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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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说闻一多"诗唐"说(1)

我国素有"诗国"之称,这里的"诗",特指近世新文化运动以前,即自先秦至晚清这一段漫长历史时期内为诗人所创作、在社会上广为流布、刊刻,为社会各阶层成员所阅读欣赏并喜闻乐见的古典诗歌。如果我们对数千年的中国诗歌发展流变史作一纵向的考察,就会发现其发展、流变的轨迹不是始终呈直线的上升趋势,而是有起伏,有曲折,有高潮,有低谷,当然也有其光辉的顶点。有唐一代将近300年的历史阶段,正是古典诗歌发展到全盛的时期。唐诗之盛表现在哪些地方?前贤和今人已有种种论述和著作,而闻一多先生有一段非常精辟而独到的论述,应格外引起我们的注意。闻先生说,要认识唐诗,须先认识"诗唐"--即"诗的唐朝";又说:""诗唐"的另一涵义,也可解释为唐人的生活是诗的生活,或者说他们的诗是生活化了的……,唐人作诗之普遍可说是空前绝后,凡生活中用到文字的地方,他们一律用诗的形式来写,达到任何事物无不可以入诗的程度。"见郑临川《闻一多说唐诗》,重庆出版社1984年版。虽然闻先生未就此作专门论述,但单是从"唐诗"到"诗唐"这一概念的转换,就对我们启示良多。唐诗的全社会化(包括唐诗的创作、流布、欣赏的全社会化),应是诠释闻先生此段论述的重要部分。本文拟先就唐诗的社会化作一些证明,然后再进一步讨论闻先生"诗唐"说的理论启示意义。

唐诗的社会化首先表现为诗人创作诗歌的社会化。孔子曾教导他儿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诗对于唐人来说,可以说已经到了"不写诗,无以言"的地步。唐人的诗材,取自社会生活,取自诗人心灵感受,是无比丰富的客观世界与同样无比丰富的主观世界的交融。举凡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田园、山水、边塞、行役、登临、人伦、友谊、闺意、爱情、悼亡……,前代诗人曾经零星表现过的诗材,在唐代诗人笔下均得到充分的表现。即如山水而言,几乎中华大地东西南北的大小山脉、大江名川俱在诗人笔下得到反映;唐代疆域辽阔,大一统的国家和长期安定的社会生活为诗人提供了遍历祖国山水的机会;古人所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情溢于海"刘勰《文心雕龙·神思》,当山水审美深入人心的唐代,诗人凡登临、临泛必有诗,在情理之中。但我们也不必浅层次地看待唐人大量的山水诗,这中间还有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为唐人所有并深入骨髓的写作欲望,这是诗歌社会化在唐人心理上留下的深刻印记。《礼记·礼运》不是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的话吗?对唐代诗人来说,创作诗歌,也是他们的"大欲"之一。例如杜甫,肃宗乾元二年(759)十月由秦州往同谷,晚间又由同谷入蜀,沿途所写的诗,涉及到山、水、峡、谷、渡的诗有《赤谷》、《铁堂峡》、《寒峡》、《青阳峡》、《积草岭》、《泥功山》、《凤凰台》、《万丈潭》、《木皮岭》、《白沙渡》、《水会渡》、《五盘》、《桔柏渡》、《剑门》、《鹿头山》等近20首。当时杜甫携家带口,一贫至骨,写诗的欲望来自纪行的需要,来自抒发心理感受的需要,尤其来自于满足创作欲望的需要,而不是来自于乐山乐水的需要。试想当时的杜甫,面对山水,有何愉悦可言!杜甫有句云:"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全唐诗》卷一〇。末二句的意思是:年纪大了,作诗很率意,不会对花鸟等物做过分地刻画描写,所以花鸟们不必惊慌发愁。韩愈形容李杜的诗:"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韩愈《荐士》,《全唐诗》卷形容孟郊的诗:"草木有微情,挑抉示九州。虫鼠诚微物,不堪苦诛求。"韩愈《双鸟诗》,《全唐诗》卷"盂郊死葬北邙山,从此风云得暂闲。"韩愈《赠贾岛》,《全唐诗》卷与杜甫诗意相同。客观外物,大到日月风云,小到草木虫鼠,都被诗人取来作为无尽的诗材,镂刻、雕琢为诗句,诗人如同酷吏,而花鸟草木日月风云等"万类",一旦为诗人诗笔所"诛求",则如同被"陵暴"了一般,不堪其苦。

前人已有的诗材,唐人予以大大地扩展;前人未及的诗材,庸人予以尽量地开拓。这仍不足以说明"唐人的生活是诗的生活,他们的诗是生活化了的"。"唐诗"之所以为"诗唐",不仅在于唐人对诗材无尽的开拓,尤在于他们无论何时何地皆有诗,诗成为他们表情达意、抒写心曲最好的工具,如同人类之于语言、之于文字一样,诗的写作在唐真正地社会化了,生活化了。重大的、严肃的题材如此,次要的、轻松的题材也是如此。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写"安史之乱"前夕飘摇不安的社会,其深刻的认识作用恐不亚于任何历史文献;白居易《卖炭翁》写德宗晚年"宫市"之弊,也要比《顺宗实录》中关于"宫市"的叙述来得深刻而生动;卢照邻《长安古意》、骆宾王《帝京篇》,描绘高宗朝长安的社会、街市和各色人的生活,其光怪陆离和鲜活,也为正史及许多野史、笔记所无,而最能体现唐诗社会化了的,则是那些占现存唐诗比例更大的诗人之间的酬、赠、答、寄、送别以及行役羁旅、即景即情的诗。如送别诗,在唐人手里繁衍为含有送别、留别、赠别、话别、酬别、寄别、宿别、宴别等繁多的名目,成了唐人交际中不可缺少的内容。中唐诗人钱起、郎士元就是专门制作送别诗的高手,被送行之人,亦将有钱、郎送别诗视作一种荣耀,"自丞相以下,更出作牧、无二公祖饯,时论鄙之。"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唐人选唐诗新编》,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如大家熟知的李白《赠汪伦》: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汪伦是泾县(今属安徽)村人,李白游泾县,得汪伦款待,将别之际,又见汪伦及其家人联手踏歌于岸边相送,使李白十分感动,于是即情即景写此诗相赠。试想当此之际,除了写诗赠别,还有何种方式适合这种仓促之间的感情表达?而李白所赠之诗,恰恰也是被赠之人最乐于接受者,据载,至宋代,"(汪)伦之裔孙至今宝其诗。"见王琦《李太白集注》卷一二。

社会化、生活化的诗,表现在各方面,如白居易的小诗《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全唐诗》卷

以诗代柬,招人饮酒。古人对文章看得比诗歌庄重,真要写一封书邀朋友小酌,不但确实庄重了些,也缺乏情趣。一首小诗,新醅之酒,红泥火炉,朋友之间不拘礼数围炉小饮的友爱洋溢于诗中。相信这位刘十九在读了此诗之后必然会欣然命驾的。当此之际,我们也几乎想象不出除此之外还有别种更有情趣的招饮方式。下面是张籍的一首乐府古题诗《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全唐诗》卷

此诗还有一个副题:"寄东平李司空师道"。如果没有这个副题,读者或许会误认为这是一首女子坚守贞节婉拒另一男子求爱的男女之诗。此诗写于宪宗元和末年,当时藩镇割据,其中势力最强且心怀异志者是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李师道不像有些藩镇那样公开与朝廷兵戎相见,其间或还向朝廷表现忠心无二。李师道还笼络人才,一方面削弱中央,一方面讨好文人,制造声誉,张籍就是受到李师道礼遇的一位。张籍是中央集权的拥护者,自然不能应李师道之聘,但又不能明言,断然拒绝,遂托兴寄之词,委婉而又坚定地表示自己犹如不事二夫的贞妇,"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说得情真意深,极为得体。当然,一封答书,甚至是一封义正辞严的答书也可以起到回绝藩帅拉拢的效果,但不如这样一首乐府旧题情致委婉而曲尽其意。

这样的例子可以举出很多很多。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如果诗歌创作仅限于学校学生的习作(唐自中央到地方均有学校,中央一级的称国子监,地方一级,州有州学,县、乡有县学、乡学。唐以诗赋取士,故学生皆习诗歌),限于举子们的应试,限于入仕之时诗人们之间的应酬往来或陶写心灵,抒发性情,固然众星罗秋,佳作纷纭,则唐诗盛则盛矣,而称唐诗为"诗唐",仍有未惬之处。何则?因为仅仅这样,诗歌创作及欣赏活动仍局限于社会一小部分人,或是学校和官方的程式性的应用,或是上层文人或失意文人的一种高雅的精神行为而已,唐诗的实际恰恰相反。就诗人的写作来说,固然不免于应用,但这种应用的范围绝不限于应付功课和考试,不限于人事应酬赠答,而是应用的范围极为广泛,到了"不写诗无以言"的地步,到了不写诗就无法满足精神上的生理上的某种需要的地步。就唐诗的接受者(我们现在称为读者群)来说,不是一个简单的多数,而是非常广泛,可以说上自帝王将相,下至牛童马走,皆是唐诗的爱好者。他们对唐诗的传播流布,使唐诗成为"诗唐",所起的作用不在诗人创作之下。唐诗因此而不是一小部分人高雅的精神活动,而成为"全民"的社会化了的精神行为和文化现象了。

最为难得的是,由于唐诗长期广泛的流布和传播,社会各阶层各色人等经过对唐诗的诵读和欣赏,竟有不少人成了并非诗人的"诗人"。下面是几个出身社会底层的"诗人"的例子:

慎氏者,毗陵庆亭儒家之女,三史严灌夫因游彼,遂结姻好,同载归蕲春。经十余秋,无胤嗣,灌夫乃拾其过而出妻,令归二浙。慎氏慨然登舟,亲戚临流相送,妻乃为诗以诀灌夫。灌夫览诗凄感,遂为夫妇如初。范摅《云溪友议》)卷上,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咸阳郭氏者,殷富之室也,仆媵甚众。其间有一苍头,名曰捧剑,不事音乐,常以望水沉云,不遵驱策,每遭鞭捶,终所见违。一旦,忽题一篇章,其主益怒。诗曰:"青鸟衔萄葡,飞上金井栏。美人恐惊去,不敢卷帘看。"儒士闻而竞观之,以为协律之词,其主稍容焉。《云溪友议》卷下。

开元中,颁赐边军纩衣,制于宫中。有兵士于短袍中得诗曰:"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畜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兵士以诗白于帅,帅进之。玄宗以诗遍示六宫,曰:"有作者勿隐,吾不罪汝。"有一宫人自言万死。玄宗深悯之,遂以嫁得诗人,仍谓之曰:"我与汝结今身缘。"边人皆感泣。孟棨《本事诗·情感》,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1年版。

一个是弃妇,一个是苍头(仆人),一个是宫女,大都没有经过严格的或是起码的创作训练,但经过长期习诵欣赏的熏染,竟也都出口成章,而且都是佳作。弃妇因诗而夫妇和好如初,仆人因诗而得主人宽解,宫女因诗而得姻缘,这中间起关键作用的是诗。这样的例子可以举出很多。如上所述,唐代诗人和诗歌拥有最广泛的爱戴者和读者群。中唐元和间著名诗人元稹和白居易,都不无自诩地谈到他们及其诗歌受到广泛爱戴和欢迎的情况。元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