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希……”他心中一片钝痛,却不知为何,将她拉入自己怀中,神色百转千回一般的怅然。
“皇上不在意我的真实身份么?也许我原本只是一个最底层的平民女子,更或者,在品流复杂的地方过活,卑贱不堪,身来便是为奴为婢,任人践踏。”一声喟叹,仿佛满心寂寥,她轻盈转身,神色怅然,迎上那一双温润眸子。“这样的我,如何配的上皇上?”
“朕自然分得清楚青红皂白,是是非非,你会安然无恙,不会有事……”
听得耳边这一句话,皇帝说得如同海誓山盟,她不禁如鲠在喉。眼前浮起那阴暗森冷的地牢,如今已是深冬,想必他并不好过。
她虽身负武功,但要想凭着一己之力,去守卫森严的地牢营救纳兰璿,绝不可能。
而且,只怕到时营救不力,还会暴露了自己。
他眸光一暗再暗,笑意不达眼底,更令人觉得疏远。“你先下去吧,朕自有主张。”
她微微欠身,神色有些许恍惚,如今火烧眉毛,事态紧急,性命攸关。她根本不再去深究,纳兰璿对她而言,是救命恩人,还是别的。
她只知道,绝对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就死!
整整半日时间,她不用膳,不说话,将自己关在清翡宫之内,径自思忖。就算皇帝不知她与纳兰璿的真实身份,但是欺君之罪,不是玩笑。
更何况,他们入宫已经九年。一个陌生人在君王身边,担任太傅之职,身份不明,更不知其用意。
那个天子,如何会放过纳兰璿?
就算纳兰璿有三寸不烂之舌,说出的解释,未必可以打动君心。完美的易容之术,说破不过一张人皮面具,皇帝若要将其拆穿,还他本来面目,那就真真什么都挽回不了了。
皇帝表面是温文尔雅不错,但背后的狠绝手段……她突地眼眸一暗,不再想下去。
半响之后,窗外的天色,已然更加阴沉。皇朝变天,实在是太快。清晨还是风和日丽,这傍晚却已然阴气逼人。
阴霾,宛如天际片片乌云,渐渐覆上她的心。她猝然站起身来,走到床边,沉下气,青葱玉指直直伸向角落的檀木精巧箱盒。
她终究,还是要用这个,去交换。
“主子,天就要下雪了,奴婢给您添件衣裳吧……”
打开房门,贴身侍女眼见着纳兰希径自走着,也不作出任何回应,不禁再低低问了一句。“主子,你这是要去何处?”
见她依旧沉默不语,侍女急急从屋中拿了件雪裘斗篷,追了上去。
她扬起手,一身冷艳,制止侍女尾随其后,身姿挺拔,一步步走向龙乾宫。
走在半途的时候,竟发觉,天,当真下起了雪。她脚步有些许停顿,抬头的瞬间,只见满目苍白,越压越低……
一朵朵鹅毛大雪,旋转,坠落,飘在她苍白脸庞,沾于她的眼睫之上。
她默默微笑,眸子之中,森然生灿,垂眸那一刻,雪花化作清泪,淌落脸颊。
遥远的天穹,幽暗的颜色,呼啸的狂风,却吹不皱那夺目笑靥。
兹事体大,君默然俊眉微蹙,顾虑重重。他突然有些后悔,毕竟,先挑起这个事端的人,是他自己。
但是为何试验的结果,却不尽人意?
每每想到纳兰希脱口而出,再流畅不过那一句:“请皇上撵我们出宫,一了百了。”他便心生怒意,这件事,绝不可能有一了百了的解决办法!
“皇上,请用膳。”身旁的年轻宫人冯喜端上精致菜色,龙乾宫外的场景,他却又不敢径自提起,怕触犯龙颜,只是低低说道:“皇上,外面下雪了。”
“是吗?”他神色淡然,随口吐出两个字,并未碰那些膳食,眸间清冷无绪。
如今自己处境艰辛,偏偏又发现身边如此熟悉的两个人,如谜一般。
究竟沉思了多久,君默然不知道,他只记得,当他大步走到窗户之前,却望见了他此生中最难忘的一幕……
大雪纷飞的黑夜,一个纤弱女子,不顾身上的薄衣宫裙,以及天上飘落的漫天大雪,双膝跪在他的殿堂前!
她竟……跪在雪中!
她竟……用这种方式在求他!
心中一片钝痛传来,他观望了半响时间,那一双温柔双眸,闪烁着毫无温度的微光,到最后,他的面色冷沉,如同冰山顶尖。
“纳兰希!”他一把推开门,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原本俊朗丰神的脸上,只剩下淡漠的笑意。“你居然要包庇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
“皇上,我愿用免死金牌,换他一命!”她抬起眉眼,说得决绝,清冽眸子,胜过当夜飘落的纯色冰雪。
“这免死金牌可保住一人性命,你赠了他,便自身难保了。”
他早就知道她会作出决定,但是怎么也没想到纳兰希竟会说出这种话来,他眼神深沉地转头望向侧边,她所在的方向。
“请皇上恩准。”她不再争辩,倔强宛如冬夜的红梅,不愿低头,更不愿臣服。
“你这么肯定,朕会愿意做这种交换?”他无声冷笑,俊容之上的温暖,彻底成了疏离和漠然。“既然金牌赐给了你,朕就没有打算,哪日要收回来!”
他顿了顿,悠然眼眸,愈发生灿。“更何况,这免死金牌,只能保的住你的命,而不是他的。”
听到此处,她银牙轻咬,他的毅然决然,令她如芒在背。“就算他不是我所熟识之人,但毕竟养育我长大多年。皇上难道以为,我会坐视不管,眼看着他走上黄泉路不成?!”
“难道在皇上眼里,此刻的我,应该退避三舍,撇清与他的关系,不作出最后的争取?”
她的坚定,她的维护,却汇成了隐隐的疼痛,在君默然的身子之中,涟漪一般泛开来。下一刻,他随即恢复了往日的清明温和,莞尔,温煦笑意,令人移不开视线。
他伸出手,扶起她的身子,手指按在她的单薄衣裳之上,凝视着她苍白如纸的面色,明白这其实是在利用他的同情,但是,却依旧没有说破。
“朕何时说过,要他的性命了?你和那个男人,都把朕看成是暴君了么?”
这一句,轻描淡写,仿佛之前的虚虚实实的试探,都是她的误会而已。他再度成了那个气质高雅,一身尊贵俊美的圣上。
他的笑声低沉,穿透过风雪,萦绕在纳兰希的耳边。“就算他不是真正的太傅,他也不曾背叛过朕。欺君之罪,也不一定非要以死谢罪。”
纳兰希不敢松懈半分,随着他的扶持,站起身来。只是双腿已然麻木,竟不受自控靠入他的胸膛之前。
他淡淡微笑,动作流畅地将她的身子更拥紧一分,仿佛要将她揉入自己的体内一般,在她耳边低低笑语。“这律法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小希,你说呢?”
“如今腹背受敌,朕怎么会傻得起内讧?”他太过坦白的话语,却更令她在心中大呼不好,这个狡猾的男人,实在是可恨之极!
她紧紧握住双拳,眸中一片炽焰,却不敢随意反抗,露了马脚,只能由着他这么抱着,低咒一声,该死!难道他,一开始就没有要纳兰璿的性命,一切只是做戏?
他压低声音,神色莫辩,不想要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事。“太傅为朕办了不少事,朕也很好奇,想看看他的真实面目。”
“皇上……”
“此人的易容术,可以瞒过众人雪亮双眼,自然有他的价值。而且,朕看他这些年的文采谋略,不是泛泛之辈。”在他还可以收为己用的时候,他怎么会逼这人成为被他人利用的棋子,立于相反的方向,将他一军?
她见他说得冠冕堂皇,不禁微微眯起黑眸,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眼中的恨意。她微笑着暗暗蓄力,体内一股真气,四处蔓延,宛如顷刻之间,解冻她的冰冷。
君默然压下俊容,迎上那一双永远看不腻的眼眸,柔声说道,仿佛安慰她心。“朕向来惜才爱才,你自可放心,朕答应了不杀他,就不会出尔反尔。”
她的唇边,蓦然绽放一朵笑意,声音清新,在这雪夜听来,竟如天籁一般。“谢皇上。”
“往后,有你回报朕的日子。”
他这一句,说得极其暧昧,另有深意。纳兰希不留痕迹地维持着脸上笑意,只是心中,已然冰冷万分。
只见他话锋一转,丢下一句话。“雪下大了,你还是回宫休息,千万别染上风寒。朕也不知你到底跪了多久,要请太医吗?”
“谢皇上关心,我并没跪多久……”她的笑意有些苍白无力,深深欠了个身,随即转过身去,离开的时候,没有半点留恋。
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这里,整整跪了两个时辰有余。
她依然没有回头,但纳兰希的身子在风雪之中竟摇摇欲坠,看得君默然心中一阵紧缩。
原本清澈深情的双眸,目送着那个背影,却渐渐闪过一丝阴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