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你回到京城并不长久,又要赶赴边陲,真是辛苦你了。”文有纳兰璿,武有周鹰,她既然决定了要担负整个国家兴衰的责任,自然不会将它当作儿戏。眼波一闪,她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端起手边的温茶,微微抿了一口,神色淡然。
鹰沉默着,伫立在一旁,削长的青色身影,渐渐隐去了所有的冷沉思绪。
“若是夜狼族对暝国之地垂涎已久,你会出手吗?”他缓缓撇开视线看她,眼眸之内尽是幽深的颜色,这是近几日来,明月希看过他最认真严肃的神色。
“会。”她没有继续自欺下去,唇边逸出一个字眼,眼波不闪,白嫩的柔荑转过白色瓷杯,悬挂在光洁额心之上的那串东海明珠,隐约可见不凡光华。她的眸间藏匿着更多的情绪,只是她掩饰的极好,淡淡一笑,垂眸继续批阅奏章。
鹰冷眼看着她的过分专注,笑意消失极快,斑驳在明亮的眼底变幻成另一种神采。“为什么?”
她并没有触及鹰的审视眼神,其实她的心思细密敏感,自然不难察觉那一道炽热的眼光,凝注在她的身上。她白皙脸庞上的神色一柔,手中的朱笔写下批注,公私,她分得很清楚。“当年他若是没有收手停战,会有如今的术国吗?这样浅显的道理,我不信你不懂,非要我说破。”
“或许我是明白的……”只是,想亲耳从她的口中,听到她坚定的回应。他的神色仿佛在瞬间焕然一新,扬起笑意看她,默默点头回应。
他一如往昔,每每要守卫国家之前,都会立下誓言,他是她信任的臣子,绝不会在国家危难的时刻,不管不问。“我不会令你失望的。”
或许,这些年来,改变最少的人,就是鹰。
“又要走了么?”鹰这些时日,虽然常常入宫商讨正事,往往不超过半个时辰,便要匆忙离去。明月希想到此处,站起身来,从竹帘之后盈盈走出,越过他的身子,径自走向正宫的前方,揉揉发酸肩膀,从窗口遥望远山。
“他约我在后山相见。”
明月希无声转过头来,目光稍显沉重,她不是不知鹰与周兰亭私底下的接触,只是这是周家的事,她不想管太多。她知晓就好,但若是被朝堂上其他的臣子听到类似的传闻,难保有捕风捉影之人,生出谣言来,蛊惑大众。
“你们感情不错么?”
闻到此处,她淡淡问了一句,态度并不十分热络,仿佛即使他不说,她便不会继续逼问的清漠无绪。鹰的体内,虽然流着的是周家皇室血脉,跟从小就是太子之尊的周兰亭,不应该是一路人。
鹰轻轻一笑,视线随着她的凝望,落在那远处的山顶上,低低吐出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我感觉,他对我并无任何恶意。”
“我猜你知道,令你成为孤儿,过着不堪生活的始作俑者是谁。”是谁逼得她可怜的娘亲用死解脱,是谁逼得他漂泊在外,是谁逼得他最终成为人人喊打的偷儿和人人畏惧的杀人凶手。她以为,这一切,他是藏在心底的,如何与周兰亭越走越近?
莫非那就是,他们无形的兄弟之义?
她并不相信,皇族之内,当真还有这等的情谊。
明月希眼神一暗,鹰不是刻意隐瞒,周兰亭也不若如狼似虎之辈,只是他们中间,始终隔了一个太过袒护重视君王尊严的周氏,她怕的是,这件事会惹起不小的风波。
“是,我向来是知道的,我想我也许是恨周氏那个女人的,但偏偏想要从脑海之中挖出半分属于娘亲的回忆,我都做不到。”鹰说不清楚,他是多么不善于将宽容这个字眼坦诚出来,他也从来不是个心软之人,冲锋陷阵,杀敌驰骋,他比任何人都来的有冲劲和心狠手辣。“我或许愚笨,看不透这皇宫中的起起伏伏,但她若不出手,除去祸患,她就无法帮助辅佐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虽然手段狠毒,倒也是情有可原。”
“只要你掌握其中分寸就好,周兰亭算是你的亲人,这一点我无可置喙。”明月希唇边扬起的笑意,淡如清晨朝阳的光耀,并不是十分炽热热情,却又令人觉得心头温暖。她侧过脸看着鹰,微微伸出手,抚弄着窗台上的新鲜花束,神色一柔,说出善意的提醒。“不要被假象蒙蔽了双眼,其余的怎么做,随心既可。”
鹰笑着点头,沉默了半响,视线随即被窗台上明黄色的迎春花所吸引,神色自若地询问。“玲珑怎么这么久没进宫了?”
“是我不许她太早回宫。”明月希浅笑着,手指穿透那明艳的细小花朵,阳光落在她的青葱玉指之上,手背之上早已恢复了最初的细嫩肌肤,再无一道浅淡伤痕。她微微扬起眉眼,绝美容颜,仿佛是被奇迹拼凑成了最初的清丽柔美,她偶尔还有呕血的痛楚,只是从外表看来,她早已成了一个最最健康的女子。
她的容颜之上,窥不到半分柔弱的病容。
她的肌肤之上,摸不到半分起伏的褶皱。
没有人会记得,她是以何等的破败模样,等待被复原的那一日。
依稀记得登基的那一日,外头的天色也是极好,就在那一个春日的艳阳天,她披上红袍,玲珑替她梳好了华丽的发髻,将那不乏重量的金色凤凰,插入她正中的发间。那精致的凤凰全身以真金制成,眼珠是不菲的红玉,利嘴之下,垂着一串精致珠串,在她的额头之上,隐约摇晃出翩翩姿态。
她被束着腰封,也是相同的金色,宛如这眼下的迎春花的颜色,红艳君袍是制成明月公主生前最爱的款式,宽袖细腰,露出白皙锁骨,衣料不若纱织的轻忽飘荡,而是沉重的。
令人仿佛可以感受到,肩上承载的力量。
就连脚下的那一双金色绣鞋,也是精雕细琢而成,脚尖处缀着一颗明亮的黑玉石,在阳光底下,毫不吝啬发亮,她每每走出一步,都是令人无法侧目的尊贵无上。
她微微笑着,那眼神渐渐深沉下去,鹰看着她依旧白皙的侧脸,眼波一闪,沉声道。眼看着她身份的改变,其实并无一分无所适从和手足无措,像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她便是这术国的主人。
纵使世事难料,纵使物是人非,又如何改变既成的事实呢?
他或许,是真的替她烦恼太多了。
她看来,并没有些许的不适,每一日的早朝也是冷静沉着,神采飞扬,他不再生出更多的疑虑。
他无声摇摇头,正色与她告辞,随即离开正宫,不再打扰她一个人的思绪。
她休息够了,再度原路返回,走上阶梯,伫立在书案之旁,眼光只是没有任何情绪。如今她率先要做得,是振朝纲,复国有功之臣不少,却不能成为得寸进尺,贪婪邀功,无视王法的理由。
躺在最上面的这本奏折她方才批示过,内容是弹劾某二品官贪赃枉法,私吞官银,中饱私囊,并狐假虎威欺压良民,她日前已在篇末写下: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不容宽贷,十年狱刑定谶。
距离玲珑成亲,已是半月有余了,她目送着玲珑从宫中离开,由两位清秀侍女陪伴,坐入那大红色轻轿。
姜武一身喜气红袍装扮,宽厚的脸上,尽是无法掩饰的笑意,在目光触及她的存在之后,他正过身子,朝着她深深鞠躬,她但笑不语,微微点头,送走了他们的身影。
她在姜武的眼中,看到了一个简单的人,拥有着最干净的感情,将玲珑视为无价珍宝。
其实,那般的眼神,她也曾经看过,也曾经被这般温柔对待。她常常舒出一口气,还来不及抚慰自己的心,已然被抽走她手上的折子,一道听起来并不是太过娇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仿佛带着喋喋不休啰嗦唠叨的小毛病。
“主子,我不是要你多休息吗?这几夜,是不是又偷偷爬起来看折子?等会我叫人将折子全丢出去……”
明月希默默望着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自己身边的玲珑,她与平日不同,绾起了代表已是妇人身份的发髻,斜插着一朵细致的宫花,依旧一身柔软的锦袍,垂着眉眼,认真地打量着满是奏折的书案。
这当然是气话。每份奏折里都是社稷大事,条条都要紧,在还未落得天下太平之前,她都得更费神费心。
“我的倔强,可是从主子你这里学来的。”她等不及明月希将轻轻斥责加注在她的身上,就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杯,走向一旁茶几,换上温热的茶水,急急说道。“主子就当成是玲珑不可一日没有主子好了,我可是舍不得主子独自在宫内,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陪伴。”
“我又没说要赶你走。”
明月希见此状,清楚她的话语之中,藏着更多的深意。玲珑贴心的心思,她怎么会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