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是杜甫除《立秋后题》言及罢官外,此后终其一生不再语及罢官事,甚至也不语及华州司功事。杜甫乾元二年(759)秋间抵秦州,至本年底发同谷往成都,其间有诗80余题120余首,写其在秦州、同谷间行迹至为详细,其中如组诗《秦州杂诗》20首,《遣兴》同题诗三题共12首,皆无一语言及华州事。杜甫晚年有自传体长诗如《壮游》、《昔游》、《遣怀》等,亦无一语言及华州罢官事。《壮游》诗长达五十六韵,自童年写到晚年,单是写为房琯罢相"廷诤守御床"之事即用去八韵,不避辞费如此。诗中"之推避赏从,渔父濯沧浪"二句,前句指由左拾遗改官华州司功,后句指漂泊陇蜀,含蓄地绕过了华州一段。这是颇令人奇怪的。前面说过,罢官是被动的、上司的行为,弃官则是主动的、个人的行为。倘是主动弃官,追步陶潜,是文人乐于自我标榜的事,杜甫不但不必回避,甚至可以一再言及;倘是被动罢官则又不同,因为罢官毕竟不甚光彩,言及罢官不免触动某种隐情。
第二是杜甫离华选择西行的路线。无论杜甫罢官或弃官华州,皆有一个往何处去的问题。对于杜甫来说,失去职位和固定的俸钱,又携家带口,家累颇重,生存和相对安定是选择去向的第一考虑。杜甫秦州时诗《寄高适岑参三十韵》云"无钱居帝里,尽室在边疆",确是实情。长安居不得,故乡洛阳一带,正遭战争蹂躏,也归不得。早年曾寄家的奉先,仍在关辅以内,难以安身。设身处地为杜甫着想,以中国之大,委实没有一个理想的去处可以容身。相较而言,江南或者较好一些,中原战争较少波及,富庶较易立足。但是杜甫选择了当时颇为偏僻贫穷的秦州为落脚之地。秦州属陇右道,西距京师八百里(《元和郡县图志》),自汉以来,古人戍边行役,皆视度陇为畏途,故古乐府有《陇头歌辞》。杜甫称秦州为"边疆",又称秦州为"天末"(《天末怀李白》);天末,天之尽头也。从地理、民族、文化等意义上讲,陇右道东南部确与关中及中原有较大悬隔。自秦汉以来此处即是羌、戎杂居之地,唐统一前,这一带少数部族政权频繁更迭,而当安史乱后不久,自乾元元年(758)到宝应初(763)四、五年之间,包括秦州在内的十数州即复"陷于西番"据《元和郡县图志》"陇右道上",秦州、渭州"宝应二年陷于西番",兰州、河州、鄯州"上元元年陷于西番",廊州"乾元元年陷于西番",泯州、洮州、临州等于上元、宝应间"陷于西番"。。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云"降虏兼千帐,居人有万家;马骄朱汗落,胡舞白题斜"(其三)、"西戎外甥国,何得迕天威"(其十八)亦可证。《秦州杂诗》又云:"满目生悲事,因人作远游。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其一)则说明选择秦州杜甫个人的心理准备也是很不够的,他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地域的陌生尚在其次,只要有所依赖也是可以的。但是从杜甫秦州诗中看不出他有所投靠,或者对秦州的生存有何预先的安排。《秦州杂诗》说"因人作远游",但20首诗既不及所依之人,至秦州后亦无一诗及之。杜甫在秦州居留不到3月,又往距秦州200余里、地更偏僻的同谷。从《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可以看出他的生活陷入极端困窘的境地,"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其一)、"黄独无苗山雪威,短衣数挽不掩胫"(其二),景况尚不如当地农民。无论秦州还是同谷,其地的特点是僻远,其《发同谷县》云:"始来兹山中,休驾喜地僻。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有意择"地僻"而居与生存条件的恶劣产生了矛盾,所以在同谷居不逾月又再往成都。杜甫为什么专择僻地而居?既居留数月何不向关中靠拢以图发展、反而逾走其地逾偏?这是不是罢官后杜甫某种心理的反映呢?
杜甫的秦州诗也值得讨论。《秦州杂诗》是写给长安的几位朋友的,其二十云:"为报鸳行旧,鹪鹩在一枝。""鸳行旧"当包括高适、岑参、贾至等在内,"鹪鹩"用《庄子》典,表示他将安于此地了。但是综观杜甫的秦州诗,他远未能作到息心于此。第一是他始终关注着时局和战局的发展,入世的情绪一如既往,并不因僻远而有所稍减。其诗极多,不具列;第二是他并未忘怀官场,时有眷恋官场的表述,似非"弃官"、与官场决裂者所应有。乾元二年秋,即杜甫初抵秦州未久,朝廷除薛据、毕曜官,甫有诗寄薛、毕,诗题文字较长,其作诗动机俱见其中,云:"秦州见敕目,薛三据授司仪郎,毕四曜除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韵。"诗有云:"交期余潦倒,才力尔精灵。二子声同日,诸生困一经。文章开穾奥,迁擢润朝廷。旧好何由展,新诗更忆听。"仇兆鳌释:""二子"二句……身困而喜彼升迁也。"旧好"二句……身衰而望其垂注也。"(《杜诗详注》卷八)"身衰而望其垂注",此岂主动弃官者所能有也?同时所作《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寄岳州贾司马六丈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均对朝中故旧高适、岑参、贾至和严武的迁谪表示关注,并对个人的索居凄凉有所流露,似乎也不是主动弃官的杜甫所宜有。特别值得讨论的一首诗是《佳人》。此诗是杜诗中寄托最深微的一首。仇兆鳌以为"当是实有其人,故形容曲尽其情"(《杜诗详注》卷七),隔靴搔痒,完全没有说中诗人用心;陈沆以为写"放臣弃妇之情"(《诗比兴笺》卷三),看出了弃妇与放臣之间的联系,切中要害。"弃妇"何谓也?遭"夫婿轻薄儿"遗弃之妇人也;"放臣"何谓也?遭君王罢官放逐之官员也。"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二句,是写弃妇兼放臣生动贴切的比喻。"在山"对弃妇而言,即在夫家、为夫婿所爱,对放臣而言,就是在朝为官、为君王所器重;"出山"对弃妇而言,就是为夫所弃而离开夫家,对放臣而言,就是不再为官,为朝廷所弃(罢官)。换一个角度看《佳人》,如果杜甫是主动"弃官",主动与龌龊官场决裂,到秦州来就是为了追求避世独立的,哪里还会有"在山"、"出山"的感受呢?
四、关于杜甫罢官秦州原因的考察
关于杜甫罢官秦州的题目分两个层面:一是对传统"弃官"说的辨析,论证杜甫非主动弃官而是被动罢官,二是对罢官原因的考察。两个层面,难的不是第一点而是第二点。因为杜诗几乎不提自己离任华州的事,而其他文献亦无这方面的任何资料,所以以下对杜甫罢官原因的考察,只是解决这难点的一个出路,绝非惟一答案;换言之,关于杜甫罢官原因,仍有待于继续开拓思路,寻找更充分合理的答案。
我想从杜甫任职华州行踪着手。杜甫是乾元元年(758)六月坐房琯党出为华州司功参军的,计其时日,当于本月到任。七、八两个月,甫在华州,由《早秋苦热堆案相仍》诗可以看出他倦于文牍、情绪之坏。九月尝出访蓝田,有《蓝田崔氏庄》、《崔氏东山草堂》诗。崔氏即崔兴宗,崔氏庄在玉山(即蓝田山)东面,距华州百余里。崔兴宗留饮,计起时日,往返当在三、四日之间。十、十一月甫在华州,冬末往东都洛阳。甫有《冬末以事之东都……》诗。所谓"以事",大约是挂念兄弟、故居、洛阳旧交等事。杜甫这次远行历时很久,乾元二年(759)三月初三日九节度使兵溃于邺城,杜甫是亲历了的,"三吏"、"三别"分别记兵溃后新安县、陕州(石壕村在陕州)、潼关县之吏,待他返回华州,大约已到三月底了。自去岁"冬末"计起,杜甫这一次远行历时在百日左右。至德二载(757)闰八月,杜甫在风翔行在时尝往鄜州探家,是请了假并获肃宗亲准了的,《北征》诗云:"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筚。"闻一多《少陵先生年谱会笺》:"闰八月,墨制放还鄜州省家。""墨制"即墨敕,皇帝亲自书写、不经外廷之命令也,郑重如此。然而这一次"以事之东都",却未闻是否乞假并获准东行的。州郡长官大约无权批准下属的百日长假,而华州司功的离职探友恐怕也无须照会远在长安的皇帝"诏许"。
综括杜甫在华州司功职一年的形迹,有三个印象:一、荒怠职事;二、私出州境;三、旷久不归。"荒怠职事"会影响到他的考课等第(考课标准所谓"四善"之一就是"恪勤匪懈",(《通典》卷十五《选举三》),而"私出州境"等则直接触犯唐代的法律。《唐律·职制上》有多条法律对在职官员行为予以严格约束,而其中"刺史县令私出界"条、"在官应直不直"条、"官人无故不上"条等均于杜甫极不利。如"刺史县令私出界"条:"诸刺史、县令、折冲、果毅私自出界者杖一百。""在官应直不直"条:"诸在官应直不直、应宿不宿,各笞二十,通昼夜者,笞三十。若点不到者,一点笞十。""官人无故不上"条:"诸官人无故不上,及当番不到,若因暇而违者,一日笞二十,三日加一等……"杜甫的洛阳之行,如果是擅自离职,于以上各条均有严重违反。杖刑重于笞刑,故"私出界"是最严重的,不但洛阳之行,即九月蓝田之行也触犯此条。按禁官员"私出界"是秦、汉以来旧律,程树德《九朝律考》引《汉书·王子侯表》:"嗣阳邱侯偃,孝景四年坐出国界,耐为司寇。祝兹侯延年,坐弃绶印出国,免。"引《功臣表》:"邗侯李寿坐为卫尉,居守擅出长安界,送海西侯至高桥,诛。嗣终陵侯华禄,坐出界耐为司寇。嗣宁严侯魏指,孝文后三年坐出国界,免。"(卷一《律令杂考下》)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条法律在唐代仍然被官员们严格遵守着。举几个例子。一个是韩愈。韩愈德宗贞元末与御史台同僚张署同时被贬,韩贬为阳山令,张贬为临武令。阳山、临武二县相邻,韩、张二人约定次年冬相会于二县县界,韩愈《祭河南张员外文》说到二人的相会:"期宿界上,一夕相语。自别几时,遽变寒暑。枕臂欹眠,加余以股。仆来告言,虎入厩处……两个县令寒冬相会于县界,竟遭老虎侵犯,良可怪也,历来注韩集者对此皆无发明。按阳山、临武县界处群山之中,山水纵横往复,并无明确的界线,相会于县界,可以说二人俱未"私出县境",这是他们良苦用心或"狡狯"处。另一个是柳宗元。柳宗元有《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诗,诗云:"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柳宗元集》卷四二)时柳宗元为柳州,象县(象州治所)与柳州相邻,其直线距离不过百里左右。曹侍御寄诗宗元,而宗元不得与其相见并相送者,以不能"私出州县界"故也。黄生《唐诗摘抄》评此诗曰:"意言己为职事所系,不得自由。"(《唐诗汇评》引,江苏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是为正解。
杜甫在华州任上的行为是客观存在的,唐代制约官员的法律条文也是客观存在的。私出州县界往蓝田,私出州县界往洛阳,而且旷职达百日之久,杜甫面临的处罚必然也是严厉的。不受捶楚之辱的最好结局就是罢官。因违反职守纪律而被罢官,本来是不宜申诉不宜张扬的,所以杜甫诗中几乎绝不提及华州任内事;因罢官而杜甫或觉没有颜面,所以他远走偏僻之乡秦州,途经长安时也未与高、岑、贾等会见。总而言之,从"罢官"的角度看杜甫离华赴秦时种种作为,一切都显得易于理解而无滞碍了。
五、关于杜甫罢官的几点思考
关于杜甫的罢官,有几点题外的思考。第一,罢官是他为官行为的不检点导致的。此后10年多的漂泊陇蜀,造成了杜甫物质生活的极端困苦,也极大地伤害了他的身体,而远离中原和长安,远离家乡,则使他陷入绵绵无尽的痛苦之中。"三吏"、"三别"等诗固然反映了战争中中原人民的痛苦,也体现了杜甫愿与自己的国家、民族共同经受痛苦并从而走向安定光明的意愿。从"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观点看,这一段生活最后成就了诗人杜甫,但就杜甫个人的意愿而言,却不是他愿意接受的结果。倘若杜甫华州期间能谨于官守,那么他此后的生活和创作将是另外一种样子,起码他的健康状况将不会受到很大损害,不至于晚年在贫病交加中死于异乡,这难道不是我们乐于看到的结果吗?第二,杜甫华州为官期间行为的有失检点,与他自左拾遗移官华州产生严重失落感有关,而由此发生的怨怼情绪,则与他心理上长期存在的"房琯情结"有很大关系。房琯是朝廷重臣,于杜甫有私恩,这是一层;但房琯志大才疏,在国家危难之际,他的好空谈、务虚名又曾给国家带来很大危害,贺兰进明以晋王夷甫拟他,可谓深得要领(见《旧唐书·房琯传》),这是另一层。所以,肃宗罢房琯相是正确的,而杜甫上疏廷谏则很无谓。《资治通鉴》:"太子少师房琯既失职,颇怏怏,多称疾不朝,而宾客盈门,其党为之扬言于朝云"琯有文武才,宜大用"。"(卷220,唐纪36,乾元元年)杜甫作为"盈门宾客"之一,不惜以自己左拾遗之职与朝廷对立,不过是在交友小节上表现有始终而已,政治上显得很不慎重,也不成熟。第三,杜甫"弃官"华州,虽然有《新唐书》为依据,但疑点很多。治杜者长期以来持旧说的原因,除了坚信《新书》外,或者还有一个企图把杜甫塑造成"完人"的心理。杜甫并非完人,华州罢官于"人民诗人"杜甫亦无少损。把它当作一个杜甫生平的学术问题来看待,这是我们应持的态度。
(2002年在台湾淡江大学"杜甫与唐宋诗学"国际学术讨论会上宣读,后收入台湾里仁书局《杜甫与唐床诗学》一书中,再刊于《西北大学学报》200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