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纳兰家为了明家牺牲了所有族人,相信天下人都明白,你并不是野心昭昭之徒。改日你坐上皇位,正大光明,并非小人所为,更是众望所归。”
君默然的身影俊挺,寒风之中,垂在肩头的银色发丝微微飘动,仿佛与那雪色的世界,完美地融为一体。
纳兰璿依旧没有睁开双眼,他安然地伫立着,岿然不动,薄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明家的人,这世上还有一个。”
君默然突然停下脚步,他已然踩入庭院之前的雪地,听到身后那浅淡无绪的声音,眼波一闪,最终没有继续停留。
“就算年幼,我可以在一旁辅佐,让他登基。”纳兰璿清瘦的脸庞上,划过几分深沉颜色,他不愿放弃,继续说道。
纳兰璿指的人是谁,君默然再清楚不过,让年纪尚小的君洛承担天子的责任和生活,不是他乐见的。
他不愿,那继承的江山社稷,卷走了一个孩子的所有快乐,麻木的和他一样。
想到此,他的面色疏离冷淡,宛如千年不化的冰雪,白色的袍袖一挥,加快了脚步,走向正门的方向。
他要去的,是那个地方。这一世,永远都无法释怀的残忍,他却无法割舍。
屋外,大雪已至,掩去白发男人所留下的脚印,浅浅的……直至完全消失。
环绕在他臂膀间的一缕清烟,袅袅流荡在素白衣袖上,为他原先便拥有的清冷气质更添一分缥缈灵氲。
他以地为席,不顾不菲月色华袍,沾染上冰冷雪水,他坐在悬崖边缘,目光浅淡,望向那轻烟的方向。他垂下左臂,过重的伤势,虽然在回宫之后,经过太医的用心救治,得到痊愈,从外面看来,与常人无异,但最终还是落下病根,即使身上披着厚重的白色狐裘,但还是无法缓解那一半的酸痛。
遇上这下雪的天,左臂的疼痛,愈发剧烈。
他低笑一声,不以为然,以右手打开釉色酒壶,微微扬起脖颈,他要的并不是借酒消愁的糜烂和颓然,饮上一口暖过的烈酒,待整个身子稍许有些暖意,才低声说道。“或许,我也该和他一样,给自己定下一个限期。”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万丈深崖,那里终日云雾环绕,如今阴沉天际的白雪飞扬着落下,他手中的酒壶,也随之淌下涓涓细流,酒液的香气,萦绕在雪地之上,那琥珀的颜色,宛如他眼瞳的淡漠。
“我若不说限期,你就会要我等更长久的时间。定下了日子,你就会守时罢……”他等待那酒液流尽,眼神是无尽的黯然,他低低问着自己,似乎也是要自己记得那限期。“两年,还是一年?”
只是,此刻回应他的,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他的银色发丝在风中狂乱飞舞着,白色袍子翻滚出细小的声响,他像是嘲笑自己的可笑,明知不会有任何的回答,却还是征求着她的意愿。
再度静坐在悬崖边缘,往日的那一幕,无可避免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察觉不到身侧的任何寒意,只是心底的失落,愈发泛滥。
“我该恨你,我可以兑现诺言,你却逼我放手,让我眼睁睁失去你。”他的俊颜之上,再无任何的笑意,他仿佛是咬牙切齿的痛恨,却在下一瞬,变换了另外一种温和的口气,仿佛带着更多的宠溺。
“待你回来再见我的时候,怕会被我此刻的模样吓坏。”
他等她,等了太久太久。没有任何希冀,度过每一夜,却还是在等候新的破晓来临。
这一盼,何止三年。
那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他可以稳坐皇位,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日,但他身旁,却再也没有那个女子的出现。
他失去的是,他一生的至爱。
他径自陷入沉思,身后猝然传来细小的声音,他微微失神,猝然转过身去。
他以为,那是她。
却不过是一只慌乱的灰兔,目光之中透着胆怯,他在心底自嘲,太过紧张,所以才将野兔的冲撞,当成是谁的脚步。
君默然微笑着,那明朗的笑意,似乎令灰兔稍稍停留,最终却还是窜入一旁的树林之中。
他轻叹一声,回过头去,漫无边际的雪花,继续无情飞舞,带来更多的阴冷空气,仿佛要将这个男子,冰封成守望的雪雕。
“如今天下大势已定,皇儿你似乎也没有理由,拖延自己的终身大事了罢。”
周兰亭微笑着,缓缓放下手中的夜光杯,夜宴的莺歌燕舞都不过是转眼即逝的美景,没有在他清明的眼底,留下太久的时间。
“母后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他眼波平和,因为微笑,而更显得俊朗迷人。三年的时间,令他褪去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和平易近人,如今已有几分皇帝的架势。
周氏掏出翠色的丝绢,轻轻逝去嘴角的****,动作优雅。“抚远将军李敢当的掌上明珠,李瑞小姐,我看为人温婉,体贴明理,匹配的上皇帝。”
周兰亭的嘴角含笑,视线依旧停留在不远处,耳畔悦耳的丝乐声,似乎道尽了他此刻的情绪。“既然母后已经作出了决定,那就她吧。”
“皇儿的心里,莫非有了意中人?”周氏扬起带笑眼眸,突然问出这一句话,仿佛是一种试探。
周兰亭问道此处,眼波一闪,却是轻摇了头。
“有也不碍,可以纳入后宫,但是皇后,必须是这位李瑞小姐。”周氏说着这一席话的时候,依旧是宛如平常妇人的温文和蔼,并没有一分施加压力的寓意。
“母后去办就好。”周兰亭低声道,收回了视线,口中美酒的滋味,非但没有令人发醉,却是令人愈发清醒。
周氏满意十足,唇角微微上扬,身着胭红色华袍的身子正襟危坐,欣赏着下一曲歌舞升平。
仿佛,即将到来的太平盛世,就要在她的眼前,开始。
她神情淡淡的,坐在湖畔,半具身子浸在冷沁湖水间,像尊石娃娃,除了偶尔的眨眼和吐纳,她几乎是不动的。
高悬的月儿发出淡淡晕暖光泽,夜幕里的月、湖心里的月,俩俩相望,可是看起来好孤单,就好像她此时望着湖面上倒映的自己,不可触及。
陪不了自己笑、陪不了自己说话,明明是成双,偏偏一天一地,离得好远,即使她将脸深深埋进湖面,也触碰不到另一个自己,只有湖水冻寒了脸颊的凛冽以及呼吸被阻断的痛苦。
她吞咽了些湖水,无声饮下,脸庞往更深的湖里探,整颗脑袋没入水里……
女子的眼底染了一丝丝的阴郁,那一双重眸仿佛黯然失色,连倒影之中眼眸里的光采都黯淡下来。
她闭上双眼,鼻前净是香气围绕,她觉得眼皮好沉,她不挣扎,任凭眼前逐渐变黑,取代视线里的一切事物,她放松身子,宛如沉入温暖水里,让缓波浸润她的身躯,将思绪一点一滴化为涟漪,圈圈扩散出去,圈圈交叠,然后再圈圈化为无形……
未曾结冰的湖面,只剩下比冰雪还要寒冷入骨的温度,她缓缓滑下身子,任其冰冷自己的心。
那颗心,太炽热,炽热到她无法停止热血沸腾的跃动,她只怕那血液,会在体内崩溃离析,她会以最惨烈的方法死去。
“如果想冻死在湖中,趁早解脱,何必忍耐三年生不如死的生活?”
一道苍老的声音,缓缓传来,仿佛是从天外传来的警钟,令她猝然钻出湖面,大口喘着气。
她用这等方法,才可以最快熄灭体内的烈火,不让自己的身子被那一把恶魔般的火焰,燃烧吞噬干净,一根骨头都不剩。
但,这也是对自己的身子,最大的折磨苦痛。
她早就冻伤了。
她更怕被烈焰缠身,痛不欲生的炽热,火舌舔遍了她的身躯,最终会只有灰烬,像是飞蛾扑火一般的结局。
女子从湖中走出,上了岸,拾起放置在岸上的细剑,剑柄握在掌手,从剑鞘里滑出……她的眉宇凝起英气,活灵的眸子不再温驯,瞅人的味道像冰冷瞪视。
她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已然昭示着自己的不悦,她从树枝上震下一顶黑色斗笠,戴在发上,掩去自己的真实容颜。
“不堪忍耐了么?!若是如此,让我为你除去这魔障……”
老人冷笑一声,蓄起手中的掌风,毫不留情地朝着她击去。
她如今,不堪一击地倒下,她咽下满满苦涩,没有人可以救她,她早已无药可救,但就这般死去,她不甘心。
抓覆在白雪上的柔荑蜷曲成结,满地霜雪的寒意沁入掌心,直直没入骨髓。这样的冷冽,不及湖水寒意的一半,如今……更不及眼前老人脸上的骇人阴寒。
她扬眉,冷眼望向他,无声地说,放她走。
老人的回答无疑是赏了明月希一记狠拐子,将她最后的希冀给打得支离破碎。“要这副模样离开吗?三年时间,早已物是人非,何必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