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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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试论韩愈的人生价值取向

--从几篇韩愈少作谈起

《韩昌黎文集》[1]四十卷以外"集外文"部分,有《通解》、《择言解》、《鄠人对》三篇,自宋洪兴祖以下,皆以为韩愈少作。其说甚是。樊汝霖亦以为此三篇是少作,甚至说"《通解》(包括《择言解》、《鄠人对》二篇在内)之乎者也下皆未当"[2]。然又开脱云:"此虽少作,然亦本讹也。""之乎者也下皆未当",犹言文理不大通顺,"然亦本讹",谓虽然为韩愈少作,不至于文理不通,乃"本讹"即文本有误之原因所造成。因是少作,文未老辣,故韩愈与李汉在编集时,不甚爱惜,弃之而不入于正集。如《通解》这样的少作,应当还有一些,皆因韩愈不甚爱惜而弃之不存。本集中有《本政》一篇,朱熹亦以为少作。虽是少作,韩愈觉得有保留之必要而不弃。通观《通解》等三篇,从内容上看,皆属思想哲理、伦理道德一类文章;从遣词用句上看,文辞比较冗杂,未达于老辣境界。虽然如此,这三篇少作,却提供了许多信息,值得深思。

从韩愈三篇少作可以看出少年韩愈读书为文与其人生道路(或人生价值)取向之间的关系。皇甫湜谓韩愈:"七岁属文,意语天出。"(《神道碑》)"七岁好学,言出成文。"(《墓志铭》)唐代文人,其少年时代读书为文可大略考知者甚多。如白居易。白居易尝谓:"十岁解读书,十五能属文。"(《与元九书》)7岁的韩与10岁、15岁的白读书属文,表面上看并无不同。然细究之,就会发现其早岁之读书、属文,已暗含个人(或家庭)对其人生道路取向之规划。韩愈云:"仆始年十六七时,未知人事,读圣人之书……"(《答崔立之书》)白居易云:"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与元九书》)白居易完全按照进士试所要求在读书为文,其少作,今存《江南送北客……》诗(七言绝句,近体),白居易自注:"时年十五。"《王昭君》二首(七绝近体),自注:"时年十七。"韩愈今存诗,钱仲联《韩昌黎诗编年集释》编在第一者为《芍药歌》(《七古》),钱氏云:"贞元元年前(韩愈17岁以前)作。"然此诗仅见于韩集外集,真伪尚有待考订。第二首《条山苍》(五古),编在"贞元二年(韩愈18岁)"。韩愈第一首五律是《送汴州监军俱文珍》,作时已在贞元十三年(韩愈29岁)。此诗亦不见于正集,然真伪不存在问题。其他唐代文人,如李白、杜甫、王维、元稹、柳宗元、刘禹锡……皆可从其少年读书及作文(诗)探知其人生道路之取向。除李白(读书)大异于常人外(然李白少作皆五律),其余诸人多与白居易相同。韩愈今存文作年最早者,大致可以推断即前《通解》等三篇,时间可以初定在贞元元年(愈17岁)以前。这说明,韩愈在其人生道路取向上不同于白居易,也不同于大多数唐代文人。换言之,韩愈自幼年起所选定的人生道路,是非文人(作家)的道路。

贞元十一年韩愈三试于吏部失败,又三上宰相书不报,遂于此年5-9月归于河阳(今孟州)旧居。其时为韩愈人生最低潮期。韩愈怏快归家,友人崔立之(崔斯立)以为他土气低落,遂致书,鼓励其人京再举,愈以书答之,即《答崔立之书》。书中韩愈表示自此之后绝意于仕进(吏部博学宏词试),并向崔立之坦承:自己有两条人生道途:"方今天下风俗,尚有未及于古者,边境尚有披甲执兵者,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为忧。仆虽不贤,亦且潜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荐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犹取一障而乘之(守卫一边境哨所效力)。若都不可得,犹将耕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二者将必有一可。"此两条人生道途,其实只有一条,不过结局不同而已。这种人生道途,并非韩愈在低潮时期突发之新思路,而是与其幼年时读书为文之取向相同,不过因崔立之来书作一系统阐述而已。

由此联想到韩愈另外一组文章:《后汉三贤赞》。所赞者为:王充、王符、仲长统。因其相同之点甚多,《后汉书》将三贤合传。其相同之点是:1.皆不为时用,于是著书垂后。王充有《论衡》85篇,王符有《潜夫论》30余篇,仲长统有《昌言》34篇。2.其著述,指向大致相同。王充《论衡》"释物类同异,正时俗嫌疑"(《后汉书》语,下同),王符《潜夫论》"指讦时短,讨擿物情,足以观见当时风政",仲长统《昌言》"论说古今及时俗行事……其书有益政者"。3.三贤皆耿介不同流俗,但因著书而终为当局者所知:王充受刺史董勤辟,王符受度辽将军皇甫规礼遇(符不愿为官,竟不仕),仲长统受尚书令荀彧所荐,为尚书郎,后参曹操军事。韩愈《后汉三贤赞》不知作年,但其表达的对古人的尚友的意趣,完全与《答崔立之书》同致,我们有理由判断其作年与《答崔立之》同时,即贞元十一年。

《后汉三贤赞》的写作,另有值得推敲之处。一是它的文体。《三贤赞》短则不足百字,长者亦不过110字,是用韵语改写的《后汉书》王充、王符、仲长统传,并无"赞"词,末尾仅"不仕终家,吁嗟先生"(王符)"四十一终,何其短邪,呜呼先生"(仲长统)两处感叹语。故《唐宋文醇》云:"不满百言之间,而叙事略无遗者……且惟别有意在言外,故括其生平于数十字之内而韵之。若果为三贤史赞,则当别标立传之本意,不徒促缩其词,将传文覆举一过而已也。是亦文体之宜考者。"韩愈于赞颂一类文体,基本上是严格遵守古法的,既曰"赞",而无一赞词,说明韩愈确实"别有意在言外"。另外,韩愈于古人之文,或所读的古人之书,笼统的说法是"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答李翊书》),"圣人之书"(《上宰相第一书》),"百氏之书"(《答侯继书》),具体的说法则往往是"孟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答崔立之书》)。而对王充、王符、仲长统三者,仅此一处及之,此后再无提及。韩愈在接到崔立之书后,出于幽愤作《答崔立之书》,再出于对王充、王符、仲长统三人遭遇的同情,遂视三人为个人今后立身做事的典型,作《三贤赞》。王充等人所为文,或"释物类同异,正时俗嫌疑",或"指讦时短,讨摘物情,足以观见当时风政",或"论说古今及时俗行事……其书有益政者",与韩愈《通解》三篇少作内容、风格极相似。如《鄠人对》一篇,批判鄠(京兆属县)人"自剔其股(肉)以奉母"、而自地方官员至于朝廷竟以为其孝"旌其门"以示表彰的丑陋现象。韩愈其所以与王充等发生强烈共鸣者,还在于他们的遭遇与已十分相似,而他们的人生道路即著书立说,引起朝廷或当局官员注意,由此一途进入仕宦,正与他少年时所立之志相同。将韩愈三篇少作与《答崔立之书》、《后汉三贤赞》联系起来看,对我们了解韩愈早年就确立的非文人的人生取向是有帮助的。

韩愈的这一人生取向一生不曾改变。贞元十四年,韩愈在汴州与张籍发生一场争论,张籍对韩愈期待甚高,两致韩愈书,以为"排释老不若著书,嚣嚣多言,徒相为訾"(张籍《与韩愈第一书》)。韩愈尝以"宣之于口、书之于简,何择焉"、"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冀其少过也"(《答张籍书》)替自己辩解。韩、张的争论,是非曲直暂不论,这场争论说明韩愈早年所建立的人生取向并未发生改变,且为友朋辈所熟知。张籍为什么期待于韩愈的"排释老"之文(即张扬周公、孔孟之道之文),而不是期待于他的诗歌或其他文学创作呢?与此同时(贞元十四年左右),李翱在《与陆傪书》(《李翱集》卷七)中也盛赞韩愈为当代孟子,云:"孟轲既殁,亦不见有过于斯者。"韩愈与张籍争论其后不久,即有《原道》等五篇著作的写作"五原"的作年尚不能确定,有多种说法。我们曾推断"五原"的写作时间在贞元十五年秋冬之际。理由是:1.贞元二十一年韩愈《上兵部李尚书书》有"谨献旧文一卷,扶树教道,有所明白"语,所谓"扶树教道"显然指《原道)等作品;2.李翱贞元十八年作《复性书》上中下三篇,显然是读了《原道》、《原性》后有所发挥而作;3.贞元十六年,韩愈往京师朝正,同榜进士欧阳詹欲率领四门生徒伏阙下举荐韩愈为博士,此举原因也因韩愈有"五原"的写作。如此一一推算,"五原"写作必在贞元十五年秋冬之际。其时韩愈在徐州张建封幕。。贞元十七年,韩愈有《行难》。贞元十八年,有《师说》。元和年间有《讳辩》。其他不知作年的如《守戒》、《伯夷颂》、《子产不毁乡校颂》、《读仪礼》、《读墨子》、《对禹问》……皆是他实践其人生取向的写作。其选材,大致与后汉三贤的著作属同类,即"正时俗嫌疑"、"讨擿物情"一类,甚至包括《禘祫议》、《省试学生代斋郎议》、《改葬服议》、《与李秘书论小功不税书》等一类参与朝廷共同议题讨论的文章。直至晚年,这类文章的写作并未停止。或曰:自元和初年之后,韩愈此类文章的写作呈愈来愈少的趋势。其说固是。原因是:贞元末,韩愈陷入与永贞党人之纠葛,元和初,又陷人流言诽谤中,于是发泄牢骚、"不平之鸣"的文章逐渐增多。另外,元和中期以后,官位渐显,国家大事(如讨淮西之役、谏迎佛骨等)增多,以及官场浮沉(贬官),使他无暇顾及此类文章之作。尤其是文章名气愈来愈大,应酬文章(书启、赠序、墓志)几乎占去他大半写作时间。然其应用文写作,皆未离开其创作大旨。其《论淮西事宜状》、《论捕贼行赏表》、《黄家贼事宜状》、《论变盐法事宜状》、《钱重物轻状》、《请复国子监生徒状》、《应所在典贴良人男女等状》等应用之文,所论不正是他在《答崔立之书》中所说的"方今天下风俗尚有未及于古者,边境尚有披甲执兵者,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为忧"之事吗?即使他的书启、赠序、墓志等一类文章,亦不可以"应酬"二字概之。其中有不少篇章,与当时国家大事(如藩镇、辟释老、教育、人材)息息相关。韩愈也有一些"感激怨怼"、甚至是"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9](裴度语)的文章,如《送穷文》、《毛颖传》等,可另作他论,然就其主旨,仍是孟子、扬雄"盛气"之文,非通常文士吟风弄月之文。

韩愈因其古文写作,遂成为文学散文的巨匠。就韩愈本意讲,其初衷似乎仍旧不在文学,而仅在"古道",即孔孟之道。其云:"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题欧阳生衰辞后》)这是一方面。其又云:"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辞。"(《答陈生书》)这是韩愈古文写作的"宣言"。文学批评史编写者每每以作家的这类"宣言"(当然还有其他材料)作为批评史的材料。笔者对作家们的这类创作"宣言"历来不相信,或不完全相信。何则?因为这类"宣言"往往是充"门面"的话,往往是在某种语境下说的冠冕堂皇的话,作家的写作实际并非如此。如李白论诗云:"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又云:"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本事诗·高逸》)又如白居易,其论诗最著名的话就是"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李白四言诗寥寥数首,其诗不但五言极多,尤其多"又其靡也"的七言诗。白居易不但多"嘲风雪、弄花草"的诗,也有不少"艳情"之诗,与他高倡的"为君、为臣、为事而作"(《新乐府序》)相去甚远。但是笔者独对韩愈(再加上杜甫)的创作"宣言"深信不疑。他(与杜甫)是唐代作家少数几位说到做到的作家之一。韩愈的"学古道"与"兼通其辞",二者并不矛盾。好古道,进而宣扬古道,撰写"正时俗嫌疑"、"讨擿物情"之文章,除了坚定其信念、去除思想之芜杂外,还须精练其文辞,形象、生动其叙事,通透其议论。要做到以上,必须下一番很大的工夫。简而言之,就是"陈言之务去"、"言约意丰"、"辞必己出"等等。这一番苦工夫,韩愈在《答李翊书》中有具体说明。唐代作家,苦练作诗本领者比比皆是,往往达到如白居易所说的"诗魔"境地;李商隐等也曾苦练过骈文的本领。然而有谁能如韩愈那样苦练过古文(散文)的本领?举一个小例子。李翱尝为《皇祖(李楚金)实录》,呈请韩愈为墓志,即韩愈《贝州司法参军楚金墓志》一文。韩文完全简约李文而成,两相比较,韩文简练生动,李文多少有些冗杂拖沓,二文之艺术性高下立见。有兴趣者可以取来观看。《通解》三篇少作,文不老辣、叙事不简练、议论不精辟,正是韩愈之文尚未达到高境界的证明。

当韩愈终于完成了文章的"修炼"之功后,"文起八代之衰"、"文章泰斗"等意料之外的成功也完成了。韩愈《答李翊书》云:"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这个意义非常巨大。钱穆先生尝云韩愈古文是"将儒学与散体文学之合一化","韩愈散体文之真价值,一面能将魏晋以下之纯文学观念融入,一面又能将孔孟儒学融入,此是韩愈在文学史上一大贡献,亦是儒学史上一大贡献"(《中国学术通义》)。当然,韩文的成功,还得力于其他因素,笔者以为主要是"不平则鸣",亦即钱穆先生所谓的韩愈"以诗为文"。以诗为文者,笔端每带感情之谓也。"将儒学与散体文学之合一化",这几乎构成了唐以后中国古代散文的主流。宋代欧、王、曾、三苏,明代前后七子和唐宋派,清代桐城派,其散文多沿韩愈融儒学于散文的主流而下。唐宋八家中惟苏轼思想复杂,稍有别于欧、王、曾等,实又开明性灵派一族。

新、旧唐书《韩愈传》,传文部分差别不大,差别最大的部分在于史臣的传论。《旧唐书》专在"韩文"的成功与弊病,《新唐书》专在韩愈"佐佑六经"的"奥衍闳深"之旨。新、旧唐书史官站立高度不同,评价亦不同。旧书所见者小,而新书所见者大,其所见,显然与韩愈一生价值取向相同。这一点值得注意。

(原刊于《周口师院学报》2007年第6期。与荣小措联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