师等奉事大师十有余年,豁然自证,禅珠烛照。大师付嘱普寂、敬贤、义福、惠福等照世炬灯,传颇梨大镜,天下坐禅人叹四个禅师曰:法山净,法海清,法镜朗,法灯明。”
则普寂有着于当世之名“法山净”。净觉是神秀的再传弟子,“俗姓韦氏,孝和皇帝庶人之弟也。”将“普寂”与“法山净”截头加尾另为之名,亦是小说家惯技。
唐代宗大历年间(766~779)普寂一系作为北宗正传,势力仍呈中兴之势。独孤及(725~777)《舒州山谷寺觉寂塔隋故镜智禅师碑铭并序》谈到当时北禅传法盛况时说:
“(神)秀公传普寂,寂公之门徒万人,升堂者六十有三,得自在慧者一,曰宏正。正公之廊庑,龙象又倍焉,或化嵩洛,或之荆吴。自是心教之披于世也,与六籍俟盛。”
可知普寂一派当时炎势。盛唐时玉泉寺已为名胜地,但“关羽显圣”事或在当地佛徒之外所传不广,或者往访文士不以为意,故张九龄、孟浩然、李白、元稹等咏计玉泉寺的诗作,所叙皆不及此。惟由周朴《宿玉泉寺》所咏景象:
“野寺度残夏,空房欲暮时。夜听瑗不睡,秋思客先知。竹迥烟生薄,山高月止迟。又登尘路去,难与老僧期”
以此观之,该寺一度曾残破冷落。而北派禅宗亦在安史乱后,在南派禅宗之神会的攻势下一落千丈。天台宗四祖和北派禅宗六祖共同创立的“关羽显圣护法”的神迹,也因此不彰于世。倒是《全唐诗》载有玄宗时人郎君胄题《关羽祠送高员外还荆州》一诗言:
“将军秉天姿,义勇冠今昔。走马百战场,一剑万人敌。谁为感恩者,意是思归客。流落荆巫间,徘徊故乡隔。离筵对祠宇,洒酒暮天碧。去去无复言,衔悲向陈迹。”
谁为感恩者,意是思归客。
流落荆巫间,徘徊故乡隔。
离筵对祠宇,洒酒暮天碧。
去去无复言,衔悲向陈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