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那殿堂之上的金佛,却不曾行跪礼,半响的时间,就只是淡淡相望着。
“朕活着,在佛的心目看来,是庆幸吗?还是……仁慈?”
他的眼神,恢复了阴沉。
这样的他,不只是外貌冰冷似雪,连内在也如出一辙。阳光落在殿堂的门旁,细微的银光落入他的发间亮发所衬托的清俊脸庞,恬淡无欲,轻轻扬起的眉,浅浅的,凝水晶莹的瞳,淡淡的,只有那唇角的笑意,不经意地流露着他的心思。
从佛香寺之中走出的皇帝,隐约令众人觉得不同,但那是转瞬即逝的情绪,在他的车驾远离之后,寺庙的金佛依旧眼角凝笑,慈悲地俯望芸芸众生。
“大皇子,你可不要到处乱跑了,姑姑可跑不动了。”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后花园渐渐传出,与之对应的,却是孩子稚嫩的声响。
“鄂姑姑,不要跟着我,我要去找父皇!”挥挥手,他继续回头,奔跑。
“哎……那你小心,慢点走!”跟在那小小孩童之后的,是谨慎又带笑的鄂姑姑,她长长舒出一口气,目光却渐渐凝结在大皇子的身上,一言不发。
“三年了……转眼间大皇子都这么大了,也很懂事,会跑,会闹,会笑,众人都很疼他。”她顿了顿,仿佛是对身旁无形的空气说着心里话,眼神再度染上笑意。“你放心罢。”
“姑姑在跟谁说话?”孩子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问道,白净的脸上,尽是不解。是姑姑糊涂了吗?
“姑姑没说什么,大皇子不是要去找皇上吗?姑姑带你去,时间来得及。”
君洛点头,笑望着她,最终放弃了追逐的游戏,由着鄂姑姑牵着自己的手,走向龙乾宫的方向。
“父皇!”
他的欢欣,印入伫立在门旁的姑姑眼底,她望着君洛双臂伸开,跑向坐在高处的那个男子方向。
他的发色如烟如云,是不染尘埃的净白。
他白的很匀称,自头到脚全像是雪堆出来的,身上的月色常服,仿佛是天生的颜色。不见一丝杂色,拥有雪般的素净,也拥有雪般的冰冷,不只是映在俊颜上的表情,连说话的口气也一样。
他那较寻常人还要白皙的肌肤,恐怕也是冷的吧?这样的他,不只是外貌冰冷似雪,连内在也如出一辙。
这样的他,不需要任何感情,更不要任何人对他的眷恋及期盼……脸上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没改变,一贯俊美,也一样的淡然。
白色,是唯一停驻在他身上的色泽,然而君洛眼底所反照出那张不见情绪波动的容颜,却是不称白发年衰的翩然俊雅。
他的冷淡,在看到君洛的时候,才会稍稍缓解。钱喜在一旁,端来了大皇子最爱的精致点心,这三年之中,皇帝在一瞬之间,黑发尽数染白。没有人可以说得清楚,就连服侍皇帝的钱喜,也早已遗忘,到底是何日开始,是某一日的清晨还是黄昏,他看到的,便是这副模样的皇帝。
他并没有其他的改变,唯独这般的鲜明,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来由,不用说,也知道是出自一个情字。
但,没有人会说破。
他伸手,抱起君洛的小小身子,下一刻,唇角微微勾动,笑意。
“父皇,你会冷吗?”君洛白嫩的小手,钻入君默然的袍袖之中,握住那温暖的手掌,咦,原来好暖和。
“冷?”君默然轻笑着,回握住他的手,如今的孩子长成稚童模样,也是最最缠人的时候。
君洛回答的理所应当,他任由自己的小手,放在那温暖大掌之中,笑着点头。“看着父皇,我就觉得好冷……宫里人说了,再过几日就要下雪了,怎么不叫他们再添几个暖炉?”他不懂得,到底为何父皇明明是好看的,他对自己也是极其宠爱的,却每每看到他,都会替他担心,那寒意从何而来?
好在,父皇的身子很好,不像是受了寒气。
“那就再添两个暖炉。”君默然沉声笑道,满足君洛体贴人心的善举,只是下一瞬,眼神有一瞬间的深沉。
那是孩子的童言无忌,他并不会觉得冷,是夏日炎炎还是冬日萧索,其实在他眼中,没有两样。
“等下了雪,父皇要陪我出去么?”君洛贪恋,得寸进尺地问道。
“好。”君默然轻轻扬眉,朝着他微笑,眼底尽是宠溺,清明眼瞳之内,却染上更多的情绪。
他在三年后,再度离宫出行,换下金色龙袍,带着君洛,故地重游。
轻轿最终停在左相府,怀中的君洛却早已陷入沉睡,毕竟从暝国到术国距离不近,他体贴孩子的感受,刻意要轿夫放慢速度,生怕君洛厌恶长时间的颠簸行路。孩子的新鲜感,自然也无法持续两日的时间。
虽然愿意维持这个姿态为他当枕,又不舍他歪着颈子,以不舒服的坐姿久睡,下轿,君默然不假手于人,亲历亲为,横抱起君洛,由着左相府的管家在前方带领,直到客房。他微微弯腰,将怀中的稚童置于红木大床的最外侧,他背脊才沾上床,立刻侧滚半圈,抱住衾被,趴着不再动,稚气的动作,像极了宫外寻常人家的可爱小娃儿。
等待君洛沉入香甜酣梦,君默然竖起身子,眼神望向门外的方向,纳兰璿伫立的地方。
纳兰璿的眼底,没有更复杂的情绪,虽然看到如今的君默然,目光短暂停留在他身影之上,随即径自走入庭院。
君默然眼神一暗,最终还是无声踏出屋子,将双门轻轻掩上,他面无表情地拂去肩头的白色雪绒,停留在纳兰璿不远的距离,在屋檐下目视着眼前这一场越下越大的雪。
“她并没有叫你等她。”纳兰璿侧过身子,清俊容颜之上,看不到半分阴霾。三年的时间,到底是将那个女子的印象,变得越来越清晰,还是越来越模糊,他无法自欺欺人。心口一痛,但是却不愿辜负她的重托,他是术国左相,她不在的时候,自然要揽以重任。
他要替她,来守护整个术国。
或许,他也是在希冀,她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日,他可以将富饶的国家,重新交予她的手中。
“你们不也在继续等下去吗?”君默然淡淡一笑,他的不置可否,已然泄露了他的心思。外人无法看透他的情绪,但是在纳兰璿的身前,他不必掩饰。
“我给自己的限期是五年。”纳兰璿沉下脸来,被君默然说穿心事,再长的时间,或许他当真无法保住艰辛得来的术国。国不可一日无君,他与一干忠臣,可以维护下三年的时间,已然心力交瘁。一旦有有心之徒觊觎术国的皇位,那么就必当要挑选一人来称帝,镇压朝堂。
即使几位长老曾有此意,但他还是婉拒了。
“五年过后,你坐上皇位,也不是最坏的打算,好过各自争夺。”君默然的唇角翻卷起淡漠的笑意,吐出下一句,似乎这件事,与他无关的轻描淡写。“既然不愿术国毁在你的手中,那就用心守望。”
“这一切是明家的……”纳兰璿长笑出声,眼底炽热的仿佛是愤怒的火焰,他冷眸相向,低喝一声,那满满当当赤忱决心,在他身上再明显不过。“纳兰家几代忠臣,为了守护明家的江山,作出太多的牺牲。如今,你要我黄袍加身,岂不是成为祖宗咒骂的对象?”
纳兰璿停下来,久久沉吟不语,不知自己为何愤怒,只是因为君默然的一句话,还是更加复杂的缘由。
“这是为术国最好的打算,若是她再也不回来,术国的子民,可以度过多少个平安的日夜?”君默然的笑意一闪,转瞬即逝。
他冷冷望向纳兰璿的方向,纳兰璿着一身灰色衣袍,其上绣着的浅淡银丝,儒雅娟秀,却与此刻的神情,不太相符。他向来是平静的,却在心底厌烦这等的决定,一旦他承认这是最有利的方法,无疑便是否定她还存在世间的可贵机会,他眼底的情绪却已然波动。
君默然清冷眼底不见半分恼怒,他的声音低沉,却不带任何的不悦,在她离开之后,他从未再见纳兰璿,如今,比起三年的勃然大怒,心神却再平静不过。或许,事过境迁,耿耿于怀,也无法将她的命运彻底改变。他不疾不徐地说道,字字清晰,分析的头头是道。“术国身旁的两个邻国,火炎国和幽罗国,火炎国正处在改朝换代的艰难时期,无暇顾及术国的境况,不足为虑。但幽罗国新帝上位,三年时间,已然令他稳坐皇位,眼前就有一块无主的肥肉,谁可以保证,他永远都不将算盘打到术国头上来?”
纳兰璿安然闭上双眸,逼自己褪去不该有的情绪。
他每日的清晨,都会在明月宫短暂停留。在她离开之后,他却开始正式建造记忆之中的往昔宫殿,那是她未完成的心愿,他沉迷其中,忘了她已经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