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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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李白《古风》其一

("大雅久不作")漫议

李白《古风》其一("大雅久不作")是李白以诗论诗重要篇章,历来被视为他关于诗歌发展史的重要论述。在李集中,其编排居五十九首第一,无论是出自李白本意或李阳冰、魏颢之手,皆足见其重要。古今论者对此篇评价亦甚高。古之论者如赵翼,其《瓯北诗话》云:"青莲一生本领,即在五十九首《古风》之第一首。开口便说《大雅》不作,骚人斯起,然词多哀怨,已非正声;至扬、马益流宕,建安以后,更绮丽不足为法;迨有唐文运肇兴,而己适当其时,将以删述继获麟之后。是其眼光所注,早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直欲于千载后上接《风》、《雅》。盖自信其才分之高,趋向之正,足以起八代之衰,而以身任之,非徒大言欺人也。"(卷一)今之沦者如刘大杰主编《中国文学批评史》,其云:"李白继陈子昂之后,大力进行以复古为革新的诗歌创作实践……李白在诗歌创作上以复古来革新的主张,鲜明地表现在《古风》(其一)中……他推崇《诗经》为正声,鄙薄建安以后的创作,把文学改革的任务放在自己肩上,其宗旨是很明确的。"(第三编第一章《唐代的文学批评》)所论皆甚是。李白《古风》其一("大雅久不作")有三点的确是值得肯定的,也是本文写作的前提:一是其复古中蕴含的诗歌革新主张,二是对当代诗歌(亦即盛唐诗歌)现状乐观的高度评价,三是对自己担承诗歌革新重任的自信。然而,李白《古风》其一("大雅久不作")客观存在的严重不足(甚至是较严重的阙失),却未经古今论者指出,至少未经明确指出:一是李白此篇的复古主张导致了较严重的诗歌"今不如昔"倾向,二是此篇在"宗经辨骚",即诗骚之辨方面存在的保守的"正统"思想。

先说第一点。李白《古风》其一首句"大雅久不作"的"大雅",就是《诗》"六义"之一的《大雅》,并非用来借作《诗经》的代表,下文"王风委蔓草"的"王风",也只是《诗经》中十五国风之一,并不能代表所有的"风诗"。此前许多注释或解释李白《古风》其一的学者(包括我自己),大都以为"李白在诗里以《大雅》和《王风》代表《诗经》",其实是不对的。李白此篇的本意很明白:《大雅》与《王风》各为《诗经》之一种,时间上《大雅》在前,《王风》在后,是两个层次,或者说是两个"档次";《诗经》的地位当然是不能动摇的,但就《诗经》而言,《大雅》是最好的。《毛诗序》云:"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这个思想李白屡屡表述过,如他说"大雅思文王"(《古风》其三十五),"大雅歌螽斯"(《感时赠别徐王延年》)等。与《大雅》相比,《王风》就差一等了,所以说"王风委蔓草"。关于《王风》,朱熹总结汉以来诸儒之说云:"王,谓周东都洛邑……至幽王嬖褒姒,生伯服,废申后及太子宜臼,宜臼奔申。申侯怒,与犬戎攻宗周,弑幽王于戏。晋文侯、郑武公迎宜臼于申而立之,是为平王,徙居东都王城。于是王室遂卑,与诸侯无异,故其诗不为雅而为风。"(《诗集传》)这是李白评价诗歌兴衰很重要的观点和依据之一,即:王道兴则诗道兴,王道衰则诗道衰。在陈述诗歌发展历史时,于风诗,李白不举《周南》、《召南》或《豳风》……而单举《王风》与《大雅》比对,原因在于此。明白了这一点,循此而下,李白《古风》其一("大雅久不作")所体现出来的诗歌发展观就不难理解了:自宗周而下,至于战国、狂秦、汉代,王道愈来愈坏,所以诗道也每况愈下,《王风》不如《大雅》,楚骚不如《王风》,扬马复不如楚骚(汉人辞、赋不分,汉以后的文体家仍旧将辞、赋归为一类),表面上看,文学固然是在发展着、变化着,但"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到了东汉建安及建安以后的南北朝(为了行文并贯彻其观点的需要,李白在诗里以"扬马"辞赋代表两汉文学而略去了汉乐府诗歌)。诸侯割据,南北分裂,战乱不息,王道崩溃至于极点,其诗歌,虽然"绮丽",则统统"不足珍"了。同样的原因,论及当代诗歌,因为大一统局面的出现,政治上"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王道大兴,诗歌也呈现着"群才属休明,承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的大好局面。面对着历史上难得一见的大好局面,李白振奋精神,"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干春",立志如孔圣一样,有巨大贡献于这个时代。

李白《古风》其一("大雅久不作")中仅一句"哀怨起骚人"论及楚骚。他将楚骚置于多"荆榛"、"兵戈"的战国和狂秦之后,故虽是一句,却是千余年来"宗经辨骚"即诗骚之辨的反映,而李白则代表了"正统"、保守的观点。在汉代,《诗》被视为"经",汉儒遂习惯于以《诗》的"经典性"衡量其他文学作品。西汉立国百年之间,刘安撰《离骚传》,高度评价屈原及其《离骚》,司马迁《史记》依刘安《传》为《屈原列传》,稍后,又有刘向编成《楚辞》十六卷;至东汉,王逸撰《楚辞章句》,集其大成。在《诗》之后出现的楚骚,以其诡异的辞采、非凡的想象和奇绝的抒情,无疑比《诗》更具有震撼意义,于是,"宗经辨骚"即诗骚之辨在西、东汉之际已然展开。对屈原和楚骚,褒者以刘安、司马迁、王逸为代表,刘安《离骚传》云:"《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嚼然涅而不淄,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贬者以班固为代表,其《离骚序》云:"今若屈原。露才扬己……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若思,强非其人,怨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多称昆仑冥婚宓妃之事,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值得注意的是,当西、东汉之际,贬楚骚者,其着眼似乎主要在屈原的人格和楚骚的思想,并不过多涉及楚骚瑰异的文采。至魏晋南北朝之际,诗骚之辨不似两汉那样针锋相对、旗鼓相当,如刘勰《文心雕龙·辨骚》,如钟嵘《诗品》,如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等,都肯定楚骚在艺术上对当代诗歌发展所起的积极作用,称赞的声音一如诗歌的主流是"缘情绮靡"一样,也占据着主流。但也有儒者站在宗经的立场上,反对当代诗歌"绮靡"的倾向,并把绮靡的源头,归于屈原及屈原以后的汉赋作者。最著名的是裴子野《雕虫沦》,其云:"古者四始六艺,总而为待,既形四方之气,且彰君子之志,劝美惩恶,王化本焉。后之作者,思存枝叶,繁华蕴藻,用以自通。若悱恻芳芬,楚骚为之祖;靡漫容与,相如和其音。由是随声逐影之俦,弃指归而无执……"文中强凋《诗经》劝美惩恶的作用,借以指责屈原、司马相如弃却《诗经》传统、"思存枝叫,繁华蕴藻",至于其后的辞赋作者,俱是"随声逐影之俦"。离弃指归,徒尚华丽。文中还严厉批评刘宋"江左颜谢"及其以后"摈落六艺,吟咏性情"的诗歌,暗示这些"其兴淫,其志弱,巧而不要,隐而不深"的诗歌,皆屈原、司马相如为其源头。仔细揣摩裴子野《雕虫论》,令人竟然有与李白《古风》其一("大雅久不作")何其相似的感觉!

至初唐,魏徵倡南北文风融合,被认为是批评史上的重大事件。其实仔细想来,也不尽然。当贞观之际,太宗君臣之所好,仍旧是南朝绮靡风气,太宗欲写效齐梁体的艳诗,为虞世南所谏拒就是明证(见《大唐新语》卷三)。魏徵如是说,不过是迁就当时诗歌大势折中的说法。到了初唐中后期的"四杰"登上诗坛的时候,开始对南朝诗风进行清算。"四杰"对南朝绮靡诗风的清算,又继续前代的诗骚之辨的余绪,将屈宋、枚马(或扬马)与南朝诗风联系起来,如王勃《上吏部裴侍郎启》中说:"屈宋导浇源于前,枚马张淫风于后。"有意思的是王勃的两句话正是对沈约《谢灵运传论》中"屈原宋玉导清源于前,贾谊、相如振芳尘于后"的改造。蹈袭沈约的话而将"清源"易为"浇源","芳尘"易为"淫风",说明王勃有意与南朝史家的言论针锋相对。对南朝绮靡诗风的清算并连带批评、贬抑屈原、枚(扬)马,作为一种社会舆论的主流,一直延续到中唐。李白《古风》其一("大雅久不作")总论诗歌发展今不如昔,与裴子野、王勃同;《史记·屈原列传》说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刘勰《辨骚》说屈原"叹君门之九重,忠怨之辞也",而班固说屈原"露才扬己,忿怨沉江",李白"哀怨起骚人",与班固同一语调。总而言之,李白《古风》其一("大雅久不作")就是初、盛唐之际这种"社会舆论主流"中的一个声音。

就诗论诗,我以为李白《古风》其一("大雅久不作")的含义主要就是如此。

但是,有一个题外的意思必须予以强调:《古风》其一("大雅久不作")虽然是李白以诗论诗重要篇章,却并不代表、至少不完全代表李白的诗歌主张。例如关于《诗经》,李白接受《风》诗的影响显然大于《雅》诗;关于屈原,李白说过极敬仰屈原的话:"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江上吟》),至于他的创作,则更是"凡所著述,言多讽兴。自三代以来,《风》、《骚》之后,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李阳冰《草堂集序》);对于建安及建安以后诗歌,李白说过"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的话。建安诗人中,曹植诗固然有"绮丽"之倾向,但曹植诗真正的审美倾向是"华丽",李白诗中屡屡称颂或引用过曹植的诗。曹植以后,有阮籍、嵇康等正始诗人,正始之后,又有以"三张、二陆、两潘、一左"为代表的太康诗人,其成就皆不能以"绮丽"概括之。其后还有陶渊明、谢灵运、鲍照、江淹、庾信……的诗,所以杜甫以"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比拟李白的诗。至于谢脁,几乎被李白时时挂在口上,景仰他,爱慕他,每每念及他的诗句、诗境,恨不得起谢脁于九泉之下而与之同游,真正是"一生低首谢宣城"。认真说来,建安以后诗歌的"绮丽不足珍",只能从南朝的齐梁、或梁陈算起。诗歌史的这些实际,李白心明如镜,他何至于以一句"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予以抹煞呢?

既然如此,李白又为什么庄重地写出《古风》其一("大雅久不作")这首诗呢?我以为,作家创作的实践和他创作的"宣言"是不尽相同的:"宣言"常常是在一种特殊的别样的场合说给他人听的,作家不一定拿这个"宣言"去指导或规定自己的创作。换言之,作家可以如此说而不一定如此作。这样的实例太多了,古往今来作家的理论与他创作实践不相符、脱节的现象不胜枚举。就唐代而言,杜甫的诗歌理论、韩愈的古文理论是创作主张与创作实践比较相符的两个作家,而白居易则是创作理论与创作实际最不相符的作家,否则,以白居易杰出的《新乐府》诗歌,杜牧何至于有"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的骂詈呢?(见杜牧《李府君墓志铭》)唐孟棨《本事诗·高逸》引李白语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欤?"又引李白语云:"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与李白《古风》其一("大雅久不作")本旨极相似。孟棨《本事诗》颇多小说家色彩,然而引用的李白这些言论却不像小说家言。李白才气横溢,固不欲多受格律束缚,但他对五律有很好的修养,蜀中少作多为五律,其入律的五七言绝句亦复不少;至于四言、五七言之别,李白固然有数首四言诗(如《雪谗诗》),平素也喜以四言句式嵌入乐府、歌行(如《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四言句式),但他的诗仍以五、七言诗占大多数,代表他诗歌艺术最高成就的正是他的七言歌行。所以,《本事诗·高逸》所引李白的话与李白《古风》其一("大雅久不作")一样,都只是他的诗歌"宣言"而非他真实的诗歌主张,更与他创作实际不符。

李白何以有此"正统"、"主流"的诗歌主张呢?"诗云"吾衰竟谁陈",说明李白为此诗时尚未"衰"。当然也不可能是青年李白的作品。大凡人在年轻时不会说到自己"衰"时的事。所以我推断李白《古风》其一("大雅久不作")的作年或在他中年(四十岁左右)时期。其作年或在天宝初待诏之时欤?其时他居于长安,暂居"庙堂"之高,这就是前文所说的"特殊的别样的场合"。李白或者以为待诏翰林正是他早年"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的抱负将要实现的地方,其诗歌意识中"大雅"、"正声"的理念一时得到加强;另外,处于这个地位,他也有将自己"正统"、"主流"的诗歌理论"发表"出来(公之于众)的需要。李白《古风》其一("大雅久不作")或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出来的。这只是一种揣测,姑妄言之。

(原刊于《中国李白研究》2008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