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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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李翱生平及其古文写作(3)

然而翱任中舍仅两月,即以柏耆犯罪牵连而左迁。《旧唐书》本传云:"初,谏议大夫柏耆将使沧州军前宣谕,翱尝赞成此行。柏耆旋以擅入沧州得罪,翱坐谬举,左授少府少监,俄出为郑州刺史。"柏耆,唐大将军柏良器之子,"素负志略,学纵横家流"《旧唐书·柏耆传》。,元和十二年裴度率大军讨淮蔡,柏耆以处士献策于行军司马韩愈,奉书如镇州说王承宗归朝廷,以功授左拾遗。关于柏耆"擅入沧州"事,《资治通鉴·唐纪六十》大和三年云:"(沧州李同捷叛),戊辰……李祐拔德州,城中将卒三千余人奔镇州。李同捷与祐书请降,祐并奏其书,诏谏议大夫柏耆受诏宣慰行营。(耆)好张大声势以威制诸将,诸将已恶之矣;及李同捷请降于祐,祐遣大将万洪代守沧州,耆疑同捷之诈,自将数百骑驰入沧州,以事诛洪,取同捷及其家属诣京师。乙亥,至将陵,或言王廷凑欲以奇兵篡同捷,乃斩同捷,传首,沧、景悉平。……诸道兵攻李同捷,三年,仅能下之,而柏耆径入城,取为己功,诸将疾之,争上表论列。辛卯,贬耆循州司户。"《旧唐书·柏耆传》云:"……诸将害耆邀功,争上表论列,文宗不获已,贬循州司户。……内官马国亮又奏耆于同捷处取婢九人,再命长流爱州,寻赐死。"柏耆奉诏,仅在宣慰沧州,"擅入沧州",杀万洪,诚有罪。又杀李同捷。然事出仓促,情有可原。无论如何,与李翱无关。《新唐书·李翱传》云:"柏耆使沧州,翱盛言其才。"如此而已。《旧唐书·柏耆传》末史臣之语曰:"柏耆恃纵横之算,欲俯拾卿相,忘身蹈利,旋踵而诛,宜哉!"未免责之过苛;而诸将疾柏耆夺功,竟致柏耆以死罪,武臣之威,挟制君主,可以想见。李翱大约素与柏耆交善(大和元年,翱曾为耆父良器撰神道碑),所以在汹汹舆论下左迁,旋又出为郑州(今属河南)刺史。

大和五年(831)十一月,翱自郑州刺史迁桂州刺史、桂管观察使(治桂州)。大和七年(833),改潭州刺史、湖南观察使(治潭州,今湖南长沙)。八年十二月,征为刑部侍郎。九年某月,转户部侍郎。同年八月,以检校礼部尚书、襄州刺史充山南东道节度使(治襄州)。《旧唐书·文宗纪下》。"检校礼部尚书",《旧传》作"检校户部尚书"。八月,《旧传》作"七月"。

关于李翱之卒,《旧唐书》本传仅云"会昌中,卒于镇(山南东道襄阳)",误。按刘禹锡《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处厚)集纪》《刘禹锡集》卷一九。云:"公(处厚)……大和二年十二月,上前言事,未及毕词,疾作暴僨,以朝服委地……诘旦,以不起闻。……后十年,嗣子蕃以太子舍人直弘文馆,编次遗文七十通,衔哀贡诚,乞词以冠其首。……初,蕃既纂修父书,咨于先执李习之,请文为领袖,许而未就。习之怃然谓蕃曰:……无何,习之梦奠于襄州。蕃具道其语,余感相国之平昔,且嘉蕃之虔虔孝敬,庶几能世其家,故不让云。"据《旧唐书·文宗纪》,韦处厚卒于大和二年(829)十二月壬申(二十一日),"后十年"即开成三年(838),是韦蕃编就韦处厚文集之时,也是刘禹锡为之撰序之时。韦蕃求李翱文,在编集之"初",或编而未就之时,当在大和九年李翱赴襄镇之前,否则,以太子舍人直弘文馆的韦蕃无由"咨"于李翱,李翱也无由着蕃转请于刘禹锡。"无何,习之梦奠(死的讳饰语)于襄州",足见李翱是带病赴襄州任的,赴任未久就卒于任所。依理推之,李翱之卒在赴镇的第二年即开成元年(836),享年六十三岁。李恩溥《李翱年谱》定翱卒于文宗开成四年(839)至武宗会昌二年(842)间,李光富《年谱订补》定翱卒于开成三年(838),都是不确的。其错误,或皆源于将"无何习之梦奠于襄州"理解成刘禹锡为韦处厚集撰序时(开成三年)之事,而没有细绎"蕃具道其语"之前的一段文字,是刘禹锡记叙韦蕃"荐诚"于己时的言语,所谓"习之梦奠于襄州"已是两年以前的事了。据《旧唐书·文宗纪下》,开成元年山南东道节度使为殷侑,是李翱卒后朝廷派来接替此职的新一任官员。这也可以作为李翱卒于开成元年的一个有力佐证。总之,李翱断不会至会昌年间"卒于镇"。

李翱自贞元九年应进士试、贞元十四年第进士,至开成元年去世,其一生行迹大略如上。其入仕凡四十余年,位至州刺史、侍郎,晚年历任重镇藩帅,不可谓不显。考察他的一生,与中晚唐之际的政治、经济以及当时的人事纠葛、朋党关系等,相对而言都较为平淡无奇,不似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元稹、白居易等那样,或大起大落,或纠葛重重,深深陷入其中,并在其中极显个人性格光彩和人生价值。这有以下几个原因:一、李翱晚年仕宦虽显,但一生有相当长时间沉于下僚,或者远在政治中心长安以外。虽然他先后任过国子博士、考功员外郎、礼部郎中、谏议大夫及中书舍人、刑部侍郎等中央职务,但总共时间仅六、七年,使他在中央政治舞台上难有所作为。二、李翱作为文人,其创作仅限于古文,而唐代最重要的文学样式诗歌却非其所长。这自然大大限制了他的人际交往,限制了他与社会的沟通,也使他不能以诗应酬、参与社会的变改和发展。李翱的古文,创作量亦不甚多,大多数属实用文,较少敏锐地感受当代社会现实问题之文,尤其缺少韩愈那样"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韩昌黎集》卷二一《送高闲上人序》。之词。三、李翱尝说过"以及物为首"《李翱集》卷八《与淮南节度使书》。的话,就是把及物辅政、干预社会置为人生价值追求的首位;他还有人生短暂、急欲有所作为的紧迫感:"吾之生二十有九年矣。思十九年时,如朝日也;思九年时,亦如朝日也。人之受命,其长者不过七十、八十、九十年,百年者几稀矣。当百年之时,而视乎九十年时也,与吾此日之思于前也,远近其能大相悬耶?其又能远于朝日之时耶?"《李翱集》卷二《复性书(下)》。不可否认,李翱与韩、刘、柳、元、白等一样,都是贞元、元和间成长起来的思考的一代,是企图改变世事日颓现状的一代,如他的反佛教、反藩镇割据等等主张。但是,相较而言,李翱似乎更注重个人品德的修养,更注重个人节行操守的完善,推己及人,同样也是如此。在从仕的态度上,他不如韩、刘、柳、元、白那样汲汲以求。既从仕,也不如他们那样积极参预社会的变革,主动地投入到变革的漩涡,那怕是人事纠葛是非的漩涡之中去。以上这些,造成了李翱一生相对比较平淡无奇、无大波大澜。

虽然如此,李翱政治思想之大端仍有可述之处。与韩愈一样,李翱反对藩镇割据,要求革新弊政,其《进士策问第一道》、《又第二道》对两税法之积弊和以和亲贿赂、致酿边境土蕃"攻陷城池,掠玉帛子女,杀其老弱,系累其丁壮"《李翱集》卷三《又第二道》。的现状都有中肯的分析和批判。尤其是他的长文《平赋书(并序)》,很能显示出身下层的李翱对农村田亩制度、赋敛问题的深刻思考。文云:"四人(即"四民",唐人讳"民"为"人")之苦者,莫甚于农人。麦栗布帛,农人之所生也,岁大丰,农人犹不能足衣食,如有水旱之灾,则农人先受其害。""人皆知重敛之为可以得财,而不知轻敛之得财愈多也。何也?重敛则人贫,人贫则流者不归,而天下之人不来。由是土地虽大,有荒而不耕者;虽耕之,而地力有所遗。人日益困,财日益匮,是谓弃天之时,遗地之利,竭人之财。"《平赋书》重点论述的是轻赋敛,李翱贡献给统治者平赋的一帖良药无非是孔、孟以来儒者乐道的"节用而爱人"的"什一"之税。这并不算新鲜,或者不免有迂阔不知变通之处,但他关心农事、同情最底层农民的感情却跃然纸上。他对州县乡村土地宽狭生息出产情况的精细了解和研究,就非一般空疏的知识阶层可比。据《新唐书·地理志四》,李翱为朗州刺史时,曾"因故汉、樊陂"开堰,"溉田千一百顷",因为李翱以考功员外郎任朗州刺史,所以当地人称此堰为"考功堰"。据《新唐书》本传,翱为庐州刺史时,"州旱,遂疫,逋捐系路,亡籍口四万,权豪贱市田屋牟厚利,而窭户仍输赋。翱下教使以田占租,无得隐,收豪室税万二千缗,贫弱以安"。这些利民措施与他关心农民问题的思想是一贯的。

李翱坚决排抵佛、道二教。与韩愈一样,李翱排抵佛教除了哲学上、伦理上的原因以外,还在于佛道二教的坐食耗财伤民,其《去佛斋(并序)》云:"故其徒也,不蚕而衣裳具,弗耨而衣食充,安居不作,役物以养己者,至于几千百万人,推是而冻馁者几何人可知矣。于是筑楼殿宫阁以事之,饰土木铜铁以形之,髡良人男女以居之,虽璇室、象廊、倾宫、鹿台、章华、阿房弗加也。是岂不出乎百姓之财力欤?"

《旧唐书》本传谓李翱"性刚急,议论无所避";翱自谓其"直词无让"《李翱集》卷八《荐所知于徐州张仆射书》。。可以说,"性刚急"、"直词无让"是李翱作风的突出特点。贞元十九年,翱分司洛中,因黄卷故事与司录林某发生激烈冲突,林某"盛词相毁",李翱毫不退让,至于辞官。元和四年,翱在岭南幕府,因节度使杨于陵造石门大云寺佛殿事连续上书,认为杨于陵此举"不中圣贤之道"《李翱集》卷一〇《与本使杨尚书请停率修寺观钱状》。,如果杨于陵"尚不改易,则弊端无已"《李翱集》卷一〇《再请停率修寺观钱状》。。元和六、七年,翱在浙东幕府,因李逊处分陆巡官不当而与之发生争执,声言如果李逊一意孤行,自己将"不惟公命",一如古人穆生,"见醴酒不设,遂相顾而行"《李翱集》卷一〇《与本使李中丞论陆巡官状》。。元和十四年,翱在职方员外郎任,有《论事于宰相书》,谓宰相崔群"奸邪登用而不知,知而不能去;柳泌为刺史,疏而不止;韩潮州直谏贬责,诤而不得。道路之人咸曰:"焉用彼相矣!"阁下尚自恕,以为"犹可以辅政太平,虽枉尺犹能直寻,较吾所得者,不啻补其所失,何足遽自为去就也?"窃怪阁下能容忍,亦已甚矣。昨日来高枕不寐,静为阁下思之,岂有宰相上三疏而止一邪人而终不信?阁下天资畏慎,又不能显辨其事,忍耻署敕,内愧私叹,又将自恕曰:"吾道尚行,吾言尚信,我果为贤相矣,我若引退,则谁能辅太平耶?"是又不可之甚也!"李翱所责之宰相,明赵汸以为指裴度,见清光绪冯焌光刻本《李文公集》所附《<李文公集>后》一文。按翱《书》中有"阁下居位三年矣"语;据《新唐书·宰相年表》,裴度元和十年六月为相,至元和十四年首尾已五年,崔群元和十二年为相,至元和十四年首尾三年。当宪宗以"奸邪"皇甫镈为相时,裴度尝数上书反对,言辞激烈,声言耻于与皇甫镈同列,欲自免相而宪宗挽留之(见《通鉴·唐纪》"元和十三年"及两《唐书》《皇甫镈传》、《裴度传》),与李翱书中所责不符。另,裴度为翱从表兄,素为翱所尊敬,亦不可能以此种口气说话。言词之激烈,态度之激动,是李翱一生参与当代政局之称是非分明者。按元和十三年宪宗以皇甫缚为相,以术士柳泌为台州刺史,崔群虽表反对,但态度不如裴度坚决,未能与裴度取同一步调,李翱因有是书。崔群为韩愈进士同年,是元和间贤相之一,韩愈对其操守备极推崇《韩昌黎集》卷一七《与崔群书》。,然而李翱"直词无让",一点情面也未给崔留。对于自己以师友事之的韩愈和裴度,他也有直词不让、出言不逊的时候。他责备韩愈之好贤,"必须甚有文辞,兼能附己,顺我之欲,则汲汲孜孜,无所忧惜,引拔之矣。如或力不足,则分食以食之,无不至矣。若有一贤人或不能然,则将乞丐不暇,安肯孜孜汲汲为之先后?此秦汉间尚侠行义之一豪俊耳!"《李翱集》卷六《答韩侍郎书》。责备裴度东征淄青是"如始进之士,汲汲于功名"《李翱集》卷七《劝裴相不自出征书》。,都是不留情面、披沥肝胆的言词。至于宝历元年的"面数李逢吉之过",尤是李翱生平中精采的一笔。

李翱尝自称"为官不敢苟求旧例,必探察源本,以恤养为心,以戢豪吏为务,以法令自检,以知足自居,利于物者无不为,利于私者无不诮"《李翱集》卷八《与淮南节度使书》。;李翱一生,应该说是认真履行了这些行为准则的。元和十五年,李翱为考功员外郎兼史馆修撰,有《论事疏表》上于宪宗。表中对宪宗有一段委婉而尖锐的批评:"以臣伏睹陛下,上圣之姿也。如不惑近习容悦之词,选用骨鲠正直之臣,与之修复故事而行之,以兴太平,可不劳而功成者也。若一日不以为事,臣恐大功之后,易生逸乐,而群臣进言者,必曰"天下既已太平矣,陛下可以高枕而为宴乐矣";若如此,则高祖,太宗之制度,不可以复矣。制度不复,则太平未可以遽至矣。臣窃惜陛下圣质,当可兴之时,而尚谦让未为也。"种种近邪、远贤、逸乐、拒谏等行为,都是元和末年宪宗真实情状。李翱所条疏的六事,是:一、《疏用忠正》。云:"臣以为察忠正之人,盖有术焉。能尽言忧国,而不希恩容者,此忠正之徒也。夫忠正之人,亦各自有党类,邪臣嫉而谗之必矣,且以为相朋党矣……"可以说是不点名的专指裴度、韩愈。二、《疏屏奸佞》。云:"凡自古奸佞之人可辨也,皆不知大体,不怀远虑,务于利己,贪富贵、固荣宠而已矣。必好甘言谄辞,以希人主之欲。主之所贵,因而贤之;主之所怒,因而罪之;主好利,以献蓄聚敛剥之计;主好声色,则开妖艳郑卫之路;主好神仙,则通烧炼变化之术。望主之色,希主之意,顺主之言,而奉承之。"可以说是不点名的专指皇甫镈、柳泌等。三、《疏改税法》,请对实施了四十余年的两税法积弊的改革。四、《疏绝进献》,请禁绝节度、观察使苛剥百姓,进献羡余。五、《疏厚边兵》,请充实边备以防外患。第六疏《疏数引见待制官问以时事》,今本《李文公集》佚其文而仅存其目,从题目看是要求宪宗了解下情的。以上六疏,颇反映了李翱在重个人身心修养、"知足自居"之外,踏实务实的一面。

二、古文理论和古文创作

李翱尝云:"翱自十五已后,即有志于仁义。"《李翱集》卷八《与淮南节度使书》。翱十五岁当德宗贞元四年(788)。"有志于仁义"不但是指个人的道德修养,在古文家眼里,"有志于仁义"就是学习和写作古文的同义语。翱又云:"由仁义而后文者,性也;由文而后仁义者,习也。"《李翱集》卷八《寄从弟正辞书》。就是这个意思。李翱贞元九年应进士试时以其所业之古文谒梁肃,得到梁肃很高的赞誉,"谓翱得古人之遗风,期翱之名不朽于无穷"《李翱集》卷一《感知己赋(并序)》。。贞元十四年,即翱谒梁肃之后五年,"翱学圣人经籍教训文句之旨,而为文将数万言,愈昔年见于梁君之文弗啻数倍"《李翱集》卷一《感知己赋(并序)》。,古文的写作已颇具规模。翱识欧阳詹、韩愈在贞元十二、三年,足见李翱古文写作开始甚早,不比韩愈晚多少。韩愈为了踏入仕途,尝不得不违心地练习并写作了许多"下笔令人惭"的"俗下文字"《韩昌黎集》卷一七《与冯宿论文书》。和"类于俳优者之辞"《韩昌黎集》卷一六《答崔立之书》。,即骈文和音韵拘限极严的律赋,而李翱似乎没有这一段为应付考试、学习骈文的经过。李翱云:"每岁试于礼部,连以文章罢黜"《李翱集》卷一《感知己赋(并序)》。,"予联以杂文罢黜,不知者亦纷纷交笑之"《李翱集》卷五《送冯定序》。;所说的"文章"、"杂文"即进士试中的杂文两通:诗、赋各一。足证李翱在进身之际没有降心自屈写作"俗下文字"。李翱的古文写作,是在中唐古文先辈如李华、萧颖士、独孤及等感召之下开始的,然而李翱与梁肃的相识,特别是与韩愈的相识并得以指点传习,使他的古文创作进入了全新的阶段,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