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往西庄乡的班车,每一小时一趟。坐车的人不是很多,朱刚发现那位老民工也搭了这趟班车,车开出站后,他又忍不住想和那老民工搭讪。他把装着捐款的皮包悄悄塞给裴小军,起身朝后走,坐在老民工身旁。尽管刚才俩人聊过一会,老民工还是惊讶地瞪着他。他大概实在想不明白,这个貌似善良的少年为什么盯住自己不放,无奈地轻叹了一声。
“大叔,你儿子读什么专业?”朱刚恭谨地问。
“不晓得。”老民工有几分厌烦。
朱刚略显尴尬,但他仍不气馁。平日在家,他与父亲也是无话的,虽然从心里敬畏父亲,但一直没有交流的欲望,然而今天他却奇怪自己竟然有非常强烈的冲动。“在小煤窑下井一定很累吧。”
老民工这才长叹一声,幽幽地看他一眼,“你这娃子,是学生?”
朱刚点点头,“高三。”
“好好学习,娃子呀。”老民工脸上现出一丝笑意。“莫学坏,莫走歪路呀!”
朱刚笑了,“大叔,你去那里下井?”
老民工一怔,道:“啥子宋家堡。我们一个村的人在那里下井,说这儿能给了工钱,我就转到这里来了。现在好多地方干活不给钱呢。”
克扣民工工钱,这是今年新闻媒体报道的焦点和热点问题,朱刚当然知道一些。“你年龄这么大,下井吃得消吗?”
“有啥法子,吃得消吃不消都得干嘛。”
“你们那儿的生活还没达到小康水平?”
“小康?啥子小康。”老民工摇摇头,“我不晓得。”
朱刚顿时意识到自己幼稚和有点书生气了,茫然地凝视着窗外,不知再说什么好。自从两年前读过高尔基的《童年》《我的大学》三部曲,他就有过深入社会下层,创作反映民生疾苦作品的念头。他真得想过流浪,象童年时期的高尔基那样,浪迹天涯,观察世间百态,体味人间五味。他也曾热衷于看韩寒的《三重门》,还有郭敬明的小说,但除了那种叛逆精神能唤起他的共鸣外,那小贵族般的自恋却是他难以企及的。出生在偏远小镇,生活在贫穷家庭的少年怎么来得了韩寒那种趾高气扬的潇洒呢。韩寒他们可以有学不上,愤世疾俗,他们却得像叫化子筹钱上学,甘愿做一个先谋衣食的俗子。这就是那个叫命运的东西做得安排。
坐在前面的裴小军和施芸却没有朱刚这种形而上的思考,他俩觉得快乐无比,一时竟然忘了此行的目的,把宋海涛也抛之脑后,他们更象放飞出来的小鸟,象囚禁了数十年终于越狱的逃犯,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新鲜,连对汽车旁惊得飞跳的一只母鸡都止不住开怀大笑。
施芸不时指指点点,这儿的山怎么这么高呢,这儿的水怎么这么清呢。连这儿的天也觉得比十里开外的小城市要蓝,要美。裴小军附和着她,也冒出莫名的激动,莫名的兴奋,俩人一会笑的前仰后合,一会儿冲动的在座椅上弹跳不已。她们虽然都一直生活在荛山这个县级市,但郊外乡下,却是一次也没来过。父母不带她们来,也不允许他们自己来。学校也从未组织过什么春游,校方狠不得24小时都把她们关在教室里,把他们驯化成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呆子。
“在乡下做个农民也挺好。”施芸如痴如醉地,她看见在山坡上悠闲走动的人,充满了羡慕。“你拉倒吧,你这大小姐,”裴小军猛地回到现实中,“用不了一个月,你就哭着闹着要回城市。”
施芸被他讥讽得脸色飞红,她伸过手去,使劲在裴小军的胳膊那儿掐了一下,“你坏,你真坏。”
裴小军故作痛苦的“呀呀”叫着,但他还是说:“施芸小姐,我是实话实说。”
“我真得很喜欢乡下。”施芸虔诚地。
裴小军笑笑,“我妈当年就是下乡青年,她告诉我说,刚去村里插队,也觉得很是刺激,两个月后,就哭起来了,把农村看成了人间地狱。现在我妈和她那些插友说起来,还耿耿于怀呢。一看我不学习,就说让我到农村去吃苦。”
施芸的父母没下过乡,没这方面的体会,而且对施芸也没这方面的教育。她眨着秀丽的大眼睛,一次次地问,“真的吗?”
“我骗你干什么?”
“去深山里当隐士也蛮好。每天面对蓝天白云,不用读书,不用考试,也不会下岗。”
“算了吧,你。你耐得住那寂寞。”裴小军仍满脸的不屑。
施芸生气得擂他一拳,“你这个死东西,怎么老贬我呢。”
裴小军没躲她的拳头,他甚至觉得施芸的拳击对他是一种隐秘的享受。“你们这些女孩子,一个个娇生惯养,那里受得了那种寂寞和清贫,你们的将来不就梦想做白领丽人吗?”
施芸默然了,是的,当被学习和考试搞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她的确是想做个无所事事的山野闲人,但一看电视上那粉红丽人的贵族生活,硕士、博士那份炫目的荣耀,自己内心何尝没有羡慕呢。施芸轻叹一声。她曾经想做电影演员和电视节目主持人,这两个事业很风光。但是都遭到了父母的反对。父母不喜欢,母亲想让她学医,父亲则想让她学金融。这两个工作都很稳定很体面。她其实都不喜欢,但好象她的命运掌握在父母手里,如果不想弄得举家不欢,她只能做这种选择。她现在不愿想这恼人的事。离高考还有一段时间,何必现在为这尚未知晓的事情伤脑筋呢。
她把目光又盯住了车窗外面,车驶到一座小村庄,村庄很安逸,除了偶尔响起的鸡鸣犬吠,几乎看不到人影。她看见从一座宅院跑出两只灰黄色的狗,俩只狗追逐着,从公路上跑了过去。后来两条狗便腻在一起,相互用鼻子嗅着对方,然后一条狗趴在另一只狗的身上。施芸很奇怪,就指指路旁那两只狗,对裴小军笑道:“那两只狗干什么呢,打架?”
裴小军转头看了一眼,脸立刻红了,心不禁砰地跳动起来,“它们玩,玩呢。”
施芸不明就里,仍掉头专注地看了一会,直到车拐过山村,看不见为止。
裴小军仍心跳不止,耳朵也红起来,不敢去看施芸。施芸许是真不知道,她可能太单纯了。他却是在网吧里看过那些乱七八糟的镜头。
施芸的胳膊就贴在他的身上,如果半小时前,他还麻木或是兴奋得没什么异样的感觉,此刻却象有电流通到他的体内,让他麻酥酥热辣辣的难以自制。施芸是班里,也是全校的漂亮女孩,坐在她身边,你无法不心动。他尽力抑制着心里有如潮涌的冲动,不去看施芸。他轻轻移开身体,然而,施芸热乎乎的身体又象磁铁一般将他吸引了过去。施芸的一只手有如一只袖珍小兔搭在腿上,裴小军很想把这只可爱的小兔抓在手里,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强烈到他的鼻息都粗重起来,心已象狂风中的柳枝,摇摆得让他晕弦。他快控制不住自己了。再这么下去,他会做出让他也料想不到的事情。他想喊,兴奋地喊,他的手已在蠢蠢欲动,向那只小兔慢慢地靠近,靠近。
终于,一个激灵,他从痴狂中清醒了过来,他转过头大喊了一声,“朱刚。”
朱刚没有反应,施芸却惊得扭过头来,“喊什么,吓我一跳,神经病。”
“朱刚,过来!”裴小军不管不顾地又大喊一声。整个车厢里的人都对他侧目而视,疑惑而愤恨地瞪着他。他的声音象炸雷一样,让全车的人都惊跳起来。
朱刚正和老民工谈得投机。老民工已彻底消除了他的疑惑,开始把朱刚看作自己的乡亲,自己的儿子。向朱刚倾谈着家世的艰难,生活的苦涩,包括那个既聪明又调皮的儿子的故事。裴小军的喊叫打断了他们的交谈,这让朱刚很不愉快。他懒懒地回应着裴小军,“干什么,你?”
“过来,你给我过来。”裴小军很不客气,甚至有几分粗鲁地命令他。
朱刚很不情愿地走了过去,正想伸手砸他,裴小军将皮包朝他手里一掷,不容分说地:“你坐这儿,我去后面。”然后,便向车后大步走去。
朱刚莫名其妙,问瞪着眼睛发呆的施芸:“这小子怎么了?”
“谁知道他,神经病。”施芸恨恨地。
“你们俩吵架了?”
“谁想理他,”施芸撇了一下嘴。
朱刚嘴里嘟嘟哝哝,“这小子到底怎么了。”
施芸却对裴小军情绪的突然变化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她兴趣大发地:“朱刚,你和那个人说什么呢,看你们俩聊得挺热闹。”
朱刚摇摇头:“没说什么,瞎聊,瞎聊。”
施芸仍兴致勃勃地:“你们谈什么呢?”
朱刚说:“谈他们家乡的事。”
“你小子将来当记者吧,我发现你很会与陌生人打交道。”
朱刚“嘿嘿”笑了几声,“我只是看见这个人很可怜,很善良。”
“看来你真是当作家的料。”
“作家那里那么好当。”朱刚感慨地摇着头,他已悄悄向外面投过十几篇稿,全部泥牛入海无消息。
施芸站起来,冲后面看了看,他看见裴小军坐在了最后一排,已入神地凝视着窗外,她喊他道:“裴小军,你干什么呢?”
裴小军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不干什么。”
施芸指指走廊对面的空座位,“你来这里坐嘛。”
裴小军却头也不抬,“不去。”
施芸悻悻地:“神经病。”坐下对朱刚说:“咱们别理他。”
裴小军何尝不想坐在施芸旁边,他是不敢,他突然不敢正视施芸了。施芸身上的磁力太强烈了,他会控制不住。他坐在后面,就是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从狂躁中平息下来。如果不是在车上,不是有这么多旅客,他不知道自己会冲动得干出什么事来。他知道自己,早爱上了施芸,但他又清楚地知道,他不能去表示,也许表示出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与其出现不好的结果,还不如保持现在这么纯洁的友谊。他年轻的心长长地叹息着。
这边的施芸却对裴小军的感情冲动毫无知觉,象两股道上跑的车,擦肩而过而毫不相干。施芸突然看着朱刚“咯咯”笑起来,笑得朱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傻笑什么呢?”
施芸仍笑个不停。气得朱刚骂她:“你也神经不正常了吧。”
“哎,我告你”,施芸收住笑,故作神秘地,“黄悦对你有那个意思了。”
朱刚的脸立刻红了,尴尬看着她:“你瞎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