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当年我的那个孩子半路夭折,直到……齐妃将她的皇儿过继给我,他叫我第一声母后开始,我就断断没有想过,我要防的人,是他。”皇太后这般说着,神色哀哀,过往尽数翻卷而来,自己是皇太后又如何,到头来,不过是个孤苦之人。
“就算百般算计,想要楚家万世不衰,我也没想要害他。虽不是嫡亲儿子,他对我这般孝顺……”皇太后平日的严厉神色,不见一分,她仿佛还清晰记得,那个跪在她脚边,喊她母后的那个清秀的皇子。
太皇太后听不下去,生生打断了她的话,银牙轻咬,微微冷笑。“他连自己的感情都可以舍弃了,还在乎牺牲其他人吗?”
在皇帝坐上皇位那时起,他怕是已有野心昭昭,可以容忍安插在他后宫那些不爱的女人,做到体贴细密,伪装极好,不算易事。
而他,如今已然蠢蠢欲动。当真以为,她年迈了,就可以纵容他胡作非为?!
当年她可以立他为帝,如今自然也可以毁了他!
太皇太后微微有些下垂的眼眸之内,一道凌厉毕现,不禁令人心生寒意。
宫外的狩猎场,半人高的蒿草,随风摇曳。一片虫鸣声,仿佛是掺杂着轻巧的乐声,缓缓汇入人心。
纳兰璿一袭浅蓝色袍子,身影颀长,倚靠在大树的枝桠之上,早已取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以真实面目示人。
黄昏被黑夜吞噬干净的那一瞬间,他遥望着天际,只是那张丰神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漠然。
昨夜,是她承受皇帝恩宠之日。
就算已经到了京城,他还是不曾进宫。
如今,可笑的是,他居然以为,可以等得到她。一片宫墙,足以隔绝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由袖中取出一枝碧玉短笛,正欲吹奏,却听见由远及近,一阵隐隐的喧嚣传来,夜鸦鹳雀纷纷四散。
他仔细看去,只见星光下,蒿草小径中一人飞奔而来,那身影很是熟悉。
“是她!”他惊讶地睁大了眼……有些不敢置信,定神看来,她的三千青丝披散而下,有着月华一般的淡淡光晕。
只是脸上的容貌,平淡无奇,他跳下树,眯起眼眸,细细打量着她。却还未等他发问,她扯唇一笑,那双夺目的眼眸,愈发清冽。
“我偷学的易容术,你看如何?”
语气之中,轻忽缓和,调笑之中,多了几分女子独有的俏皮轻松。
“你向来聪明……”他顿了顿,视线轻轻落在那张脸上,蓦然被眸光所吸引。原来,就算看不到那一副绝世美貌,她也有着独特的魅力,足以令人在茫茫人海之中,为她停留。
果然,继承了明月公主的秉性和风华。
“纳兰璿,两年前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独自去见项云龙,得到他的信任和支持。如今,风云宫已然建成,我已收纳术国的有才之士,幕僚之多,复国有望。但,我却不能常常出宫打理其中事务,所以,辛苦你了。”她吐出这一席话,愈见干脆利落,眸光清绝。
“纳兰家,世代为明家效忠。”他的唇边绽放一抹笑意,令他清俊的脸上,愈发温和光耀。
“只是,那个项云龙,虽为武夫,但是野心之大,可见一二。”他不清楚,到底当年那个年仅十三的少女,是用了何样的手腕,使他如何甘愿成为她的倚靠,为达成她的目的,助她一臂之力。
纳兰璿有他的顾忌,纳兰家族的使命,便是即使牺牲自我,也要保住明家之人。
只怕,那个幽罗国的将军,会对她作出逾矩压迫之事。但是她从未说过,他也就从来不问。
她是术国身份最尊贵的女子,退一万步讲,就算纳兰璿无法助她促成大业,也不能看到她,蒙受其他人的践踏侮辱。
她应该是天际的明月,拥有最皎洁的光辉,而不是,染上其他妖异的颜色。
“因为他清楚,我想要什么。而我……”那双美眸之中,只剩下凛然飒飒,唇角暗暗勾起。“也明白,他的心中,是何种欲望作祟。”
纳兰希背过身,微风吹乱她的长发,背影愈见萧然。纳兰璿沉吟不语,只听得一道女声幽幽传来。“有要求,便有弱点。如今他尽心帮我,他日自也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这么想来,不过礼尚往来,谁也不亏欠谁。”
这,便是一开始的规则。
这世上真正担心自己的人,就在自己身后。纳兰希垂眸一笑,猝然转身看他,那种深远而悠然的目光,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深处。
幽幽深宫,她是明月,足以吞噬所有黑暗,更可以大放异彩。阴谋陷阱和争斗困境,她不想受控在任何人手里,她不甘愿,自己成为一颗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
“那宫中,已然要掀起一场风暴了……”
半响之后,只听得她浅笑着,低低说道。
“那宫中,已然要掀起一场风暴了……”
半响之后,只听得她浅笑着,低低说道。
楚荣仪已经六旬有余,活得够久了!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之事,心狠手辣,当真还想寿终不成?
她轻抿双唇,唇边一抹笑意转瞬即逝,再度恢复了木然的神色。纳兰璿窥探到她眸子中的仇恨炽焰熊熊燃烧,心中莫名情愫作祟,不禁隐隐作痛,突然有一刻时间,想要她成为一个普通人。
像是……作为纳兰希一般活着,没有尊贵的身份,没有沉重的责任,也就没有这些烦忧愁绪缠身。
毕竟,她不过才是个十五岁的年轻女子而已!
纳兰璿想起了什么,只道:“幽罗国皇帝甍了,你可知晓?”
“是吗?”她凝神一想,神色清幽,清风驱使一缕发丝轻拂粉唇,沉思之时,亦有说不出的万千姿态。“对于那个人来说,自然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纳兰璿凝神不语,听得清楚,那个人,指的是项云龙将军。
她点头,淡淡说道。“看来,那个人快要找我了。”
她清浅一瞥,吐出一句话,居然令他心绪更加复杂。“对了,你可找到解药了?”
纳兰璿不禁俊眉紧蹙,她如何连自己的秘密,也掌握地一分不漏?
在风云宫之中,她早就听闻了,明家女子,善于种蛊,但是却不轻易在人的体内,中下蛊。她隐约记得,每当冬季雪花纷飞之时,他都彻夜难寐,眉间生出青白之色。
如今想来,必是中了明家的蛊。
她低头,垂眸,青葱玉指,搭上他的脉搏,语气冷然。“我并不赞同她的方法,用人,绝对不可用药物控制。而是要用真心,才能让每一个人,都心仪景从。”
她说话的姿态和神色,越来越像明月公主了,只是她眉宇之间的正气,仿佛更甚。
纳兰璿蓦然想起,明月公主的那一双凤眸,妩媚潇洒,而她,清冽明亮,亦有重眸之色。她们相似,但不相同。
“你们纳兰家世世代代都是忠臣,若是没有你们,明家如何可以维持这数百年的皇朝?”她心中一片清明,蓦然抬首,笑容苦涩。“我想她当年是被伤到了最深处,才会一夜间,丧失对任何人的信任,连纳兰家也难以幸免。”
“不过,若是她没有对你下蛊,你是否也会情愿浪费自己的九年时间,在我身上?”她微微眯起双眸,微笑着问他。为了明家,他牺牲太多,太多。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当年兵临城下,纳兰家全部战死,若是服下蛊,可以让她在最后关头,将你交给我,救你一命,还术国一个希望,我想再值得不过。”纳兰璿将手抽离出来,笑意俊朗,低声安慰,仿佛不想看她为此纠结。“更何况,中蛊,并不会死。”
她摇头,他总将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这样下去,她何以为报?
“有时候,生比死还痛苦。”
“下个月便是祭天大礼,到时我会想办法,替你解蛊。”她的眉眼,恢复了原本的清亮,她挽唇,声音柔软安宁。
听得她自信满满,胸有成竹,他心一紧,有些许触动。“蛊为明月公主所下,你何来的解救方法?”明家的蛊,从来都不为外人道。不然,他也不会在九年之后,也还要承受这一年一发的痛楚。
她轻笑出声,迎上那一双璀璨星辰一般的黑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忘了,我也是明月。她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
他清楚她不能久留,就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听到微风将她的一句话,送入自己耳边,心中百转千回。
只听得,她这么说……“是你带我从炼狱之中逃离,我又如何会忍心亲眼看你不好过呢?”
她不再回头,不去看他,双眼猛地****,却依旧维持着脸上的微笑。
为了大业,牺牲的,何止一个?
牺牲,在她眼里,不是一种悲伤,更是一种等待复苏的力量!
纳兰璿凝视着她消失彻底,眼帘之中,只剩下高高的蒿草,被风一吹,瑟瑟摇摆。偌大的狩猎场,再度只剩下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