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问自己,却在隐约之间,听到身旁传来的细小声响,他以为是幻觉,只是再专注一点,那声音很轻,却慢慢靠近。
微凉的体温,覆于他的双眼之上,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双眼是何时受了伤,居然连睁眼看看眼前的境况的力气,都无法使出。只是那温度,像是一道良药,替他驱散太多迷茫和惘然,他也随之安静下来,那一丝丝祥和的气息,渐渐萦绕在他的身边,最终深入他的体内。
“我不知,你是这般不想见我。”她淡淡一笑,笑意逸出嘴角,低低道,伤痛于她,何时痊愈不过是时间岁月流逝的关系,但是她却无法不迁怒于自己。
是在怨恨她吗?
是她在这一世无法回应他的忠诚,却要他甘愿为自己出生入死,是,太不公平了。
她要他甘愿背叛了之前的主人,最终被前主人所伤,九死一生,奄奄一息,差一点就魂断沙场。
她要他在生死的最后一刻,孤孤单单的离开,而她在那一夜,却浑浑噩噩,不知去向。
但,她心里充斥着满满当当的,只是无奈的悲伤。
他以为又是自己的幻想,只觉得即使自己变成一抹无形幽魂,却还可以听到她的声音,感受到她的触碰,已经万分庆幸。
或许,等他时间一到,化为清风的时候,却才是可以步步不离,时时刻刻留在她身旁的完满。
就算她看不到,听不到,触不到,他却一直凝视着她。
他安静地遥想着,这般祥和的思绪,伴随着她身上的一缕幽香,缓缓抚慰着他之前的不安。他不知自己是否餍足了,只是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死,似乎不是个太坏的结果。
“如果陪在我的身边,令你觉得不好过,等你醒来,我可以放你走……”不想看他以忠诚为说服自己的借口,那一份深入心底的情愫,她无能为力。
尝尽了苦悲,才懂得感情可贵。
她什么都明白,众人都以为她冰雪聪明,却不知她的取舍隐忍。
得到了什么,就势必要放弃另一件万分不舍的。
或许,这就是和命运的交易。
“不要放我走。”他只当那声音,来自自己的内心,来自自己的心魔,那是他一直害怕的抉择,不是她放弃自己,就是她将自己彻底遗忘。
他无法独享她的感情,却也不想她最终抛弃情感,成为一个无心无情的女子。
眼皮之上的那一分安详,最终抽离出去,他急着不想离开那微凉的抚慰人心的温度,心头一紧,猛地坐起身来。
睁开了双眼,他看到了她,坐在自己的身旁,淡淡望着他,胸前的疼痛再次袭来,他咬紧牙关,直直望入那一双眼眸。
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她。
他离开了她,到底有多长的时间,为何她的眉眼之上,有他无法触及的悲哀?
即使是在下一瞬,绽放美丽的笑靥,也无法彻底将那悲恸掩去,她是为谁悲伤,又是为了谁而伤痛?!
“鹰,你没死。”区区四字,她的声音轻柔,击碎了他所有的不甘,他的视线缓缓落到自己的胸膛之上,久久沉吟不语。
“我没死。”他重复着这一句话,宛如海浪一般翻腾的情绪,就要将自己包覆其中,即将没顶。
他,没死。
她说,自己没死。
那么,此刻徘徊在心底的,只是欣喜而已吗?
他踟蹰着,默默凝望着眼前人儿,胸口闷闷的,仿佛凝结了太多太多的话语,只是一瞬间,堵住了自己的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若是可以许我一个心愿,我便会餍足了……”
“你说。”她淡淡微笑着,笑意宛如透过云层的光亮,刺入他的眼底,那一瞬的感受,仿佛是当真魂飞魄散一般的毫无重量。
半响之后,他她坐在山泉畔的巨岩上,两人周遭有着潺潺流泉声,暖阳被大片白云挡住,明亮的景色染上一层淡淡的浅阴。
初夏的时候,扑鼻而来的异样香味清淡而宜人,轻拍脸庞的风是轻暖舒服的,不觉得半分粘腻,明月希绽唇一笑,很久都没有时间欣赏身旁的落花流水,才发觉自然的精巧用心,被突来宽阔的景色给夺去心魂。
整个山头的花圃,满满的紫色小花在风中摇曳,一丛丛犹似被在土壤上的精致湘绣,染活一望无际的景色。
明月希深吸口气,贪婪地想获取更多难以言喻的香气。
世事,尽难如人意。
如何逍遥度世,如何放浪形骸,放浪不羁,在世人眼底是靡丽,却是真的随心而活。
何时,可以登在万丈高峰,一览众山小?
“累了吧。”两人从灵山的山脚处,爬到半山,已然花去了不少时间。他的目光一柔,浅浅问她,他只觉得体内蕴藏着源源不断的体力和精神,即使不眠不休好几日,都无法消褪。
他曾经死过一次,终将最为不堪的过往悉数丢下,重新活过。
用他自己的鲜血,洗去了沾染在他身上的不少人命,即使,那不是赎罪。
他的罪名已经落定,无法因此而消减,但至少他愿意悬崖勒马,不再回首。
明月希的几绺青丝混杂着汗水,熨贴在她额际、颊畔,其余的,全化为垂拂在她双肩的乌亮黑瀑,微光映照下,激起一波波泉漪般的光泽。
“我还没到爬不动的年纪,你又何必取笑?”她笑望着他,他但笑不语,率先爬上一座青石,朝她伸出手。
其上清晰可见的,是长期握住刀剑,习武的粗糙硬茧子的痕迹。
那中间一道长长的线条,在无声之中,诉说着他的余生。
“鹰,你会活得长久。”
甚至,比她还要久长。
“是吗?”他狭长的双眼之内,闪动着的,是更加复杂深沉的情绪,他不要太长的岁月,谁的贪恋,才是灾祸的始源,他不问。谁也逃不了苍老的结局,他不管。
若是有朝一日她要离开这个尘世,他也不要孤单独活,守着与她的所有记忆的美好,那才是真正的酷刑。
“或许,还有五十个年头……”她的语气戏谑,像是她也不敢置信,鹰像是被拼补起来的胸膛,无声说明他的虚弱,却在几个时辰之后,可以与自己一同翻山越岭,跋山涉水的不可思议。
鹰的目光,不带任何的笑意,却令她察觉不到半分负担。“而你呢?”
明月希垂眸一笑,覆上他的手,抓牢,顺势利落爬上青石,轻松越过他的身子,独自走向那一条小径。
只是她下一瞬眼底的浮现的一片幽深,鹰不曾看到。
而她呢?
她如何需要,漫长的结局?
他们在一路之间,不断地说着一些什么,细细碎碎,不着边际,只是当爬上灵山的顶峰之后,各自才惊觉,果真在不知不觉之中,卸去了肩上最沉重的包袱。
“就是这个地方?”
明月希长长舒出一口气,微笑着站在一旁,她离眼前的悬崖还有一段距离,似乎只有站在不顶峰,才能明白,什么是高处不胜寒。
那一丝丝清冷,云雾一般弥漫过她的身体,似乎蜕变成最美丽的云带,将她围绕。
云彩离她也很近,像是不难幻化为最清新的云裳,落在她的肩头,替她装扮娇颜。
鹰站在她的身边,无声点头回应,他的心愿,并不遥远。
明月希眼波一闪,宁静的神色,驻留在她的芙颊之上,却不在与鹰提起,这也是在当日看到他绝了气息之后,唯一的心愿。
明月希微微眯起黑眸,视线无声地落在那一只孤鹰的身上,它在远处鸣叫,在远处翱翔。她的月色衣袍在云雾之中翻滚,令鹰突然产生一个遐想,似乎她前世便是那天河的仙子,如今落入尘世,却就快要重回天国了。
这样的突发奇想,令他的心猝然传出心酸,他强压下这等的情绪,眼前的黑影,终于将他拉回了更加可靠的真实。
“人人都说,天穹的鹰,是最孤独的……”它们盘旋在天际,哀鸣着,飞翔着,往往只是寂寞一个而已。
没有同伴,也就没有任何的陪伴。
“我从不轻易许下诺言,只怕无力承担履行承诺,会遭天谴的。”她苦苦一笑,若是许下太多的承诺,只会嘲笑她无视人心的可恶。她的目光微微迷茫,似乎不知该落在何处:“但愿,在我身边,你不会和它一样孤单。”
鹰淡淡睇着她,笑意沾染上他细长的眼眸,他曾经以为,杀一个人,杀无数个人,不眨一眼,不为之所动,那是勇敢。
如今,他看穿了,那是愚昧和罪恶。
为她挺身在前,为她冲锋陷阵,为她砍倒荆棘,为她不顾一切,为她决不后退,为她奋不顾身,这,才是勇敢。
明月希幽幽地看着他,天离她很近,她说得极为认真动容,眼眸清冽沉静,没有沾上一分情绪。“你的赤忱丹心,我感同身受,却无奈我们两人,只是情浅缘深。”
在误以为鹰真正死去的那几日,她也曾经想过,百转千回之后,得出的便是这样的结论。或许,这才是最好的解脱,不要继续囚禁他的心,也不能让他继续奢望自己的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