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希面无表情地拆开书信,眉峰划过一抹深沉,若他留在左相府的话,根本没有传信的必要。
那么,他如今身在何处?
她的视线,太久停留在那一张单薄的信纸之上,眼神之中,多了几分幽暗的颜色。她绽唇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原来,明日便是十日之期的最后一日了。”
“主子,你不能再只身上战场了……只要你一句话,多的是将士忠心耿耿,保家卫国!你忘了,你身上的伤还未痊愈么?”玲珑的心头一紧,慌乱地伸出手,阻拦她的前行。与幽罗国那一战的九死一生,悲恸淋漓还未彻底消失,为何又要跟暝国皇帝决一死战?!
以主子如今的精神,如何去面对那些雪亮的刀剑厮杀?
明月希话锋一转,吐出要玲珑安心的字眼,神色冷静。“我不该冒险。”
“你不必陪我了,我去城外见左相一面,很快就回。”安抚玲珑之后,她却还是转过身就走,不带一分迟疑。
城外的竹林深处,负手而立的灰色颀长身影,遥望着那逗留在清脆竹叶之上的光亮,眼神之中同样闪烁着细小的微光。
下一瞬,他似乎沉思了许久,最终转过身来,坐在石凳之上,神色悠然地倒出一杯清茶,俊逸容颜之上,少了几分往日的温和。
“这个地方……”明月希一步步走向纳兰璿,神色平静地环顾四周,下一瞬,仿佛神游天外,那不确实的梦境,那黑雾袭来,那白皑皑的大雪,那黑白分明的沉痛……
一幕幕,清晰展现在自己的面前。
太过的紧窒感觉,压在自己的心头,她的眉峰愈发紧皱起来。
“你有心事,是多久的事了?”纳兰璿起身,将温热的茶杯,塞入她的手中,却无意间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那美丽的指尖,闪耀着粉色的光泽,只是他已经失去了紧握柔荑的权利。
他垂下手,洞察她表情的异样,低声问道。
“我不明白,那些黑雾是什么……总是缠绕着我,无论我跑得多快,都无法摆脱它的纠缠……”明月希双手紧紧握住茶杯,努力不让自己的轻颤,表露在外。梦境之中那些舞动的黑色,仿佛是一种诅咒,紧紧跟随着她,在她身旁蔓延游走,最终将渗入她的骨血之中,成为她体内的一部分。
那是,一种万分恐惧的感觉。
“这条路,曾经是我们离开走过的。”纳兰璿神色恳切,她离开的时候理应是沉睡着的,为何却偏偏对这个地方,觉得熟悉,或者是他走的太过匆忙,生怕追兵赶上,而忽略了怀中的女娃,在何处朦胧睁开眼瞳。
“黑雾的话,我想应该是那一场大火。”他不再谈下去,明月希恍然大悟,这一座竹林正好离明月宫不远的距离。在娘亲与整座精美绝伦的宫殿被无边火海无声吞噬的时候,那些黑烟便蔓延到竹林深处,一眼看过去,两种最绝对的颜色,形成最无法磨灭的记忆。
“原来是这样。”明月希苦苦一笑,是她太过迟钝,才会猜不到最后的结局,是她太过奢望,才会恋着不该属于自己的。“娘死的太痛苦,被所爱之人亲手伤害,也无法安静离世,整个身体被大火燃烧成为灰烬的时候,太多的恨意,随着这黑雾跟随着我……我想这是她对我的警示。”
纳兰璿仿佛清楚她下一句要说什么,猛地眼神一凛,却来不及阻拦,只听到一道幽幽女声,缓缓传来。
“若是我自私了,想和他在一起,最无法原谅我的人,便是她。”
她噙着浅淡笑意,放下手中的茶杯,只因那一小份温暖,无法温暖她的心。她安然地坐在石桌旁,似乎觉得疲惫厌恶,不想再谈更多的过往。
“明日就是交战的时候了,周将军主动请缨,我想派他与其他几位将军一同前往,如何领兵打战,他们是熟谙的了。”如今术地军民一心,乘胜追击,想要再赢一次,或许不是难事。
这一席话,明月希说得连眉都没挑,说得漫不经心与冷淡,听不出来她如此评论战事时,心境是否有所起伏。
纳兰希眉宇之间的褶皱,最终消逝的不见痕迹,他眼眸一沉,沉声道。“应该是北贡王的关系,他才会误会你至今,只是北贡王已经离开,你……”
“我们之间的障碍,从来都不是君湛清。”她打断纳兰璿的好言相劝,淡然笑着,那清浅笑靥,足以令世间最华美的明珠黯然失色。
纳兰璿沉默了,她如今的神情,是死了心之后的平静。
不知为何,这样的宁静,却让他,生出万分不舍痛惜。
“他是暝国的皇帝,我是术国的公主,又加上这一段恩怨纠葛,各自愤恨怨怼,即使将我们放在一起,彼此的心,也会生出隔阂的。”
因为他的缘故,她变得不由自己,她的泪水将过去的自己推翻,颠覆,她不想变成自怨自艾的行尸走肉。她要做的,太多太多。若是一心纠缠在情感之上,她怕自己会一事无成。
她或许,就不是可以拥有天长地久的那一个。
他的责任,用区区几个字就能撇干净吗?而她,又可以舍弃公主之尊,挥挥衣袖就能走得无所牵连吗?
她从来都知道,他不若表面那么淡漠,内心的情感如此丰沛、如此浓烈、如此义无反顾,若不是如此,他不会那么恨她。
是,他恨她太深。
如今,他的心里,不会再有对她的任何喜爱了罢。
白头偕老……美谈?抑或只是一种空谈?
“即使我不上战场,也不会输得……”她从追忆之中抽离出来,青色衫袍之下的伤痕,依旧留在肌肤之上,只是她早已感受不到疼痛。
“输赢不重要了。”他只要看她活得随意惬意,一如往日那个女孩快乐无忧,或许是他的选择,要她走了太过艰难的泥泞坎坷,但事到如今,他唯独不要看的,是她的心,开始苍老。她的情绪,依旧可以牵动他的心,他真心说道。
“你走到这一步,不要太在意起伏沉浮。”
“这是我如今唯一可以放在心上的事了,何时重新改朝换代,筹建明月宫,休养生息,将术地,变回术国的富饶昌盛。”明月希眼看着一叶翠色竹叶落于茶碗之上,漂浮在清茶之上,清新的气味,冲淡她的满目沉重。
“其他的,不必深想。”或许,想得太多,也无用。
纳兰璿迎上她的目光,视线却直接越过她的身子,投注在不远处。他在看何地,明月希随即抬起眉眼,追随着他视线的方向,微微失了神。
竹林最深处,有一座小竹屋,清浅的颜色,它的出现并不突兀,其实与竹林融为一体,似乎是它的主人,有着清淡的闲情逸致,才会在此欣赏黎明和黄昏。
“请进去看看,我有话要说。”
纳兰璿径自朝前方走去,明月希不知为何每每走近一步,心却愈发紧张跳跃起来。
是什么?
她却猝然,失去了紧紧逼问的勇气。
纳兰璿停在一旁,示意要她自己进屋,只是静候着,目送着她走入其中。
推门而入,她望向那深白色的窗幔,深吸一口气,靠往床边,视线紧紧锁在那粗糙木床上的那个男子,眼神渐渐氤氲。
她,其实听不到自己的呼吸,也听不到,那个人的声息。
她走了几步,仍旧与他有段距离,他赤着上身,胸前那一道道伤口,令她不敢再看下去。他闭着眼,面容无比安详,像熟睡,也像人往生一样无声无息,她想更确定他的情况,便坐上木床,看见他染血的胸口缓而规律地起伏,她大松口气。
“不确定是否可以救活他,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若不是那一夜,他尾随着明月希来到沙场之上,在收殓的前一刻,停留在鹰的身旁。
他的确奄奄一息,甚至有一刻间,失去了呼吸。
与,死人无异。
“他没事了么?”她低声问道,张眸看他,那双眼晶灿得像正在穿透他的灵魂。
“只要他放不下一天,就会好好活着。”放不下的是什么,彼此心知肚明,他没有伤害她的恶劣习惯,只是想令她清楚了解,不必再自责歉疚,觉得对鹰亏欠。
她对鹰,给予了信任和重视,没有人可以责怪她。
“我只是想知道,为何你拥有最高超的医术,却从不告诉我?”她猝然回转身来,眼神之中的犀利,那么熟悉。
他当然不能奢望,她永远都无法发现这个秘密。当年的他,若不是急急下山回到纳兰家,也不会有后来这一段际遇。
他在十五岁那年,就在灵山学医,从不自负宣扬自己的医术,那只是一段放下的前尘往事而已。
“我学的,到底是医人之术,还是伤人之术,连我都不记得了。”他淡然一笑,那不是他的本领,他不愿承认。这一生之中,他可以救多少人,屈指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