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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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韩昌黎集》"外集"及"遗文"考辨(1)

自唐穆宗长庆四年(825)韩愈弟子李汉编定《昌黎先生文集》40卷(合目录共41卷),到北宋欧阳修时,250余年间,《韩集》40卷的规模基本无大的变化。其间经晚唐五代的战乱和北宋立国之初教育和文化荒芜,40卷《韩集》能以"完璧"保存而不至散乱,实有赖于柳开、穆修、刘烨、尹洙等人的校理。柳开的第一个《韩集》校本完成于宋太祖开宝三年(970),校勘虽不甚精良,但于保持《韩集》大致面目,其功厥伟。穆修后于柳开约30年,致力于《韩集》整理20余年,尝自刻《韩集》,在汴京相国寺设肆贩书,推广韩文不遗余力。欧阳修又后于穆修30年,其《记旧本韩文后》云:"予少家汉东,汉东辟陋无学者,吾家又贫无藏书。州南有大姓李氏者,其子彦辅颇好学,予为儿童时,多游其家,见有弊筐贮古书在壁间,发而视之,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脱落颠倒无次第,因乞李氏以归,读之……予亦方举进士,以礼部诗赋为事。年十有七,试于州,为有司所黜,因取所藏韩氏之文复阅之……后七年,举进士及第,官于洛阳,而尹师鲁之徒皆在,遂相与作为古文,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补缀之,求人家所有旧本而校定之。其后天下学者亦渐趋于古,而韩文遂行于世,至于今,盖三十余年矣。学者非韩不学也,可谓盛矣……集本出于蜀,文字刻书颇精于今世俗本,而脱谬尤多。凡三十年间,闻人有善本者,必求而改正之。"欧氏校勘、整理《韩集》,不遗余力,辛苦30年。以欧氏的博洽学力,校勘《韩集》精当自不必说。自柳开至欧阳修,前后整整一百年,《韩集》终于大行于天下。

欧阳修《记旧本韩文后》有一句话值得注意。云:"其最后卷帙不足,今不复补者,重增其故也。"这说明欧氏在最后审定《韩集》的同时,发现有《韩集》以外的"遗文",但未予补入;不予补入的原因,欧氏可能觉得这些"遗文"与李汉在《昌黎先生文集序》中开列的篇目不符,若予补入,有可能重新造成《韩集》的混乱;另外,这些"遗文"是否即真正的韩文,并无完全把握,与其含混羼入,不如暂付阙如。韩文"遗文"的出现,与广大学人搜集韩愈遗文有关,与北宋雍熙间大型文学总集《文苑英华》的编纂有关如韩愈《明水赋》、《答刘秀才书》等5篇遗文即见于《文苑英华》。,与韩文刻石及题名文字陆续发现有关如潮州灵山禅院的韩愈《与大颠三书》刻石,如韩愈《长安慈恩寺题名》等。。欧氏之后,南、北宋刊刻的《韩集》以三种面目出现:一、40卷本;二、40卷本,另有"外集"10卷;三、40卷本,另有"外集"10卷、"遗文"1卷。《韩集》40卷,何时、由何人补入"外集"和"遗文",不得而知朱熹《韩文考异》云:"诸本外集,不知何人所编。"《新唐书·艺文志》:"韩愈集40卷。"《郡斋读书志》云:"韩愈集40卷,集外文1卷。"(直斋书录解题》云:"韩愈集40卷,外集三卷。"坊间刻本,随刻随编,随编随溢,已无法深究其由来。。外集10卷,其中5卷为《顺宗实录》。李汉当年编辑《韩集》时,谓"《注论语》10卷传学者,《顺宗实录》5卷列于史书,不在集中"。将《注论语》和《实录》不予列入,是李汉所犯大错,如韩愈《注论语》10卷究竟是何面目,今已无从知晓。宋人将《实录》编入外集,是保留至今唯一的唐代帝王《实录》,功莫大焉。故知所谓外集10卷,除去《实录》5卷,实际上只有5卷;又知外集5卷,就是宋人收集的韩愈遗文。外集5卷规模已定,宋人(主要是南宋末人)继续又有韩愈遗文发现,于是在外集之外,复加"遗文"1卷。

以下本文将要讨论的,是"外集"中除去《顺宗实录》5卷以外的5卷及"遗文"1卷。其中韩愈遗诗(19首)不在本次讨论范围。共计遗文49篇,包括了赋、序、记、书、论、赞、表、哀祭、墓志等文体。这49篇遗文,大致可分为四类:一、确系散佚之文当时无法编入正集者;二、伪作而被宋人误收者;三、疑伪之作未可遽定者;四、并非散佚之文,但因某种背景而被韩愈或李汉有意刊落不予编入者。以下按类逐篇言之。须详论者少许辞费,其他则仅及数语而已。原"外集"5卷、"遗文"1卷之次第不予顾及,读者翻检《韩集》自可检得。

第一类:确系散佚之文当时无法编入正集者。共16篇:1.《题李生壁》,2.《祭董相公文》,3.《祭房君文》,4.《祭石君文》,5.《高君仙砚铭》,6.《高君画赞》,7.《潮州请置乡校牒》,8.《答侯生问论语书》,9.《潮州谢孔大夫状》,10.《长安慈恩塔题名》,11.《洛北惠林寺题名》,12.《谒少室李渤题名》,13.《福先塔寺题名》,14.《嵩山天封官题名》,15.《迓杜兼题名》,16.《华岳题名》。

李汉《昌黎先生集序》自称"收拾遗文,无所失坠",后人多批评他远未能做到"无所失坠"。如上所说,李汉编辑韩文的大错,在于他将韩愈《注论语》10卷和《顺宗实录》未编入正集,致使《注论语》失传(今传所谓韩愈与李翱合署的《论语笔解》4卷,绝非韩愈《注论语》原貌),宋人补入的《顺宗实录》也只是唐文宗时迫于寺宦的压力删削了"书禁中事太切直"(《新唐书·路隋传》)的"简本",而非韩愈最初的"详本"。就编辑《韩集》而言,李汉大体是做到了"收拾遗文,无所失坠"。何以言之?即此类"确系散佚之文当时无法编入正集"的遗文看,的确是无关韩文宏旨的小文章,数篇《题名》,寥寥十数字或数十字,随题随弃,韩愈本人不会留有"副本"以便后来编集用。15篇遗文,就中比较重要的是韩愈在潮州的两篇:《潮州请置乡校牒》和《潮州谢孔大夫状》。前篇是韩愈在潮兴办乡校、推行岭南教育的佐证,大约因为韩愈在潮不过半年光景,乡校兴办伊始,韩愈即离潮转赴袁州,故韩愈不甚顾惜此文,随教失坠;《潮州谢孔大夫状》反映了远贬潮州的韩愈与时任广州刺史的孔戣一段惺惺相惜的感情。

第二类:伪作而被宋人误收者。共3篇:1.《请迁玄宗庙议》,2.《与大颠三书》,3.《雷塘祷雨文》。

《雷塘祷雨文》见于《柳河东集》,是柳宗元文窜入《韩集》者。方崧卿《韩集举正》及朱熹《韩文考异》俱已指出。其他两篇,亦为伪作,有可议者。

《请迁玄宗庙议》为牛僧孺文窜入韩外集者,博洽如方崧卿、朱熹竟未能发现揭出。《全唐文》卷682载牛僧孺《请祧迁元宗庙主奏》,与此文文字相同者十之九,韩愈岂能为此等文字耶?两文稍有几处差异,只能说是传写过程中牛僧孺文的异文而已。宋人将此文归于韩愈,原因或在于此文与韩愈《禘祫议》观点相同,于是另拟题目,编入"外集"。

《与大颠三书》真伪是自宋至今争议最大者。欧阳修以之为真,且云"宜为退之之言"(《集古录·跋尾》)、"非退之不能作"(朱熹《韩文考异》引《东坡杂说》),而苏轼断为伪作,以为《三书》"其辞凡鄙,虽退之家奴仆亦无此语"(同前)。欧、苏都是大家,主盟北宋文坛,而所见不同竟如是。朱熹考异韩文用力特深,然骑墙于欧、苏之间,反以韩愈与大颠交往事迹反证《三书》为真,何欧苏所见仅在文字之皮毛,而朱熹又本末混淆耶?今按:韩愈《与大颠三书》之意义,当分两层来看。第一层意义为韩愈与佛教、佛徒之关系。韩愈原不忌与僧徒往来,集中有其赠澄观、惠师、灵师、盈上人、广宣上人、高闲上人等,其与僧徒之关系,或赞其一艺一能,或教而谕之,或挥而去之,皆持坚定儒者立场。而与大颠之关系,却与其向来一贯之立场有异:赞其"颇聪明,识道理",一也;主动招大颠入州郡,留十数日,二也;"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三也;离潮赴袁州时,"留衣服与别",四也。(引文俱见韩愈《与孟尚书书》)与大颠的交往,固然不能得出韩愈放弃或局部放弃其儒者立场、倾心于佛的结论,但说明他对佛教与佛徒的态度,已发生微妙的变化。考察韩愈自元和十四年初谏迎佛骨远贬潮州,到元和十五年冬以国子祭酒召回长安,其心理之变化及其心理变化反映在对佛教态度上的变化,为一饶有兴致的问题,值得深入探讨。第二层意义乃是《与大颠三书》的真伪,即是说,不能因为韩愈对佛教、佛徒态度有变化,便认为《与大颠三书》为真。欧、苏据《与大颠三书》文字风格判断《三书》真伪,似乎偏离了方向,须知大颠为一和尚,识佛法却未必精于文章,韩愈与其书,只作寻常语,此苏轼谓"其辞凡鄙,虽退之家奴仆亦无此语"之原因。今之学者据韩愈抵潮时间判断《三书》真伪,脱离《三书》文字"凡鄙"与否,较能触及《三书》真伪的根本。按韩愈与大颠《第一书》石本(即所谓唐元和十四年潮阳灵山禅院刻石、宋元祜七年重立者)末署"四月七日",说者谓韩愈抵潮时间有两说,一说为元和十四年三月二十五日,一说为四月二十五日;倘是三月二十五日,则《三书》为真,若是四月二十五日,则《三书》为伪。不过,我以为:即使韩愈抵潮时间为三月,此《三书》仍然为伪。为什么?韩愈抵潮不过十数日,作为地方大员,潮州风土未能熟稔,下属吏员未能遍悉,百姓疾苦(例如鳄鱼之患等)未能解除,恢复乡校之事远未能实施,百事鞅掌之间,急急发函邀大颠来州郡,作为勤于州事的韩愈岂能如是乎?作伪者未能料及于此,署日期欲证其真,反而露出作伪破绽。余更以《三书》所书之事以证其伪。《第一书》云:"久闻道德,切思见颜。"是初次相召道渴慕之语;《第二书》石本署六月初三日,云:"倘惠能降喻,非所敢望也。至此一二日却归高居,亦无不可。"《第三书》石本署七月十五日,云:"如此而论,读来一百遍,不如亲睹("睹"字原阙)颜色,随问而对之易了。此旬来晴明,旦夕不甚热,倘能乘间一访,幸甚。"是自四月而六月,六月而七月,愈三书邀之而大颠一不至,何其倨傲之甚也!《三书》作伪者以此抬高大颠地位,然与愈所说"召至州郭十数日"不符;愈祭神海上,曾"亲造其庐",而《三书》竟云愈始终未能"亲睹颜色"。此作伪者一大漏洞也。《第三书》有云:"惠匀至,辱答问。"可知韩愈尝有疑难求问于大颠而大颠有解答,然《第一书》、《第二书》中并无求问之文字,大颠的令韩愈"读来一百遍"之答书更未见。作伪者可以伪造韩愈仰慕、渴望一见大颠之《三书》,却不能伪造韩愈求问之事,亦不能伪造大颠答问之书,此又作伪者一大漏洞也。余尝以为,《三书》中,《第一书》或者不伪,《第二书》、《第三书》必伪;《第二书》《第三书》既已伪,则《第一书》亦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