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等了会,万忠叹口气,“把门揣开吧,先进去坐坐。”
连翘义正言辞地道:“那位高诗人真的是高粲的话,他就是公主的爹。你到公主的爹的府上来,岂能如此不敬!”
这小家小户虽然称不上个‘府’字,连翘的话却说的在理,万忠连连称是。
慕容晴倚在墙上打瞌睡,来漳州的路上就耗了半个月,我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站久了累的很,龙御夜道:“去把马车驶进巷子里来。”才一吩咐,已有侍卫领命而去。
见马车停下,龙御夜扶了我到马车里歇脚。连翘和慕容晴也上马车打瞌睡来了。
龙御夜依旧负手站立,见夕阳西下,便道:“多买些棉被食物什么的,今晚怕是要在这釉子巷留宿。就算高诗人回家了,他孑然一身,一个大男人的家里也没多余的被子那些。”
又有侍卫下去置办,龙御夜随后又道:“天黑时分,高诗人还没回家的话,就把门撞开。”
“是。”李展翼应下。
“吉——颂——”晚霞正灿烂时,一人击节,缓慢吟诵的声音传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
几乎是乍一听到那人吟诵这诗时,我已下了马车,龙御夜及时扶住我。
随着众人看去,只见巷子那头,一个不惑之年的男子边举高酒壶,仰头喝着酒,边吟诵《无衣》那诗,毫无疑问,此人当是高诗人了。
眼见那人越离越近,我的心跳越来越快,手更是无意识地捏紧了龙御夜的手。
近了。只见那人相貌堂堂,虽不惑之年,却风骨犹存。身材高大,气度不凡。光阴蹉跎,非但没磨损掉他的男性魅力,更练就了四十岁壮年男子的成熟韵味。
这,这就是我的爹爹么?心中悲喜交加,眼见他如此醉酒麻痹人生,我心里也疼痛着。
此时的他已然半醉,口中却仍然吟诵着,“……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又灌了大口酒,吟诵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
然后他终于见到他家门口的我们了,见我们这行人来历不明,个个气度不凡,俱都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也微微诧异,瞬时酒醒了大半。
本抑制不住想扑到他怀里叫他爹爹的,不过想了想,还是试他一试。不然不是我爹爹,我那么叫了,倒暧昧不清了。强抑制泪水流下来,却还是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高诗人与我们一作揖,客气地问道:“不知各位为何伫立于吾家门口?”
我本是站在众人中心,又泪光闪动,高诗人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最多停留在我的面容上,只得是我答话。
平复了一些心绪,才道:“去访亲戚,不想路经漳州行到这里,马匹连日奔波走不动了。马车行到先生家门口,已是这黄昏时分。想着天色渐晚,就要露宿街头,所以着急的想哭。”
高诗人了然,指引道:“出了这条巷子,往东南方向行两百步,就有客栈了。”
他无意让我们留宿。
不行,我得让他允我们留下来。“闻先生刚吟诵《无衣》,凑巧小女子也唤无衣,无衣窃以为与先生有缘。先生吟诵《诗经》,当是博识之人,无衣才疏学浅,不知可否得先生赐教一二?”
“哈哈!”高诗人朗笑出声,“就凭姑娘名唤无衣二字,吾也愿意让姑娘一行人留宿寒舍了。”
一语道破我的目的,果然是聪慧之人!
高诗人打开了家门,随着他进了他家,虽寒舍简陋,却甚是洁净出尘。看的出来,他是爱干净的人。
他家并不大,然而仅他一个人居住,显然是绰绰有余了。一个四合院,十来间简陋的屋子。院中一棵海棠树,枝繁叶茂。
“各位随便歇息,吾生火为各位做些家常菜肴。”高诗人对我们一作揖,转身去往一边的厨房。
趁他无意识间,我清晰地唤道:“高粲?”
高诗人的脊背明显地一僵,随后如若没听到我的唤声,泰然自若地往厨房走去。
仅他身体的一颤,我已知道,他是高粲无疑。人在无意识里的反应,是最真实的。高粲这两个字,该有十多年没被人唤过了吧。
他此番置若未闻,我却不依了,跑到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他,“你是高粲,齐国人高粲?”
高粲镇定地一笑,“姑娘认错人了。”
想是对我存疑,他不肯昭显真实身份了。我忙道:“我姓岳,我母亲名叫岳婉仪!”
“婉仪?”高粲脸色大变,镇定的样子再也维持不下去,手中酒壶掉地,发出了‘铛’地一声响声。时间停滞了好久,才听到他涩哑的声音,“你说婉仪是你的母亲,你是婉仪的女儿?”
我不住地点头,“我母亲说,我爹爹是齐国人高粲。”
“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啊,婉仪,你在天之灵看到了吗,我高粲见到了自己的女儿,和女儿团聚了,婉仪,婉仪……”高粲泪流满面地喊了几声,突然就晕厥了过去。
“爹爹!”我慌忙扶住昏厥过去的他,不让他的身体倒下去。见状,李展翼已过来了,我急道:“我爹爹他怎么回事?”
李展翼道:“无碍,大喜过度,片刻就醒。”
果然,李展翼将高粲扶回卧房躺下后,他已悠悠醒转。才一睁眼,已急着找我,我忙过去,坐到床沿,笑道:“爹爹,爹爹,我在这里。”
“我真不是在做梦?”他神情恍惚地用手抚摩我的面容,泪光闪动,“果然是婉仪的女儿,和婉仪以前一样漂亮。”
我把手绢掏出来给他看,“母亲虽然去了,她的东西依然在。爹爹你看,母亲一直将这张手绢保存着,那块玉坠,在我夫婿那里。”
“这些年来,我一直关注着你们母女,婉仪去年离世,茼茼也是去年成婚。今年始与龙将军夫妻情深。爹爹知道你叫茼茼,你适才说你叫无衣,爹爹以后就叫你无衣吧。”高粲略略看了看我的身子,“我高粲不仅见到了女儿,还要做外公了。”
我点头,“四个月的身孕了,今年年末,爹爹就可以做外公了。”
高粲禁不住又流泪,抱了抱我,许久才道:“当年与你母亲失散,我又战败,不顾重伤,来大周找你母亲。无奈走到漳州,便闻龙景帝将婉仪封作嫔妃的消息。我身心俱受重创,重伤也因长途跋涉医治不及时,所以一身武艺尽废。虽满腹经纶,到底不想引人注目,这些年来,遂以体力活计维持生计。让女儿笑话了。”
我摇头,“我只庆幸爹爹还活着。”
高粲伧然笑道:“不甘心啊,往日总想着见你们母女一面,苟延残喘地活着。你母亲离世后,我本欲了此残身,却又不甘心,总想着再见女儿一面。龙景帝……他对你们母女好么?”
“好。”我道:“父皇……龙景帝对我和母亲都好。”怕高粲听到我叫别人为爹爹会伤心,我临时改了口。
高粲问道:“和你一起来找我的那个男子是你夫婿吗?”
我应道:“不是,他是龙御……他是我夫婿的朋友。”不是在高粲面前隐瞒龙御夜的身份,实在是,他是帝王,没经过他的同意,微服在外,我也不好多说。
这时连翘过来,“公主,晚膳做好了,请和高……”
高什么,连翘不知该怎么称呼了。高粲笑道:“叫我先生吧。”
“……先生。”连翘一口气终于喘过来,“请公主和先生移驾用晚膳。”
席间,龙御夜虽是帝王,到底高粲是长辈,龙御夜也坐了下席。龙御夜和高粲没什么话说,有的也只是礼貌而客套的语言。
慕容晴直接当高粲不存在,压根没仔细看他。只顾着大快朵颐,填饱肚腹。
晚上又和高粲叙旧了好久,才回卧房睡觉去。并没因在陌生的地方认床而睡不着觉,或许这个家是高粲的,我也当作自己的家了吧。
第二日起床的时候,已见高粲在水井旁汲水,我忙道:“爹,这些活儿,让侍卫们做吧。”
“丫头啊,爹看到你回到爹身边了,什么都想亲手为我的丫头做,哪愿意让旁人假手代劳?”高粲悲从心来,“十多年来,爹什么都没为女儿做过,爹现在只想,把这十多年欠女儿的都补回来。”
说这话时,酸苦涌上来,高粲竟又流了泪。我伸手拭去他脸上的泪水,强忍住酸涩,“爹不要哭,爹不欠女儿,只有女儿欠爹的。女儿从没在爹的面前尽过孝道,以后让女儿每天侍侯爹,给爹端茶递水。”
“阿欠——”慕容晴拖长声音的一个喷嚏将我的话掩埋,见我和高粲都看着她,慕容晴哈哈一笑,“你们继续,你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