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8009900000026

第26章 再论李白不卒于宝应元年(2)

第二,关于李白返至当涂后病体的复苏。李白《留别金陵崔侍御》诗云:"半道谢病还,无因东南征……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对自己因病不能从李光弼军感到十分遗憾,并从此结束了这一次金陵漫游,"孤凤向西海,飞鸿辞北溟。因之出寥廓,挥手谢公卿",准备到某处安居下来静息一段时间了。李白所说的"孤凤向西海"就是当涂。当涂距金陵不过一二日水程,李阳冰在这里作县令,李白称他为"族叔",其欲在当涂安居静养在情理之中。《留别金陵崔侍御》与李白初至当涂所写《献从叔当涂宰阳冰》,二诗在时序、地理、情节上的街接是很紧的,这一点对判定李白不卒于宝应元年很重要,拙文《李白卒年刍议》论之甚详,此不赘。

李白从李光弼军半途所患之"病",恐不能理解成很严重的大病;倘是大病,则他可能止于半途,连退回金陵的体力也无。李白初至当涂的病况也应是如此。《献从叔当涂宰阳冰》诗一语未及自己病况,李集中又有《当涂李宰君画赞》一篇,说明李白在当涂尚能与李阳冰应酬交往,完全不是病体缠绵状况。李白初至当涂在宝应元年初冬,李阳冰于十一月初"挂冠"离任,二人周旋仅一月馀。大约应在十月底或十一月初,李白病突然加重,以至于卧枕不起。李阳冰《草堂集序》云:"阳冰试弦歌于当涂,心非所好;公遐不弃我,乘扁舟而相顾。临当挂冠,公又疾亟,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予为序。"从这一段话可以看出二人相聚时间甚短;"挂冠"即辞官,在这里是秩满候调的同义语。唐代官员,无论秩满或未满,朝廷若有新的任命,即赴新任,若无,则往长安候调。参加候选的地方基层官员,称为"选人",每年孟冬、十一月,是他们会集京师的日子关于唐代基层官员入京候选的时间,见《唐会要》卷77"吏部尚书"、《唐六典》卷2"吏部尚书"及《通典》卷15"选举"各条。。李白病况的突然加重,使他生平第一次有了生命或者即将终结的预感,于是托李阳冰为其编集作序。李阳冰是著名的文章家兼书法家,就当时的情况看,舍李阳冰亦再无合适的人了。《草堂集序》就是李阳冰在行色匆匆之中写就的,李白"疾亟","疾亟"之后是否即去世,李阳冰事后是不得而知的。

考察今存李白诗歌,我以为在李阳冰离开当涂之后,随着宝应元年冬天的过去和广德元年春天的到来,李白病体复苏,并在当涂有一年左右时间的居留。拙文《李白卒年刍议》列举《游谢氏山亭》、《田园言怀》、《九日龙山饮》等十馀首诗,证明这些诗歌皆是李白病体复苏后在当涂所写,参见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注释》"广德元年"下各诗注释。还有一首杜甫的诗,我以为也可以作为李白病体复苏的旁证,即《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全诗如下: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文采承殊渥,流传必绝伦。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乞归优诏许,与我宿心亲。未负幽棲志,兼全宠辱身。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稻梁求未足,薏苡谤何频。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苏武先还汉,黄公岂事秦?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已用当时法,谁将此义陈?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莫坚恩波隔,乘槎与问津。

此诗杜诗旧编多在乾元二年(759)杜甫在秦州时,不确。杜甫自天宝初与李白别后,所写关于李白的诗,都是在不知李白确切地址、确切消息的情况下写的,诗题或曰"怀"(如《天未怀李白》),或曰"梦"(如《梦李白二首》),或径题曰"不见",唯独此首曰"寄",可知是在得知李白确切地址、对李白近况有了准确了解且李白有了相对稳定居住之地以后写的。当乾元二年之际,杜甫偏处闭塞的秦州,李白尚在流放途中,杜甫既无从获知李白确切的消息,李白也无稳定的居处可使杜甫"寄"诗给他。郭沫若《关于李白》中"李白与杜甫在诗歌上的交往"一章对此诗最多曲解,然亦颇多发明。曲解之处不具列,其发明之处如下:郭云:"《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共二百字,可以说是杜甫的李白诗传,对于李白的现状,不仅他的生活,更兼及他的心事,都好像了如指掌了。"又云:"诗既是寄给李白的,足证他们之间已经有诗札来往。这从李白来说,要有了定居之后才能有此方便。"又云:"特别是"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两句,很明显地表明是李白在宝应元年,即行将去世的一年,在当涂养病的情况。"以上说法大体上都是极有见地且相当精当的,尤其是关于此诗写于李白当涂"养病"时的说法。按李白自判长流后,诗文中涉及自己有病不起而且是在"江滨"者,唯投李光弼病还后至当涂这一段。如上所述,李白从李光弼军在宝应元年八月,因病退还金陵,九、十月间告别金陵群官往依当涂李阳冰。从李白抵当涂到李阳冰"挂冠"离开当涂,总共只有一月馀,即使将李白病卒的时间推迟到宝应元年底,也不足两月,李白只有发病、疗病以至于死的时间,何谈"养病"?另外,李白病卧当涂的消息经人传开,再传到杜甫那里(宝应元年春夏杜甫在成都,秋七月后在梓州),一月有馀的时间未免太短。更重要的是杜诗"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二句。此二句句法同于杜甫《春日怀李白》"渭北春天树,江东口暮云",前句写自己,后句写李白,而且,"病起暮江滨"明明是说李白已经"病起",说明杜甫听到的不止是李白病发当涂的消息,听到的还是李白病发之后经疗养已经"病起"的消息。假若李白病体复苏在来年春天,则时间已在半年左右,宜乎远在成都、梓州的杜甫能得知李白的消息并"寄"诗给李白表示他的慰问了。

总之,我以为杜甫这首诗是可以作为李白不卒于宝应元年的一个例证来看待的。

第三,李白的不卒于宝应元年,还可以从伯禽及其子女移居当涂、伯禽二女嫁于当涂农民并成为当涂"编户"来予以证明。我们知道,李白在兖州、任城一带置有相当规模的田产,这是伯禽姐弟当父亲长年漫游在外赖以生存的基本生活资源。据李白天宝九载(750)所作《寄东鲁二稚子》诗推知,李白长女平阳约出生于开元二十年(732),伯禽幼于姐姐五岁,约生于开元二十五年(737)。平阳"既嫁而卒"(魏颢《李翰林集序》),约在天宝十一、二载,姑无论。乾元二年(758),李白判长流遇赦,伯禽尝自东鲁来到滞留于潇湘的父亲身旁,见本年李白所作《门有车马客行》诗。此后,李白诗文中再无语及伯禽者,估计当李白晚年漫游全陵一带时,伯禽重新返回东鲁。李白"病亟"于当涂,伯禽应当再自东鲁到当涂侍病于父侧。假若李白自病发到卒仅在一、二个月之间,则伯禽只是侍病、料理丧事而已,未必能有移居当涂之举。如果李白病体渐有起色,且在当涂有长时间的"养病",则伯禽便有可能遵父之命,自东鲁移居当涂了。范传正《李白新墓碑》云:"(白)晚岁渡牛渚矶,至姑熟,悦谢家青山,有终焉之志。""终焉之志"当然是要嘱咐给儿子、由儿子在自己身后办理的。李白集中有《游谢氏山亭》一首,拙文《李白卒年刍议》已有征引,姑再作申述。全诗如下:

沦老卧江海,再欢天地清。病闲久寂寞,岁物徒芬荣。借君西池游,聊以散我情。扫雪松下去,扪萝石道行。谢公池塘上,春草飒已生。花枝拂人来,山鸟向我鸣。田家有美酒,落日与之倾。醉罢弄归月,遥欣稚子迎。

"再欢天地清"当指代宗广德元年(763)正月史朝义势穷自缢死事,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至此宣告结束。"沦老卧江海"、"病闲久寂寞"、"谢公池塘上,春草飒已生"等,都是说自己久病初愈情况,而其场景、地点,皆非当涂一地莫属。最值得注意的是诗末"醉罢弄归月,遥欣稚子迎"二句,"稚子"当然不可能是伯禽,而是伯禽之子。当广德元年,伯禽已有二十五、六岁,是已娶的年龄,他的儿子已懂得迎接晚归的爷爷了。伯禽之子在当涂,说明伯禽遵父之命,已举家南迁,且定居当涂,准备长远侍奉于父侧了。李白一生足迹飘忽不定,所谓祖籍陇西,是虚幻的,出生地碎叶,是遥远的;唯蜀中是他青少年生活之地,印象甚为深刻,诗文中时有故里之思,但是他一自出蜀却再也没有回去过。出蜀后的安陆、东鲁,李白也曾居止过很长时间,但似乎都没有太在意,晚岁乃选定当涂为其"终焉"之地,是颇令人嗟讶再三的。伯禽后半生定居于当涂,伯禽之子长成之后外出不归,不知所终,当涂李氏遂为绝祀之家。但李白的两个孙女却分别嫁于当涂农民,成为当涂的"编户"(范传正《李白新墓碑》),这都从一个侧面证明了李白病卒当涂之前有一段较长的定居当涂的生活,而不可能仅仅是仓促之问客死当涂而已。

(原刊《中国李白研究》2000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