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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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说闻一多"诗唐"说(2)

予始与乐天同校秘书之名,多以诗章相赠答。会予谴掾江陵,乐天犹在翰林,寄予百韵律诗及杂体前后数十章。是后各佐江、通,复相酬寄。巴蜀江楚间,洎长安中少年,递相仿效,竞作新词,自谓为元和诗。……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炫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其甚者有至于盗窃名姓,苟求自售,杂乱间厕,无可奈何。予尝于平水市中,见村校诸童竞习诗,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固亦不知予之为微之也。元稹《白氏长庆集序》,《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85年版。

白居易说:

日者又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传为准的;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复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此诚雕虫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白居易《与元九书》,《白居易集》卷四五,中华书局1985年版。

对诗歌的痴迷,对诗人的崇拜,到了如此地步。如果说元、白都是当时顶尖的诗人,所以才有这样的痴迷和崇拜,其实也不尽然,以今天的眼光看,三流,甚至四流的诗人,也是如此。例子很多,也举三个较为典型者:

崔涯者,吴楚之狂生也。与张祜齐名。每题一诗于倡肆,无不诵之于衢路。誉之,则车马继来;毁之,则盘杯失措。《云溪友议》卷中。

(王毂)以歌诗擅名,长于乐府。未第时尝为《王树曲》,云:"璧月夜,琼树春,莺舌泠泠词调新。当时狎客尽丰禄,直谏犯颜无一人。歌未阕,晋王剑上粘腥血。君臣犹在醉乡中,一面已无陈日月"。大播人口。适有同人为无赖辈殴,毂前救之,曰:"莫无礼!我便是道"君臣犹在醉乡中"者!"无赖闻之,惭谢而退。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二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李博士涉……尝适九江看牧弟……,至浣口之西,忽逢大风鼓其征帆,数十人皆持兵杖,而问是何人。从者曰:"李博士船也。"其间豪首曰:"若是李涉博士,吾辈不须剽他金帛。自闻诗名日久,但希一篇,金帛非贵也。"李乃赠一绝句。豪首饯赂且厚,李亦不敢却,而睹斯人神情复异,而气义备焉。《云溪友议》卷中。

以上三条材料,其典型之处就在于形象地说明了唐代全社会的、群众性的对诗人的爱戴和诗歌的鉴赏。崔涯今存诗约10首,据《唐诗纪事》、《唐才子传》等记载,他久客扬州,混迹于青楼倡肆之中,他的诗,可以说是专为歌妓、市井闲人创作并因此而得他(她)们的拥戴的。说"拥戴"自然也不对,诗好则众口赞扬,诗坏则无妨大打出手,以至"盘杯失措"。王毂因一句诗而可以排解殴斗,李涉因诗而使绿林强盗敛手,这些事不可能发生在唐以前,也不大可能发生在唐以后,而只能发生在"诗唐"的唐代。举国滔滔,惟诗人是崇,惟诗歌是赏,并不过分。

以上罗列了一些资料,对闻一多先生"诗唐"说作了一番诠释和证明。所证引的资料或者都是习见的,但是一经诠释和印证了闻先生"诗唐"一说,这些习见的资料却获得了新的意义。由此可见"诗唐"说的巨大理论价值。前面说过,闻先生"诗唐"说不但精辟,且极富理论启示性--当我们一旦尝试以"诗唐"说审视唐诗时,就发现此前学术界关于唐诗一些传统结论需要予以调整,才能顺应闻先生"诗唐"说;换言之,在闻先生"诗唐"说面前,传统的关于唐诗的一些观点不免要动摇甚至移易了。限于篇幅,这里主要说一下关于晚唐诗的评价问题。

"四唐"诗是宋、明以来诗歌评论家关于有唐300年诗歌发展、流变的分期,约而言之,初唐自高祖武德初至玄宗开元初,约100年,是六朝诗到盛唐的过渡期;盛唐自玄宗开元初至代宗大历初,约50年,是唐诗的全盛期,名家辈出,如繁星丽天,最为后世艳称;中唐自代宗大历初至文宗大和末,约70年,是唐诗的中兴期;晚唐自文宗开成初至唐末,如同其政治的衰微,诗歌也成为唐诗的衰颓期,除前期小李杜外,几乎乏善可陈。关于唐诗的分期以及各期诗歌的评价,学术界不断有新见发表,虽有歧异,但对晚唐诗衰颓的评价却几乎一致。其实就我们所知道的晚唐诗的一些资料看,晚唐诗还是相当繁荣的,比如说,"四唐"中,晚唐的诗人最多"四唐"各有多少诗人,殊难准确统计,因为"四唐"起迄时间本不确定,许多诗人又因年寿较长而居于两个时段,如贺知章居于初盛唐间,白居易居于中晚唐间。所以以下的统计仅是一个大概的数字而已。虽然如此,由于"四唐"各时段诗人多寡悬殊,以下不准确的统计,仍然是一目了然的。有两个依据。第一个依据是元辛文房的《唐才子传》。《唐才子传》共编唐诗人名姓十卷,初唐约占二分之一卷,盛唐不足两卷,中唐约三卷,晚唐占四卷有余。第二个依据是北京语言学院所编《中国文学家辞典》隋唐五代部分的"时序目录"(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初唐部分曹宪以下至裴崔(约666-736),得134人;盛唐部分张说以下至孟云卿(约726-?),得157人;中唐部分杨炎以下至刘叉(生卒不详),得223人;晚唐部分顾非熊(生卒不详,会昌间进士)以下,得262人。初盛中晚诗人数量之比约为10∶12∶17∶20。,晚唐的诗作篇目也是最多的"四唐"诗歌篇数,也是很难予以准确统计的,理由同上。但以下不准确的统计,于了解"四唐"诗篇数量多少,也可以一目了然。清编《全唐诗》其中编唐诗900卷,为便于统计,所编帝王后妃诗9卷、乐府诗29卷(乐府诗实际上为重收)、无名氏诗4卷、联句诗6卷、残句诗2卷、女性及僧道仙鬼怪梦谜酒令等诗84卷不予统计,实有诗775卷。其中,晚唐诗(自徐凝起)共约310卷,占总数约40%。。诗人最多,诗作最多,无论这些现象是否是本质的,我们说晚唐诗仍然十分繁荣当并不为过分。

晚唐诗的本质还是要把闻先生的"诗唐"说作为一个标准从而去认识它、把握它。闻先生说:"唐人作诗之普遍可说是空前绝后,凡生活中用到文字的地方,他们一律用诗的形式来表达,达到任何事物无不可以人诗的程度。"郑临川《闻一多说唐诗》,重庆出版社1984年版。我们曾把闻先生所说的这一现象概括为诗人创作的自觉和创作欲望的强烈、苦心为诗、把诗当作生命的一部分乃至全部。这种现象在初盛中晚都可以找到例证,而以盛唐后期的杜甫为真正的发端。杜甫而下,中唐的韩、孟、元、白等无不如此,而以"韩孟诗派"的孟郊、贾岛为最。孟郊、贾岛以下,尤其是贾岛、姚合以下的晚唐,就不是少数几个诗人如此,而是大批的诗人是如此了。如果就全社会各阶层各色人等对诗人的拥戴、对诗歌的鉴赏而言,晚唐时期则是最突出的一个时期,上文所列举的种种例证,即多半出自晚唐。

"韩孟诗派"后世多称为"苦吟派"。"苦吟"诚然是这个诗派多数诗人创作的一个特征。如孟郊为诗,韩愈形容为"刿目钅术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肾胃"韩愈《贞曜先生墓志铭》,《韩昌黎集》卷二九。;贾岛为诗,"当冥搜之际,前有王公贵人皆不觉,游心万仞,虑入无穷"《唐才子传校笺》卷五,中华书局1990年版。;李贺为诗,"每旦日出,……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研墨迭纸足成之"李商隐《李长吉小传》,《全唐文》卷七八〇,中华书局1985年版。。关于苦吟,后人有两个误解:第一以为苦吟乃诗人才思困蹇所致,第二以为苦吟所成之诗皆艰涩难懂之诗。其实并非如此。如盂郊,与韩愈联句诗多达12首之多,最长的一首《城南联句》长至153韵,足见孟郊并不乏才情。如贾岛,韩愈称赞他"无本于为文,身大不及胆。吾尝示之难,勇往无不敢。"韩愈《送无本诗归范阳》,《全唐诗》卷如李贺"七岁能辞章,名动京邑"《唐才子传校笺》卷五。。盂郊的诗尚有艰涩难懂之处,自贾、姚以下,诗人如马载、薛能、刘得仁、唐求、孙晟、卢延让、任翻(一作蕃)、周繇、李昌符、周朴、方干、李洞、李频、郑谷、邵谒、曹松、裴说……,诗僧如无可、齐己、贯休、栖白……,皆以苦吟著称而诗风大都向平易顺畅发展。贾岛有"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一联,自题诗后云:"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南山丘。"宋魏泰批评说:"不知此二句有何难道,至于三年乃成而一吟泪下也。"《临汉隐居诗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1年版。这是不懂诗人苦心的话。苦吟成诗,并不务在求险求难,而往往是在追求平淡,韩愈论贾岛诗云:"奸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韩愈《送无本师归范阳》。正透露了苦吟派诗风由奸穷怪变转向自然平淡的消息。

孟郊说自己"倚诗为活计","天疾难自医,诗僻将何攻"孟郊《劝善吟》《全唐诗》卷,没有了诗歌创作,也就等于停止了生命,"诗僻"(僻同癖)尤如"天疾",无药可医;贾岛说自己"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贾岛《戏赠友人》,《全唐诗》卷,又"每至除夕,必取一岁所作置几上,焚香再拜,酹酒祝曰:"此吾终年苦心也。"痛饮长谣而罢。"《唐才子传校笺》卷五。晚唐孟、贾、姚的追随者大都以苦吟为特征,复以诗为生命价值所在,为个人事业的最高追求。方干句:"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方干《贻钱塘县路明府》,《全唐诗》卷李频句:"只将五字句,用破一生心。"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卢延让句:"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卢延让《苦吟》,《全唐诗》卷郑谷句:"得句胜于得高官。"郑谷《静吟》,《全唐诗》卷刘得仁句:"永夜无他虑,长吟毕二更。"刘得仁《秋夜寄友人》,《全唐诗》卷他们的创作态度,与孟、贾如出一口,何其相似;《唐才子传》载薛能"耽僻于诗,日赋一章为课",周繇"家贫,生理索寞,只苦篇韵",周朴"性喜吟诗,每遇景物,搜奇抉思,日暮忘返,盈月得一联一句,则欣然自快",任翻游天台山,题诗寺壁,有句曰"前峰日照一江水","既去百里余,欲回改"半江水",行到题处,他人已改矣。"郑谷与齐己的"一字师",至今传为美谈。他们的视诗歌为个人重要事业,至晚唐懿宗咸通间达到高潮,有所谓"咸通十哲"、"九华四俊"及"芳林十哲"等诗人群体,其中多数诗风相近。自孟、贾、姚以下,这些人或是科场失意举子,或是下层僚吏,或是生活清苦而酷爱诗歌的僧人。他们远离了宫廷,也远离了政治,对他们所熟悉的山水、行役、羁旅等诗材以及送别、寄赠等形式作了尽量的发掘和开拓,对他们失意文人和下层官吏的心理和生活况味予以独到的表露。再加上他们于奇警中见平淡、于浅易中见奇崛的共同审美追求,使他们的诗歌获得了全社会,尤其是下层社会普遍的热爱和广泛的传播。从这个意义上说,晚唐诗以及由晚唐诗表现出来的种种现象,更能体现闻一多所主张的"诗唐"说。完整地评价"四唐"诗,应该是:初唐是唐诗的萌生和初盛期,盛唐是唐诗创作的全盛期,中唐(以贞元、元和间诗为代表)是唐诗的中兴期,而晚唐,则是唐诗的大普及和社会化期。唐诗的发展,因晚唐一段而完成了由唐诗到"诗唐"的全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