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就听人通报道:“史大姑娘来了,要见姑娘。”
黛玉轻轻一怔,贾敏脸色也不是很好,想来这么些时候给湘云罗唣得十分够了。
紫鹃眼看着黛玉,道:“既然姑娘要去边境,就见见云姑娘罢,她一个女儿家,也不容易的。”
黛玉点点头,便对通报的丫头说道:“就请云姑娘到花厅里罢,我略换件衣裳就过去。”
丫鬟自去了,黛玉方换了衣裳,揉开一点胭脂,给苍白的雪颜添了一点气色,只是双眉蹙如春深,可见心结依旧未解开。
湘云端坐在花厅里,见黛玉慢条斯理地过来,心中早已十分气怒,待得见她虽然容颜如雪,却依旧灵气逼人,更让人觉得不染人间烟火气息,与之相比,却更叫自己形相自惭形秽,不由得更是怒从心起,冷笑道:“如今老太太没了,爱哥哥更是在牢狱中度日,你却还有闲心扮西施!”
黛玉淡淡地道:“云妹妹这话却是从何说起?外祖母已然逝世,我心里也很伤心。”
湘云立即站起身来,走到黛玉跟前,她原比黛玉高了半个头,此时更是气势汹汹地道:“你也是知道伤心的?天底下最无情的女子就是你了!素日里外祖母那样疼你,如今她最疼爱的孙子入狱,你明明是说句话就能放了他们,依旧让老爷们官复原职的,你却什么都不肯做!”
黛玉见湘云如此,仍旧是慢慢地坐下来,手指抚着茶杯边缘,嘴角一朵笑花飘忽不定。
“云妹妹此话,却真是叫人心寒!素日里我不想和谁计较什么,只想随着自己的性子过自己的日子,做一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可是住在那里那么些年,你们却一个个都不肯略放松我一些儿,倒是要问问你,这是什么心思?你说我无情,我原本就是无情,情到深处的时候,就已经是无情了。”
湘云只是微微冷笑,却不置可否,眼中尽是讽刺之意。
黛玉却并不在意,只依旧慢慢地道:“云妹妹口口声声说我不过一句话就能救得贾家的,可是,倒是要白问问妹妹一句话,我凭什么救这么些无可救药又恶贯满盈的人?”
最后一句话是一字一顿得开口说出来,凛然有不可欺负之势。
湘云却是满心满眼里都是宝玉,在她心里,宝玉就是天底下最最俊秀最最有才气的人,自然也是最值得人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的人,她才不管什么凭什么不凭什么,只冷冷地道:“我只问你一句话,爱哥哥你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黛玉揉了揉额角,淡淡地道:“你叫我救,可是,给我一个理由。”
湘云听了一呆,黛玉目光澄澈如秋水,静静地凝视着她,有着看破世事的沉静和从容,还有一点点,别样的情怀。
“其实云妹妹,你是最明白的一个人,别人都说你憨厚,可是你的心,比谁都深沉。”
说到这里,黛玉瞧着湘云,果然她脸色大变。
黛玉淡淡地续道:“素日里你从来都不是无缘无故地厌恶我,也从来都不是无缘无故地与宝姐姐好。可叹她那样一个精明的人物,却始终在你的手里如玩偶一样。如果我也如你一样对宝玉一往情深的话,自然眼里揉不得沙子,也会处处针对着有金玉之说的宝姐姐。到了那时候,你越是对宝姐姐好,依我的性子,就越是和宝姐姐作对,凡事都叫下人看了我的笑话,而你,却是坐收渔翁之利。”
湘云脸色惨白,浑身一颤,跌坐在椅子上。
黛玉却并不停顿,依旧缓缓地叙说着似乎与自己并不相干的事情,仿佛流水一样,清澈,透明,带了一点凉意:
“在贾家里,惟独有血缘之亲的,除了如今的四妹妹,也就是云妹妹你了。我不想和你计较什么,也不想惹得你敌视,可是,或许就是因为外祖母对我太过宠爱的,甚至对你也不免疏忽起来,你心里就已经将我视做了眼中钉,欲拔之而后快。你和宝姐姐,何其悲哀,却总是相互利用着,只是不知道谁的手腕更精明一些罢了。”
一旁的紫鹃早已听得是目瞪口呆。
她能不惊讶吗?素日里只当湘云的确是娇憨顽劣,不服贾母偏疼黛玉一些而已,本性并不坏的,哪里知道,早在她当初敌对黛玉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日后如何对付黛玉,如何才能叫下人也厌恶黛玉。
黛玉的语调一如既往的缓慢娇柔,正如她这些个日子里来懒怠的性子:“原本,我并不想说什么,可是云妹妹,你又何必每每都来罗唣呢?难道贾家的事情,你是不明白的?你也是读书人家的小姐,国之律法你比我更清楚明白一些,到底贾家人该救不该救,我就不信你心里没有数儿。”
紫鹃瞧了湘云一眼,才问黛玉道:“那云姑娘做什么每每都来,总理所当然地认为姑娘该救呢?”
黛玉淡淡地道:“觉得理所当然,只是她用来掩盖自己娇憨的本性罢了,让人觉得她愚不可及,不会对她生了防心。若是贾家这些无罪的人出来,她依然可以在其跟前邀功请赏;若是不出来,亦是可以让人觉得她重情重义,不是我这个天性凉薄的女子能比得的。”
黛玉的声音很轻,亦很柔,可是那话的意思,却叫史湘云目瞪口呆,半日都说不出话来,心中竟是一阵发寒。
这么些年来,她自认为隐藏得极好,连工于心计的宝钗亦能叫她瞒过,人人都认为自己愚笨无知,处处淘气,对自己便也并不深管,为什么一个对世事漠然不管的黛玉,竟能轻而易举看透自己的心思?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呀!
黛玉握着手中暖暖的手炉,指尖也是泛着淡淡的忧伤。
“妹妹口口声声都说贾家是因我而抄家,其实你比谁都明白,这些都是贾家自作孽。”
湘云别过头,不看黛玉那张纯净温润的娇颜,因为越发衬得自己污浊不堪。
黛玉却也不在意,指尖轻轻划过手炉上精致的芙蓉花纹,仍旧自顾自地道:“你们都把贾家抄家的缘故推到我的身上,可是若不是我在贾家住了这么些年,只怕贾家早已给朝廷整治了一番。人人皆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贾家不就是如此?其实早在我娘出嫁的时候,贾家就已经内囊罄尽了。”
湘云冷笑了一声,道:“我才不信,贾家连建造大观园都是有极多的银子的,岂能在那么些年前就已经罄尽的?”
黛玉深深地凝视着她依然美丽的面庞,那分得很开的眉毛亦是十分爽气灵活,只是她的心,却叫人难以预测。
听了湘云的这个话,紫鹃冷冷地道:“史大姑娘不曾管家,怎么能知道贾家内囊有没有?姑娘不说,只想给老太太留点颜面,你却在这里咄咄逼人,欺负我们姑娘不成?”
湘云自知紫鹃如今已经指婚给了枫红,一跃而上就是诰命夫人,将来若是枫红更立了大功,只怕还有升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心中也有些不满,道:“我跟你们姑娘说话,你插什么嘴?我告诉你,就是贾家用了林家的银子又怎么样?林家是贾家的女婿家,有了的银子自然是该孝敬了贾家,好叫爱哥哥衣食无忧的!”
紫鹃冷笑了一声,道:“史大姑娘可别忘了,你是有求而来,也不是理所当然就要我们姑娘说句话放了宝二爷的。”
湘云气息一窒,哼了一声,眼睛只盯着黛玉,道:“你到底是救爱哥哥和老爷太太他们,还是不救?”
黛玉站起身来,抚着裙上的褶皱,淡淡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犯了罪过,就要付出代价,我亦没有权力要求皇上哥哥无罪释放了贾家的一干人等。若是其中无罪的,自然不用我说,也都会平安释放。”
湘云听了这话,立即起来站在黛玉面前,咄咄地道:“你就是不肯救爱哥哥他们了?”
黛玉眼睛亦不闪躲,只是淡淡地凝视着她,道:“若他无罪,自然不用我来搭救就会平安出狱。”
湘云恨声道:“平安放出有什么用?若是朝廷不发还家产,他竟是要吃苦受罪的!我告诉你,我要爱哥哥不但平安放出,还有贾家所有的家业财产都通通发还!不然,我定然要到你们林家搅得你们鸡犬不宁!”
黛玉冷冷地道:“虽然我父已然不在朝中为官,可是身份却在,你若是不想给我们林家的侍卫丢出去,尽管由你!”
黛玉耐性已失,心亦冰凉,执拗的湘云,只觉得自己理所当然要求黛玉,却从来不想,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的资格。
她是贾家的什么人呢?亲戚?贾母已逝,如今连唯一有骨血的人都不在贾家了,她在贾家又算什么?
宝二奶奶?可惜王夫人从来都没有同意她是宝玉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