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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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盛唐气象"与李白诗歌的艺术特点漫议(3)

也可以说作到了"辞达",但远未透彻。为了作到低层次的达,诗人花费了不少笔墨,往复叙述,却不由得显出拖泥带水光景。这样的诗固不生涩滞碍,但绝无流畅动荡之势,又因为不透彻,情理俱平庸而不切深,不但不具有令读者感奋的气势,反而容易使读者昏然欲睡。像这样的诗,在李白诗中是完全绝迹的。

五、李白诗歌与盛唐气象

至此,可以进一步讨论李白诗歌与盛唐气象的关系了。前文说过,盛唐气象作为一种诗学概念,它所概括的是"盛唐诗人在诗歌审美方面的共同追求,盛唐诗歌艺术的总风貌";虽然如此,无论"共同追求"也罢,"总风貌"也罢,都不可能是单一的某一种。正因为如此,《沧浪诗话》忽而说兴趣,忽而说妙悟,又忽而说太白的飘逸,无法用一语概括盛唐气象究竟为何物。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以《河岳英灵集》"声律风骨兼备"来解释盛唐气象所在。"声律风骨"是一种综合的概念,既有概括性,又有包容性,它主要包容了"声律、风骨"两个方面。又如上所言,"风骨"的含义不待说而明,而"声律"的含义绝非指声律说产生之后的格律诗或受格律影响的古风,"声律"是指自六朝至盛唐诗人们在声律说影响下对诗歌声调美、意境美的种种追求。袁行霈先生尝言:"如果从语言学的角度给诗歌下一个定义,不妨说诗歌是语言的变形"(《中国诗歌艺术研究·自序》)。此言甚是,而所谓诗歌"语言的变形"主要是发生在声律说产生以后;又岂止诗歌的语言发生了变形(王力《古汉语诗律学》从汉语语法的角度列举了24种诗歌语言变形的情况),诗歌的句法、章法也联带发生了巨变,如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这样的句子,绝不可能出现在晋、宋以前。盛唐气象既可以分解为"声律"、"风骨"两个方面,则盛唐诗人的审美追求就可能有所偏向,有主次,就是说,有的诗人在声律方面有所偏向(如常建、祖咏),有的诗人在风骨方面有所偏向(如高适、岑参)。盛唐三大诗人王维、王昌龄、李白(杜甫暂不列入),可以说是声律风骨兼备的诗人,如李白五律,《唐诗品汇》列为"正宗",如"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秋登宣城谢朓北楼》)这样的句子,与孟浩然"微云"一联同致,置于格律森严的杜甫五律中,亦是上乘。即使如此,王、李诸人的审美追求,仍有些许偏向,如王维稍偏向声律一边,王昌龄稍偏向风骨一边,而李白更偏向风骨一边。李阳冰《草堂集序》云:"陈拾遗横制颓波,天下质文翕然一变。至今朝诗体,尚有梁、陈宫掖之风,至公大变,扫地併尽。"就是着眼于风骨而言。明白了以上,李白诗歌艺术与盛唐气象的关系,或曰李白诗歌艺术在盛唐气象中的位置,大体上可以界定。

《河岳英灵集》收盛唐诗人24人224首诗。就篇数而言,王昌龄入选16首,最多,其次王维、常建,各15首;再其次李颀,14首;李白、高适各13首。以下是储光羲、陶翰、刘慎虚、崔颢、崔国辅、薛据、孟浩然、王湾、岑参……等。以全书24人,224首诗而言,艺术上稍偏向声律者14人,计119首,艺术上稍偏向风骨者10人,诗105首,大体相当。这是殷璠作为选家兼评价家的公允处,而且符合盛唐诗实际情况。照《河岳英灵集》所取诗篇目看来,李白固居于重要地位,但并非最重要地位。但我们可以换一个角度看。李白诗入选13首,其中长篇乐府如《战城南》、《远别离》、《蜀道难》、《将进酒》和长篇七言歌行《梦游天姥吟别东鲁诸公》、《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尽在其中,七绝仅一首,五绝则无。故可以说,《河岳英灵集》收李白诗虽少于王昌龄、王维、常建和李颀,但其总篇幅仍居全集第一。殷璠在斟酌入选诗篇及篇幅时,他心中是有一个尺度的,试想63句的《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要抵多少首五、七律或五、七绝?故我们可以说,殷璠是将李白诗歌置于诸盛唐人第一的位置之上的。即如殷璠视为盛唐诗重要艺术标志的"文有神来、气来、情来",能当得起这个评价的,盛唐诸人中二三人而已,而李白居其一。

李阳冰《草堂集序》谓李白"自三代以来,风、骚之后,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惟公一人。"李白在盛唐诸人中,既是独步第一,又是孤独的。殷璠品藻李白云:"其为文章,率皆纵逸。至如《蜀道难》等篇,可谓奇之又奇。然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也说明殷璠视李白为盛唐诸人第一,又视其为惟一。韩愈《听颖师弹琴》云:"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在盛唐诸人的大合唱中,在盛唐气象的综合体现中,李白和他的诗歌,就是那只独鸣无侣的孤凤凰。

六、天才的李白

朱易安先生著文,把唐代诗歌的发展譬作"环链"(《李白诗歌的价值重估》),极为形象贴切。事实上,整个中国诗歌的发展变化都是"环链"状,鲜有哪一位作家,哪一种诗歌现象能游离于这个"环链"之外。然而,李白是一个绝无仅有的例外。按照"环链"的结构去考察李白,李白之前的屈原、曹植、二谢、鲍照、庾信等都施影响于他,但这些都不足以形成李白这个"环"。李白之后,诚如朱易安先生说,"李白非但不能归属于任何一个诗歌流派或诗人群体,而且几乎无人与他的风格相近","也很难具体地指出他的某些诗歌艺术--如意象的组合或词章格调的运用在后代诗人的作品获得再现。"李白及其诗歌游离或断裂于"环链"之外的这种现象已引起评论家的重视,而易安先生显然不满意于历代评论家以"仙才"、"仙语"、"非人力所能及"等等非确定性模糊语言去解释李白现象;本节的话题却是尝试说说这个话题。

李白是天才。"天才"这个话题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不愿语及,现在说李白是天才大家都很随意,但却无人去深究、也无从深究起。李白的诗歌,以其奔逸气势横空出世,当然不是一个天才能了得的,首先得力于他后天的勤勉的学习。"铁杵磨针"的传说不必说了,但看他"尝三拟《文选》"的经历,即可以知道他后天学习的刻苦。也得力于他勤奋不懈怠的创作历练。李白今存诗约千首,那只是韩愈所说的"流落人间者,泰山一毫芒"而已。纵观李白一生,无论何时,无论得意、失意、疾病、痛苦、醉时、醒时……,他都未尝停止写作。集中《笑矣乎》、《悲来乎》应是他行将离世、神志迷惘时所作,其时他可能已经丧失了一个正常人的行为能力,但他仍可以写作。创作愈多、愈勤,就会有一种极其顺手的感觉,"敏捷诗千首",奔逸之气自然显现于笔底。李白的诗歌,得力于他的豪饮最多。酒是诗之媒,酒能刺激大脑,手不停杯地饮酒,使李白的神经常处于创作的亢奋之中,并使其创作官能既处于开放状态,又处于放松状态。所谓开放状态,就是灵感纷至,兴会无前的状态;所谓放松状态,就是种种创作的禁忌、拘束不复存在的状态。然而以上三端,绝非李白所独有。即以唐代而言,哪一位成功的诗人不曾在学习前代典籍方面下过极大的功夫?多数诗人的创作也是非常勤勉的,而几乎所有的诗人皆能豪饮。但是,如李白这样的诗人只有一位,他不单是盛唐的孤凤凰,也是整个中国文学史上的孤凤凰。

人类对人类自身奥秘的探索和研究永无尽头,如同人类探索和研究人类以外的客观世界永无尽头一样。人类自身的研究证明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是非常大的,个别优异的人材尤其如此。为什么会有这种巨大的差异,尚不能明,惟其不能明,于是乃有"仙才"、"天才"等说法。天才有大有小,屈原、司马迁、曹植、苏轼、关汉卿、曹雪芹……都是大天才,李白是其中最不可猜度的大天才。苏颋初见青年李白,即曰:"此子天才英丽"(《上安州裴长史书》);司马承祯初见李白,谓其:"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大鹏赋序》);贺知章初见李白,谓白:"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遂呼李白为"谪仙"(《唐摭言》卷七)。李白《答湖州迦叶司马问余是何人》:"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这些资料摆在一起,恐怕已不是一个"非确定性模糊语言"了。再看他的创作于同代人的感觉。贺知章读李白《乌栖曲》,叹赏若吟,曰:"此诗可以泣鬼神矣"(《本事诗·高逸》);殷璠评《蜀道难》:"可谓奇之又奇,然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河岳英灵集》);杜甫谓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李白尝借族弟李令问之口道其文:曰""兄心肝五藏皆锦绣耶?不然,何开口成文,挥翰雾散?"吾因抚掌大笑,扬眉当之"(《冬日于龙门送从弟京兆参军令问之淮南觐省序》)。"抚掌大笑,扬眉当之",就是自己承认自己是天才了。苏轼也有自道其创作类似这样自诩的话,所以古代作家,论天才,惟苏轼与太白相仿佛。

承认天才,早已不是禁区;学术研究界承认李白是天才,也几乎成为习见的用语。李白何以能成为天才,已非学术界能解决的问题,但是我们在研究李白诗歌并为李白的诗歌与盛唐气象定位时,恐怕是不能随意地借"天才"以修饰李白,而是要认真地对待"天才"这个问题了。

(原刊于《中国李白研究》2001-2003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