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驾畅春宫……”司礼太监的洪亮嗓门,此刻听着分外心惊。
皇帝神色匆匆,见眼前的双门,已然大开,他神色冷凝地跨过门槛,猛地走到那一张花梨木所做的精致小床面前,停滞不前。
“皇上,大皇子突然不适,奴婢们昨日就请太医来看过了,说是受了寒气,也服过药了,却不知今日更严重了……”两位宫女一并跪在一旁,满心忐忑不安。
君默然的视线,默默落在眼下的男孩身上,见他的白嫩脸庞之上,浮现了一丝异样的潮红。他无力地躺在原处,往日的精神,仿佛在一刻间,被尽数抽走。他无辜的双眸之上,蒙着一层轻雾,令君默然的心,突然感到一阵痛惜。
“难道你……”皇帝的温润眼瞳之内,猛地多了一分复杂的神色,他与那一双清澈眼眸,对望着,低低问道。“也要舍弃朕吗?”
“大皇子稍有差池,你们恐怕也要陪葬。”他始终没有转过身,无人看透他此刻的神情,是否已经是悲痛欲绝。
闻到此处,三位太医跪在原地,脸色白了白,紧蹙眉头,神色惶恐至极。那不只是警告而已,更像是来自幽冥的诅咒,他们只觉背脊之上,爬上了些许寒意,无所适从,只能诺诺。
毕竟,这是后宫之中,唯一幸存的皇子,天子身旁唯一的皇裔,众人一想到此,不禁面如纸灰。
君默然久久沉吟不语,俊容之上不再有一分温润神情。仿佛,这不再是那位性情温和的皇帝,转身那一瞬的表情,似乎尽是暴戾的冷峻。
“我说过,要带你来见我的父母。”
舞阳微怔了怔,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虽然暂住在这一座偌大华丽的府邸,并不亚于京城的驸马府,府内的下人,对纳兰璿仿佛熟络很久,仿佛他便是此地的主人。
这种异样的情绪,已然令她在这几日,无所适从,她不清楚,何时开始,才可以找到出口。却也不愿,亲口提及,她清楚她害怕的是,太过残忍的真相。
他留在府中的时间,不算太短,只是他到底更多的时间,去往何处,才是她真正关注的。
她当然知道,这里已经不再是暝国,其实她也不无矛盾,却最终还是执迷。
她提起素色的裙裾,扶了扶精致的鬓角,朝前走了两步,神色凝重。她虽然身为公主,却也向往可以得到他的坦诚。以他妻子的身份,见他的家人。
她的心,开始有些忐忑,如果,这就是她想要得到的承认,那么,即使抛弃往昔公主的身份,抛弃暝国,是否也可以甘之如饴?!
不过,此刻她跟随他步入大堂,映入眼帘的,却是三排整齐的楠木灵牌。
上面的黑色楷体,注明的是他们的姓名,也有着一种无法忽略的压抑和低沉,压在她的心头,她沉浸在此瞬的安然之中,缓缓转向身边静默的男子。
原来,他真的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人了。他隐藏的,不只是一片天空。
纳兰璿迎上那一双清澈通明的眼眸,清逸俊容之上,只剩下无声的哀恸。“这里,不只有我的双亲,还有纳兰家所有的亲人。”
“我的父亲纳兰博,娘亲纳兰罗氏,三位伯父以及伯母,五位同胞兄长,三位堂兄,两位堂姐……”他顿了顿,无声地跪在牌位之前,眼神一暗再暗,声音低沉隽永。那一种默然的哀伤,已然成为旧日伤疤,深深烙印在最深处,此刻仿佛重见天日,无法压抑。“都在这儿等你很久了。”
舞阳的心,痛到了极点,一抹寂寥和悲哀,占据了她的那一双眼瞳。她站在不远处,眉峰高高蹙起,声音近乎宣泄一般的歇斯底里。“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你从来不了解,我是何样的男子。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也是我的国家。我所有的亲人,都在卫城之战中殒命,纳兰家只剩下我一个,其实名存实亡。”
“这么说来,你来到暝国,来到皇兄身边,其实有自己的目的。”舞阳听得到,自己柔软嗓音之中的轻微颤抖,她紧紧握住双拳,咽下喉间的苦涩,仿佛吐露每一个字,都是一种纠结。该说自己不懂政事,太过麻痹大意,直到如今,方才察觉到其中的端倪。
一幕幕画面,飞速掠过她的双眼,她只觉得自己太过可笑,脸上的笑意,有一股苍茫的意味。
纳兰璿移开视线,眼眸渐渐幽深,他刻意避开与舞阳的视线交错,至少他不想让她追悔莫及。虽然,他已经是害她一生的罪人,他却只能继续残忍下去。“你知道也好,至少明白往后的路,要如何走。”
舞阳无法看透这个男人的神情,也无法看透他的心,语气中添了几分无力,缓缓吐出一句。“如果我反悔了,觉得不值得了,你就要眼睁睁看着我走吗?”
“我不奢望你可以留下来……”他眼神一沉,嘴角边逸出这一句苍白的话语,他早已明白,到了最后一步,已经揭开真相,就不该强留。一切,顺其自然,即使,这会成为他这一生最大的痛脚,最难忘的遗憾。
她垂下眉眼,脸色愈发惨白,她的双眼模糊了,仿佛在那一瞬间,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她感受到自己在坠落,那个灵魂,因为他而跳动的心,都即将摔得粉身碎骨,永无宁日。
他的神色,不见喜怒悲怆,他强压下心中的情绪,冷沉说道。“或许,你会恨我。”但是,他没有退路了。牺牲之后,才觉得于心不忍,似乎也于事无补。若是要补偿,他可以付出更大的代价,在所不惜。
“恨你吗?”舞阳的心被这一句,狠狠扭曲拉扯着,她强忍着即将落下的眼泪,苦笑着抬起眉眼,迎上那一双清明的眼眸。“你从未与我谈起你的过往,我喜欢的熟悉的,不过是一个从不轻易摊开过去的纳兰璿,既然我们之间没有欺骗,又何来的恨意?”
“我不想你太过为难。”纳兰璿此刻的镇定看起来,更显得不近人情和冷酷决裂。“皇帝与我,永远都只是敌人。你的立场,会变得万分艰难。”
“又是为我考虑吗?”舞阳从遥远的思绪之中抽离出来,浅浅笑着,那一朵娇柔的笑花,映入纳兰璿的眼底,却成了最大的苦涩。
“要我彻底放开手,是这样吗?”她笑着凝视着眼前的男子,话音未落,却流下一行清泪。她的笑意不灭,纳兰璿的心一紧,绵延的刺痛,无法遏制。
他猛地站起身来,不明心底是何等的情愫,驱使他蓦然拉住她藏在袍袖之中的柔荑,他却依旧沉吟不语,因为不知该说什么,来挽留她的心酸。
她不懂什么是大爱,不懂太过复杂的爱恨纠缠,她的骨子里,不过也只是一个渴望被喜爱的小女子,贪恋着夫君的包容和温柔而已的自私的情感而已。她的笑意一分分深刻了,泪水无止境地滴落苍白芙颊,她轻颤着,声音无法压制急促而慌乱。“为什么偏偏是皇兄与你?”
她的眼神氤氲,泪眼婆娑,松开他的手,无声地跪坐在他的身旁,在死寂之中,无言地交换着他的悲伤。
“你已经忘了,我们新婚之日的誓言吗?”
他已经无法揣测,是否他的谎言,早已令她的爱意枯萎,只是一想到那张带着泪痕的笑靥,却已然心痛如绞。
那仿佛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刻骨铭心的体会。
他遥望着她的纤弱身影,听到一道坚决的女声,徐徐传来。“我们是夫妻,你记得这点就好。”
他也曾经记得,在他走入新房,挑起那一帕红缡之后,那一张楚楚动人的容颜。也曾记得,他们互相饮下的,藏在美酒之下的平和。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看到你愿意将真相告诉我,其实我真的已经很满足了,既然已经离开了,那么……”她眼波一闪,双膝下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她却依旧神色自若,以暝国的礼仪,行着跪拜之礼。“我们各自都不要再回头。”
这个无言的举动,已然表明她的心迹,纳兰璿的神色凝重,最终终于被软化,他伸出手,眼看着彼此紧握双手,他神色一柔,搀扶着她起身。
“就让我,跟随着你最后一次。”
舞阳的苍白唇角,绽放一抹浅淡笑意,将这句话,誓言一般地说出。
纳兰璿的心一沉,望着她的笑花,却突然觉得,她的笑靥,清丽动人,像是风尘之中,骄傲自由的蒲公英。她的温暖,仿佛即将流失消逝,不知,可以维持多久,不知,随即飘向何处。
这样的感觉,突然令他加大了手中的力道,将她的手,拉向自己的身边。他缓缓沉下双眼,与她紧握的手,轻轻覆上她凸起的腹部,彼此相顾无言,唯有心喟叹。
舞阳垂眸一笑,心情变得释然,只是那一分淡淡的苦涩,依旧无法褪去。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随意,视线牢牢锁住彼此十指相扣的那一幕,心中百转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