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细细咀嚼,不过一盅人参鸡汤,她却花费了大半个时辰。忍着疼痛,忍着腹内提醒自己,再也无法咽下更多的警示,她微笑着,不断抬起手中的月白色汤匙,忽略心中的难过感觉。
伫立在门旁的俊挺身影,最终收回了注目的眼神,他走向长廊的另一侧,灰暗的角落有人与他耳语几句,君默然的神色随即变得冷漠无疑。
他望向那明亮的宫殿,最终扭过头,任由身旁的人替他披上黑色披风,他面色沉静地走入黑暗深处。
雨声,长长久久,都没有消失。
她倚靠在床头,等候得到是他的属下,说明有事离宫的来由。她的心中并没有太多的失落,遥望着那桌上的烛台,倾听着渐大的雨声,眼神渐渐幽深。
翌日。
瑞容宫内,下了一场大雨,今日的阳光却异样的明亮。这座宫殿庭院前的百花争妍,小桥流觞,尽是生机盎然。
“娘娘,今日外头的天气可好了,要去后花园走走吗?”
一双小巧的柔荑,轻轻推开了精致的木窗,她转过头去,笑望着床头的身影。
那是……朱贤妃。
去年服侍她的侍女在无意间惊愕发觉,她宛如活死人安睡了数年之后,居然轻轻动了动一根手指头……
如今,她虽然还无法正常行走,花上一年的时间,终于摆脱了事事无法做到的失败,如今已然可以坐起身来,遥望那窗前景致。
她的长发垂腰,一身浅色宫袍,姣好的容颜上没有任何笑意,眉眼之上是鲜少有过的沉静,经历这一次劫难,她学会了沉默和安静。
她虽然无心害人,醒来的时候,才发觉数个春秋岁月,早已在自己身旁流走,物是人非事事休。
也许是不再年轻,她也无法跟往日的那个大小姐一般,任性妄为。
“如今的四夫人之中,只有我一人,还留守在此。”她常常叹了一口气,侍女的眉目之上,也染上几分阴暗,之前的娘娘,可是从未叹气哀伤过。
她生性乐观,挥金如土,自得其乐,虽然没有太深城府,没有天子宠爱,却也活出了自己的快乐。
如今,那样的娘娘,也变得有几分陌生了。
侍女将采来的鲜花,插入红瓷花瓶之中,不经意提起。“昨天内务府来人了,圣上已经下旨,让宫内旧妃各守原宫,不要擅自离宫,说不定……”
朱贤妃眼神无波,唇边逸出三个字。“说下去。”
“娘娘可别怪奴婢多嘴,奴婢听说,圣上如今不再宠幸后妃,怕是往后这后宫,说不定也要废了呢。”这宫中,可是人心惶惶,虽说往来也不是没有这等的先例,但后宫之事,可大可小,她可是觉得如今的人人头上,都有乌云阴霾呢。
朱贤妃淡淡一笑,苍白面容之上,没有更多惊愕的神色。“是吗?”
侍女眼底,尽是狐疑神色,将花瓶重新放在花架之上,恳切询问。“娘娘不担心吗?”若是废了后宫,她们身为奴婢宫女的还可以继续在宫中劳作,但这些娘娘妃嫔,又会落到何等的归宿呢?
“一切都是天数,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在几年之后,可以醒来,也是命数,往后是被驱逐出宫,还是在后宫中老死,她都安静等待,最后的结果。废宫这件事,即使妃嫔不在乎,那满朝臣子,也不会轻易同意。
这百年来的规则律例,如何可以轻轻推倒?天子终究不是平凡男子,如何可以守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
不过,令她感到欣慰的是,她还能亲眼看到,这样的真情,发生在自己的身边。她仿佛是没有情感而生出的灵魂,也从未深思过,这世上是否存在无价的情谊。
“他若是当真废了这后宫,总也是有他的理由。”
她抿唇一笑,那身旁的侍女摇摇头,始终看不透朱贤妃这等的表情。她抚上自己的手腕,那身上的再也不是千金难求的华袍,市价不高却依旧美丽的料子,如今穿在身上,却得到从未有过的平和。
她的精神似乎好了些,早早起身,玲珑替她整装梳发,她伸开双臂,玲珑替她穿上紫薇颜色一般的精美华袍,她远远观望着镜中的自己。
那一分死气沉沉的苍白,仿佛褪去在昨日,她换下终日的轻盈装束,这等华丽,为她添上几分属于上位者的姿态荣耀。
她看起来,的确是度过劫难了。
门外的纷扰,打破了她的沉思,她以眼神示意玲珑,随即挥过袍袖,正坐在桌旁。
“公主身子不爽……”依稀听得到玲珑的阻拦,她眼神一暗,芙颊之上浮现些许了然的情绪,她直直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沉声道。
“两位长老,请进。”
“遵命。”两道苍老的声音传来,双门被推开,玲珑急急走向明月希的方向,伫立在一旁。
“公主历尽千辛万苦,才得以回宫,老臣本该早些前来探望才是……”陶长老顿了顿,沧桑脸庞之上,尽是恳切的神色。
“多谢长老的好意了。”明月希抬起笑靥看着他们,眼底的犀利锋芒,毫无半分婉转。“张长老,陶长老,不过,我丑化说在前头,若此趟前来,为了那三个不肖后辈求情的话,就不必多说了。”
“他们该死,公主的判决没错。只是这幽罗国的周氏太后,虽然只一个妇人,听闻也不善用厉害的手段,但公主还是要千万小心。”张长老的神色自若,他的一世英名,绝不能被这几个乌合之众抹黑了,张家与陶家向来只出忠心臣子,可不是乱臣贼子。何时该放弃那些人,他没有二话。
“我不会看轻她,却也不会有妇人之仁。”明月希回应地决绝,她如今就算当面对质,也无人相信堂堂一国皇太后,会亲自指使这几人挑拨离间。更何况,周氏一口咬定,从无此事,仅凭三人之言,或许自己甚至会被看成是污蔑的嫌疑,被当作是整件事的幕后黑手罢了。
她微微眯起双眸,嘴角扬起些许笑意,她淡淡问道。“我只是好奇,两位长老功成身退之后,是否还记得当年明月公主,与幽罗国的往来?”
陶长老连连点头,坐在赐坐上,不疾不徐地说道。“那是自然,若不是灭国之耻,公主你早已成为幽罗国的正宫皇后了。”
明月希含笑不语,下一瞬才开口。“周氏与明月公主的关系如何?”
陶长老与张长老面面相觑,眼底深处添了几分深沉之色,最终认真回应。“微臣隐约记得,当时有一段时日,明月公主常常在明月宫款待幽罗国的天子,想必周氏也是前往赴宴了。”
“所谓何事?”
“前朝的纷乱罢了……幽罗国的天子主动示好,将一座城池归还我国。”
张长老补上一句,将真相坦诚。“甚至立下五十年之内,两国不得相互侵犯的友好盟约。”
明月希闻到此处,若有所思,眉峰微微蹙起。“喔?看来周氏迟迟没有更大的动作,想必是威慑于天子立下的五十年之约。”
那么,五十年之后,便要恢复到相互争夺的乱世不成?
“两位长老来看,这位周氏,可是可怕的妇人?”明月希轻喃出声,眼神一凛,冷冷问道。
“在前朝,也不过数面之缘,她的为人秉性,老臣不敢妄自揣测。”张长老的回答保守而诚挚,明月希的眼神渐渐恢复了原本的清冽,她径自陷入沉思,许久沉默不语。
“两位长老的目的是什么,可以坦诚了罢。”
“公主,你眼神如炬,什么都瞒不过你。”张长老笑着看她,低声回应。
陶长老长长舒出一口气,神色已然释然。“我们商量了,如今公主也已然安然回宫,那件事也不宜拖延下去。民心所向,这世上再无更合适的第二人选。”
“我明白了。”明月希听懂其中的意思,点头,神色不变。他们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她也不会再意外。
“若是公主静养痊愈,便通知老臣们一声,我们好做周全准备。”
“这也是我们的心愿,老臣们的身子愈发不如以前,等到那一日来临,我们也可以放下这心头的巨石,成全了心愿。哪怕明日就要赶赴黄泉,去面对明月公主的时候,也不会觉得有所亏欠了。”
直到内堂只剩下明月希一人,这一席话,还是回响在她的耳畔。
纳兰璿听闻这一消息,随即赶来,看到的只是她沉吟的神色,他坐在她的面前,她却仿佛看不到他。
他陪着她沉默了许久,直到黄昏变成夜色深沉,她才低低问出一声。
“你觉得,是时候了么?”
那声音来自她的喉头,却带着几分模糊的感受,那不是她平日来的清冷嗓音,像是可以在不知不觉之中,撕扯着他的心。
她无声起身,越过他的身影,轻轻扬眉,体内再无任何一分痛苦,这等的抉择,她无法继续拖延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