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那么地冷静,那么地镇定。
甚至冷静地从地板上拣起母亲左手垂落时掉下的那块玉坠,原先包裹着那玉坠的一张手绢。
母亲与我爹爹的订亲信物。母亲几个月来日夜抚摩着的那黑匣子里的东西吧。
将玉坠握在手心里,这样的暖玉,竟也暖不了我的体温。
慢慢地展开那手绢,熟悉的母亲的绣工映入眼帘: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赫然是《诗经·秦风》中的《无衣》。
《无衣》……我爹爹该是位征战沙场的将军吧,母亲,齐国将军的夫人?母亲与爹爹失散,母亲与父皇邂逅,这么巧的,与……父皇和齐国一战,将齐国军队驱逐出大周国境数百里外的时候吻合!
虽没有亲身经历那一战的飞沙走石,然而父皇在世时曾傲然与我描述过。我爹爹在那一战中是生是死?母亲会与我爹爹失散,爹爹显然吉凶难卜。
母亲委身于……与自己有着国仇家恨的父皇时,心里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听着父皇傲然地对我描述当年的战争时,母亲温柔的笑容下,心似乎如若一刀一刀地被凌迟?
虽然父皇对母亲的情意是真的,可若不是因为流着我爹爹的骨血的我,母亲何以会待在父皇身边苟且偷生这么久?母亲死志早存,如今父皇离去,我也已成家,且她心知龙御夜对我的照护,所以她终于死而无憾了?
母亲待在父皇身边的十五年里,是不是也存过与父皇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心思?在父皇真挚的情意下,母亲每每动了杀机时,又心软了多少次?
……全不过猜测而已。
即使事实真如我所猜想的那样,我也不可能因为素未蒙面不知是生是死的爹爹,而迁怒于父皇,迁怒于龙御夜或者大周国的所有人。大周皇室对我恩同再造。
甚至若是齐国再与大周国开战,让我选择去护卫一个国家的话,我会选择的是大周而不是齐国。
父皇,他是我弟弟齐宕的亲生父亲,大周皇室的所有人都是齐宕的亲人。齐宕的亲人也就是我的亲人。现在与我血脉相连的人,只剩齐宕了。
龙御夜和表姐进来的时候,母亲去世已有一柱香的功夫。我正用丝线串起那块玉坠,然后将它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又将那手绢小心收好,再拿了自己的手绢去擦拭母亲嘴角醒目的血迹。
一切表现的都太过正常。
正是这样的正常,表姐和龙御夜越发地不放心我。表姐主动下去交代宫人料理母亲的后事,让龙御夜留下来陪我。
已经顾不得去理会表姐让龙御夜留在我这里的大度,顾不得去紧张和忐忑什么。表姐临出去时,我只道:“一切从简,按照普通太妃去世的仪仗安排就可,不必太铺张。”
母亲也是不希望在大周国的宫廷里,大肆地因为自己的丧事而铺排的吧。
表姐看了眼龙御夜,见龙御夜最终点了点头,方才出去安排。
接下来便是守孝。齐宕依然不明白生老病死的道理,我对他说母亲走了,他也只是眨眨眼,以为母亲过不了多久就会再回来。他在母亲的灵前跪了一晚,然后支撑不住了。我看着心疼,让宫人们仔细地侍侯了他去。
守灵的那七日天气都还好,秋夜虽有些冷,没有风雨天气已是万幸。龙御夜白日处理政事,夜晚都会过来陪我。
或许是因为我母亲去世的缘故,表姐对此也不介意。还嘱咐龙御夜好生照顾我,夜里长时间地跪在地板上别着了凉。
我连日来好好吃饭,不悲伤也不哭闹,看着我太过正常的表现,龙御夜总是皱着眉。一夜紧紧地将我纳入怀中,低声道:“你哭吧,就在我的怀里哭,没有人会笑话你。”
看着龙御夜连日来日夜不停息的忙碌国事与操心我,明显憔悴了许多的面容。我于是笑着吻他的额,“龙御夜,我身边的亲人越来越少了。你要好好的,龙天浚他也是我的亲人,他也要好好的……龙御夜你多保重。”
保重。
如同我一直苦心经营将我们的关系定位在亲人一样,龙御夜也一直将我们的关系与亲人拉远,而此时,听我以亲人相称他,他也不辩驳什么。
甚至我以此话向他请命,请求他善待龙天浚,他竟然应下了“好”字。
只以为我是因为父皇和母亲都相继去世了才说出这么一番话的,龙御夜全然没留意我最后让他多保重的几字那明显不同的话音……
早有私离京城之心,以往是因为母亲留于宫中,我多有顾虑。如今母亲已去,齐宕我会托付于他人。这京城我虽然留恋,却已经不是我该待的地方了。
帝王身份的龙御夜的情感是我难以忍受的,更不想夹在表姐与他之间难以做人。如今知晓了我生父何许人也,有着生父与母亲的订亲信物,却给了我一个离开京城后明确的去处……
去往齐国寻父。
爹爹若生,自是与他相认。从此侍奉在爹爹身边,恪尽孝道;爹爹若死,我也该寻到他的暮处,掬一捧黄土,上一柱香,磕几个头。
母亲贵为太后,遗体我自然再也将她从大周国的皇陵里运不走。那么,将爹爹与母亲的订情信物埋在爹爹的墓下,让母亲了了死后与爹爹葬于一处的夙愿吧。
从此每年清明,为父母在天之灵祈福。
无论爹爹生死与否,这一生,我都将不再回大周,不再踏进大周的国土一步。
在大周的荣华,那永远不知世间疾苦的日子,龙御夜所给予我的,我无福消受。帝王深婉无奈的感情,更是我消受不起的。有龙御夜的地方,我再待不下去。
我走了以后,就此平空消失了以后,他也该死心了吧。他会做一个好皇帝,表姐会常伴君侧,他的后宫逐渐会充盈起来,他会拥有天下最美的女子,娇妻美妾,后妃如云……
而我,只想离得他远一点。太贪恋自由了,我这个近十六年来一直被关在宫廷里的公主,太想要飞得高一点,远一点,太想去接触外面的世界了!
并不敢因为操之过急而弄巧成拙,怕龙御夜对我的心思有丝毫的察觉,母亲的丧事之后,我再度安静地回了将军府。
因为带孝在身,又因为那夜我平生第一次主动地吻了龙御夜的额,龙御夜自是欣慰非常。也不再无故来将军府,免得让我每每见他时局促不安。
不过也实在是因为表姐怕我丧母后悲痛难耐,隔三差五就让我进宫。美其名曰是陪她解闷,倒不如她在陪我散心。
自然的,几乎每日都能碰面,龙御夜也没有再前往将军府的必要。
我能猜到,表姐在我母亲去世前召我进宫的那次,是因为察觉了龙御夜与我之间的什么。而逢遇母亲这一变故,表姐似乎将往日的猜疑忘到了脑后。比以往更加亲切地待我,以皇宫女主人的身份殷勤款待我这位出阁了的公主。
好景自是不长。
某一日午后吃着茶点,表姐不知与我聊到了什么,遣退了宫人,便兴意阑珊地看着我。许久,才幽幽地道:“昨晚表哥在我的床上,叫的是你的名字。”
表面的,我们表姐妹的情谊终于出现裂纹了么?
我暗笑在心,表姐啊,你不道出这一句话把我们之间的情分弄的这么尴尬,我也是要离开的。你道出此言,不过让我意欲离开的心意更加坚定罢了。
表姐,你何不让我不对你心怀歉意地离开呢,为何让我在离开之际,都对你心怀愧疚呢?
你的心思这般细腻,龙御夜虽然没察觉出我要离开的心,你早已将我的心思看的透彻了吧。既如此,为何要让我在走之前都觉得欠了你的呢?
私离京城的计划早已筹谋好了,表姐道出此话的第二天清晨,在龙御夜上早朝后,我便哄骗齐宕,说我们出去郊游。
齐宕童心难免好玩,便兴致勃勃地点了头。于是我和平姑姑带着齐宕悄悄地出了皇宫。
睿清王府里,我站在四叔叔的书房中静静地看着四叔叔,四叔叔拾了盏茶,淡淡抬眸,“不再回来了么?”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与四叔叔提及我私离大周的打算,甚至,入得睿清王府,我刚叫平姑姑带齐宕去用早膳的时候,就到了四叔叔的书房。甚至,我在四叔叔开口前,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出将齐宕托付于四叔叔的话,四叔叔已一语道破了我的心思。
为了让四叔叔应允自此以后收留齐宕的事,我做出非常崇拜四叔叔未卜先知的表情。四叔叔垂下眼睑,不去看我满脸崇拜的表情。
“他并不知你离开京城后去了何处,最先寻你的地方,怕是与大周最临近的齐国。如此便给他误打误撞上了。离开京城后,你改道往江南而行。如此去齐国虽绕了些路,却清净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