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再度启齿:
“你说,父皇油尽灯枯之际,听到他阔别了七年的儿子甫回身边,就被他一生的爱臣杀死了,他会怎么样?”
低哑的嗓音,无比隽永。他展颜一笑,颠倒众生。
会怎么样?父皇承受的住那么大的打击么?只怕龙御夜一死,父皇随后一命呜呼!
果然,果然龙御夜不是在向我乞怜,他是在威胁我!逼我,将他平安地掩护到父皇的身边!老奸巨滑、心狠手辣,笑嫣尘世的龙御夜啊!
见我不语,他已知我默允了要护他周全。他舒展眉目,嘴角的笑益发张扬,眯着俊眸,恬然地欣赏起我的郁郁神态。
我一咬牙,强令自己不去看马车里那张比我更悦目的脸,强令自己压下在这里放声大喊‘龙御夜就在这里’的冲动。
唉声叹气地坐回马车,召来昭阳宫里我自己的心腹,知会了一声,让马车直入母亲的深宫。
龙御夜听着我明显因为不悦而起伏不定的心跳,他的身体却无比地放松下来,他依着马车,头微微放低,流云般的黑发流泻下来,在马车的行驶中飘摇百转,如同海藻。
明黄色的帷幔,明黄色的被褥,明黄色的寝衣……
从没觉得明黄色也是那么的刺目。犹记得儿时每当那袭明黄色耀入眼帘,我便知道是父皇下朝回来了。扑到他的怀抱里,承欢膝下。而今,那昔日矫健的体魄不在,曾经那硬朗的男人此时却奄奄卧于病塌。岁月不饶人,前些时候才发现父皇头上的白发,今昔他已命在旦夕。
我进了内室,站在父皇的床塌前。父皇睁眼见是我,勉强一笑。
他咳了几声,我正欲过去给他捶背时,他叹声闭眼,似乎察觉到什么似的,干涸的嘴唇微动,“是夜回来了么?”他的唇一张一翕,几字的话出口,竟是那般艰难。
父子连心么?父皇竟是感应到了龙御夜在室外。
片刻静默。
我几乎听的到时光老人走动的脚步声。
那样的静。
那年轻人的步伐竟也如父皇如今吐字说句的沉重与艰涩,龙御夜的面容上,此刻已绝了那灿烂的笑容,忏悔,愧疚,自责的狼狈,即将痛失亲人隐忍着的沉痛……
看着床塌上勉力撑着笑容的迟暮的父亲,龙御夜跪于大理石的地板。那声‘扑通’那样地响。银线湿润了地板。泪下潸然。
男儿膝下有黄金。
男儿有泪不轻弹。
父皇有些浑浊了的眼眶里隐隐有闪亮的晶莹,是临终前终于见到了爱子的释然,是父子久别重逢后增现的光彩。
“父皇……”隐约听到了龙御夜哀伤的喃喃。
父皇一直看着他,眼中渐渐多了好些的神采。俊秀脱尘的龙御夜,如傲世梅霜,在天之骄子的优秀皇子们中脱颖而出,一枝绝秀!
父皇是欣慰了。
即使父皇是多么热衷于将皇冠扣在齐宕的头上,对龙御夜,他也是疼爱有加的。见到今日羽翼已丰的龙御夜,他也是衷心慰藉的。
是君王,也是慈父。如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父皇也只是想在临终前好好地记住阔别了七年,在他的记忆里已有些模糊了的龙御夜的相貌。
什么时候,母亲也到了内室,父皇的心腹太监也在一旁擦泪,全然不知。
这个阳春三月的夜晚,整整两个时辰,父皇与龙御夜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彼此静静地记着对方的面貌。惟恐看不够。亦或者,父皇是要保存体力,多留在尘世分毫。
半月前,父皇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我竟没意识到,适才能艰涩开口说话的父皇,正是回光返照!
“娘娘,皇上驾崩了。”老太监的声音沧桑的如同又老了十岁。
我想哭,却哭不出。龙御夜更如呆了一般,怔怔地跪着,一动也不动。
老太监拭干了泪,出了内室,在母亲的寝宫外敲起了丧钟。
君王丧。
钟声浑厚沉重,余音袅袅。震荡着人的耳膜。
是那时,龙御夜才回过了神一般,近乎落魄地伏在父皇的身上哀痛。
我也愣了一般,明明已听到了各宫娘娘们,那些大臣们往昭阳宫而来的脚步声,也愣了似的明知道眼前该做什么,却想不起来。
该做什么呢?
还是平姑姑提醒了我。
我冲到龙御夜的身边,使足最大的力气一把拉起他,“快跟我走,他们来了!”
龙御夜置若惘闻。
“走啊!”我吼道:“右相的人马上就过来了!”
话毕,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我拉着他转身就往内室的暗门走去。转身,再一次瞥过父皇已阂目的龙颜,泪流满面。
却是拉不动他。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要意气用事么?想都没想,我就返身冲他大吼:“这么缅怀父皇,早七年你去哪里了?现在这么痛悔有什么意义?你要不保全你自己,父皇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他不该是不深明大义的人啊,父皇驾崩,他的难受不是假的,可是,七年后的他早不是当日那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贵妃与右相一到,他的处境岌岌可危,他难道没有想过?
他也不驳斥我什么,也不反抗,也不动怒。只是那般哀戚地看着我,忧伤的眼神仿佛蒙了一层薄雾,是痛,是疼,是难过……
虽然今日才第一次与他相见,他留给我的,却是深深的高高在上,主宰一切的笑容。那般的俯瞰天下的气魄。眼前的这个会是未来大周皇帝的男人,此刻却孩子般的……只是一个死去了父亲的寻常人家的儿子般的心扉痛彻……
这样的身体里、灵魂里本能的痛,震住了我。我甚至有些自责适才那样地对他大吼。
试问他想留在这里,又有什么错?
虽然我的情急,只是忧心右相与贵妃一到,他的安危……
可是我还是没有什么资格斥责他的。
刚刚死去的这个人,是我的养父,更是他的生父!
到底是因为刚刚驾崩的那个人,与我没有血缘关系,我才可以做到此刻这样的镇定么?不,不,在父皇没有了呼吸的那一刻,我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都被抽空了。
那样的疼痛……
龙御夜,看着我的眼神中的哀痛不减,我几乎感受的到他的凄迷,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自此而游离,到处漂泊无所寄托的情感……
“我想再看一眼父皇。”
许久,他开口。声音哑涩的让人心颤。
他果真已经过了意气用事的年月。我拉不动他,只是他暂且不跟我走,只是想再看一眼父皇,然后踏上通往他未来的光明的那一条君临天下的路。
是在那一年我才明白,生死都有定数。人的生老病死,是谁也抗拒不了的因果循环。我的父皇,龙景帝的逝世,只为了成就下一个声名灼灼的大周帝王。
几乎是与龙御夜从父皇卧寝的暗门离开的同一刻,贵妃、右相等人一拥而入内室,俯跪于刚刚离世的天子的塌下。
听到右相虚假的哀号,贵妃娇媚的哭丧,龙御夜转身直视父皇卧寝的眼神,凌厉的杀机逼现!
真正地想要杀人的眼神!
“快走啊!”再不制止他,我真怕他会返身回去。蛮力地拉着他,在无人的深宫后跑着。跑着。
初春乍暖还寒的天气很冷,迎着夜晚的寒风凛冽,我却是满身热汗。
回观龙御夜,面色却阴沉的吓人。虽然被动地被我拉着跑着,他眼中的佞气和寒意却不减。我拽着他的手,只觉得如同握着块寒冰。那样的冷。我知道,他的父亲刚刚离世,他却不能待在他父亲的身边,送终,凝视他父亲阂目的容颜,超度法事,做那一切的丧后事宜……对于一个儿子而言,对于一个东宫储君而言,不仅是不孝,沉痛,更是对他那高贵身份的一种侮辱!
可是皇宫中机关重重,俱是贵妃与右相的天下,他这一宫太子,在此危险时刻,更是不能露面。
当我拉着他一气跑回了我的寝宫,当我全身虚脱似的顺着冰冷的宫墙滑至地面时,没了被我的手钳制住的桎梏,龙御夜的眼眸倏地一凝,那汹涌的杀气就要喷薄而出,他转身,意欲离开我的寝宫,再回到父皇那里去!
“龙御夜!”我听到我的声音尖锐地冲破喉中,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冲他大吼:“龙御夜你敢说你七年之后再回大周,只是因为听到了父皇病危的消息么?你敢说你回大周,没有一丁点的想要继承皇位的意志么?你回大周是为了什么?你回了大周月余,忍痛不来探望父皇又是为了什么?在外隐忍七年,回京隐忍月余,你到底为的是什么?就为了立时现身,功亏一篑,成为众矢之的么?你要成佛成魔在于你,别忘了左相对你的寄托,睿敏长公主对你的厚望,表姐对你的等待!你要表姐一家为你陪葬么?你不顾及卿卿性命,你对的起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生下你的先皇后么?你好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