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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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盛唐气象"与李白诗歌的艺术特点漫议(2)

如同概括"盛唐气象"的艺术特征一样,如何概括李白诗歌的艺术特征呢?在这一方面,当代学者的论述已经有很多不乏精辟的见解。但是,也有一些论述,见得多了,如同重复的教科书一样,不免使人眼倦,皆非"真取心肝刽于手"的直截了当的概括。如说"浪漫主义",几已成陈词滥调,试想我国文学史上有多少浪漫主义诗人?浪漫主义岂能概括真正太白?"雄深壮阔"固是,也有稍嫌泛滥之感;"清新俊逸"固是,但多少有将李白虎跳狮卧、横空排界的诗排除在外之嫌;"飘逸"之说亦如是,似乎还没有"清新俊逸"更接近太白;"清水芙蓉"固是,但仅能形容李白诗歌语言,何况李白甚多瀑流纵横、冲波逆折式的奔放的语言。

本文仍拟追本溯源地探求一语以概括李白诗歌特征。这一番探求并非标新立异,在众说之外另立新说,因为此说来自于李白同代人任华的《杂言寄李白》一诗。原诗甚长,兹录其前半如下:

古来文章有奔逸气,耸高格,清人心脾,惊人魂魄,我闻当今有李白。大鹏赋,鸿猷文,嗤长卿,笑子云。班、张所作琐细不入耳,未知卿、云得在嗤笑限否?登庐山,观瀑布,"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余爱此两句。登天台,望渤海,"云垂大鹏飞,山压巨鳌背",斯言亦好在。至于他作,多不拘长律,振摆起腾,既俊且逸。或醉中操纸,或兴来走笔。手下忽然片云飞,眼前划见孤峰出。而我有时忽欲睡,睡觉欻然起攘臂……

所谓"真取心肝刽子手"一语者,即"奔逸气"三字。诗中又有"既俊且逸"的话,与杜甫《春日忆李白》所云"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同。任华诗与杜甫诗俱作于天宝五载,所以任华绝无拾人牙慧之嫌。任生其何人哉!《全唐诗》今存诗仅三首,一寄李白,一寄杜甫,一赠怀素,都是中国文化史上顶尖人物,其慧眼独具如此!

"奔逸气"就是奔逸之气势或气势之奔逸。按之任华诗,奔逸之气势能"清人心脾,惊人魂魄",可以使昏睡之人感奋而"欻然起攘臂","醉中操纸"、"兴来走笔"都是诗人处于创作亢奋状态的体现,是形成奔逸气势的主观因素。如上所说,李白诗歌艺术特色,可以从创作方法、创作风格以及诗歌语言诸多方面予以概括,但惟有奔逸气势最足以概括其艺术特色,最能与"盛唐气象"中的"神来、气来、情来"相契合。奔逸气势不但形象地反映了李白艺术修养的才气,反映了李白节操品格的气节,宏大抱负的气骨和他心雄万夫、视王侯如草芥的傲气,尤其反映了李白诗歌奔泻流畅的动感和读者既读之后强烈的振奋感。奔者,奔放不歇也;逸者,飘然不群也。奔逸是气的外在体现,而气(势)是奔逸的内在力源。袁行霈先生尝著文论李白诗歌,以为:"李白乃是以气夺人","李白的诗以气胜","李白的诗,综而言之,其气奇、其气逸、其气壮。析而论之,有气骨、有气象、有气势"(《李白诗歌与盛唐文化》),颇与任华"奔逸气"相近,或者竟是对任华"奔逸气"的精彩阐释。千载之后,契合如此,令人一叹。

奔逸之气既是对李白诗歌的综合概括,自然可以从多方面作美学阐释。在这一方面,今之贤者所作的论述可谓多多而又切实精当。以下仅就今贤所述不多的感情抒发的流畅动荡和透彻明白两个方面略作说明。

感情抒发的流畅动荡,就是绝不生涩,绝不滞碍。读李白的诗,读者的感觉犹如水之由高处泻下,一日千里,滔滔汩汩,奔流不止;又如万斛泉源,潺潺湲湲,永无竭止。有些诗如《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中间作了数次大的转换跌宕,甚至形成诗歌意脉的隔断和空白,但依然使人有喷口而出、鼓荡而下的感觉。李白最能使人感受到这种流畅动荡的诗,以七言歌行和七言绝句为突出,题材则以政治抒情诗和山水诗为突出,其实李白的诗,无论何体裁,无论何题材,大率如此。姑以其五律《听蜀僧濬弹琴》为例: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从僧人抱琴下峨嵋到弹毕一曲《风人松》,仿佛一叶扁舟朝发白帝夕抵江陵,列子御风一般,只是一瞬间事。为了求得流动快捷,虽是律体,却几乎将律体按古体写。钟惺评此诗"飘然不群"(《唐诗归》),《唐宋诗醇》评此诗"累累如贯珠",施补华评此诗"清空一气"(《岘佣说诗》),都是指其流畅动荡感。

严羽《评李太白诗》尝云:"盖他人作诗用笔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此其所长。""胸口一喷"是说李白的诗多即兴即情之作,选用意象也多即事即景,较少用典使事,因为用典使事容易使诗歌气脉停滞,用典稍僻更容易使诗歌生涩。但李白也不是绝对的不用典使事,有个别诗,如《梁甫吟》后半,几乎到了古人所说的"堆垛死尸"的程度(诗长不录)。然而沈德潜评此诗云:"后半拉杂使事,而不见其迹,以气胜也"(《唐诗别裁》)。为什么"拉杂使事而不见其迹"呢?原因在于这些典故多不生僻,即使有个别典故不明,在全诗郁勃不平的气的推动驱使下,全诗仍然不失其流畅动荡。像这样"拉杂使事",让其他人为之,底气不足,恐怕要不胜其拖泥带水了。

严羽《沧浪诗话》"考证"篇有云:"《西清诗话》载晁文元家所藏陶诗,有《问来使》一篇云:"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山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余谓此篇诚佳,然其体制气象与渊明不类,得非太白逸诗,后人谩取以入陶集耳?"在没有版本依据的情况下判断此诗非陶诗而是李诗,严羽凭藉的就是对李诗的感觉。陶诗平易,但无李诗的流畅动荡感,读李诗,如同坂垣走丸,有一种奔逸之气充溢其间并且推动着读者前行。

再说感情抒发的透彻。《沧浪诗话》"诗法"篇云:"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洒脱,不可拖泥带水。"其李诗之谓乎?将个人的意思透彻地表达出来,尤其是将个人朗然明白的意思(郁勃不平的、愉悦的、狂放不羁的)透彻明白地表达出来,是李白诗歌挟有奔逸气势的重要表现。"意贵透彻"很接近于孔子所说的"辞达",这是古人对文章的最低要求。然而透彻的表达,又未尝不是文章的最高要求?苏轼云:"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于手乎?……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答虔倅俞括奏议书》)诗歌的"辞达",固不同于文,因为诗歌毋须讲道理,又历来注重比兴、象征、寄托之类的手法。即使如此,就诗歌而言,透彻的表达仍然十分重要。指斥时政、挥斥幽愤,需要透彻明白的表达,诗中经常遇到铺写事态,摹写物象山水风光等,也需要透彻明白的表达。姑以《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为例(诗长不录)。除了酬答友人关爱之情外,此诗主要是抒写个人与社会、与世俗的种种不和谐,并旁及时政的腐败和黑暗。李白调动了诸如衬托、对比、夸张、用典、比喻等多种手段,以切深往复之词写自己的"傲岸不谐",一之不足而再,再之不足而三,狮子搏兔一般,将个人的愤怒不平和社会、世俗的不能相容予以透彻表达,极尽淋漓尽致之能事而不觉其繁,极尽往复回环之能事而不觉其冗。亦纯以气胜之故也。

韩愈尝云:"穷苦之言易好,而欢愉之辞难工"(《荆潭唱和诗序》),"欢愉之词难工"就是愉悦的感情难以透彻地表达。下面是几首李白表达愉悦感情、一向不为人十分留意的诗:

涤荡千古愁,留连百壶饮。良宵宜清谈,皓月未能寝。醉来卧空山,天地即衾枕。(《友人会宿》)

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夏日山中》)

鲁酒若琥珀,汶鱼紫锦鳞。山东豪吏有俊气,手携此物赠远人。意气相倾两相顾,斗酒双鱼表情素。双鳃呀呷鳍鬣张,跋剌银盘欲飞去。呼儿拂几霜刃挥,红肥花落白雪霏。为君下筋一餐饱,醉着金鞍上马归。

(《酬中都小吏携斗酒双鱼于逆旅见赠》)

一写友人会宿对酒夜话,一写夏日山中纳凉浑身清爽,一写鱼肥肉鲜口腹之享。都作到了淋漓尽致的透彻,虽然前二首篇幅短小,但渲染愉悦感受,都达到语无剩意的地步。

举一首诗作为反证,比较一下透彻与不透彻(或不甚透彻)的区别。白居易有《题文集柜》一诗,也是写个人某种愉悦满足心情的:

破柏作书柜,柏牢柜复坚。收贮谁家集?题云白乐天。我生业文字,自幼及老年。前后七十卷,小大三千篇。诚知终散失,未忍遽弃捐。自开自锁闭,置在书帷前。身是邓伯道,世无王仲宣。只应分付女,留与外孙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