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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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李翱生平及其古文写作(6)

《杨烈妇传》当与《高愍女碑》作于同时,皆写德宗建中初藩镇叛事。高愍女事在建中二年李纳叛时,杨烈妇事在建中四年李希烈叛时。"杨烈妇"是项城县令李侃之妻,当李希烈陷汴州、分兵数千人围项城县时,李侃惶惶不知何为,其妻杨氏则镇定自若,敦夫以死守城,指挥调度,激励士气,筹画安排,胜于男子,而项城得以不破,民众生命财产得以保全。李翱肯为两名妇女立传,其中高愍女年仅七岁,显示了李翱在道德观念上的平等,无论男女,只要德行足以传世,就肯为之宣扬。同时古文家传记作品中,少见这样专写妇女者,所以显得难能可贵。

但是,李翱为二妇女立传的本意却不免又陷于狭隘的道学伦理之中。他在《高愍女碑》末段这样发议论:

明年,太常谥之曰"愍"。当此之时,天下之为父母者闻之,莫不欲愍女之为其女也;天下之为夫者闻之,莫不欲愍女之为其室家也;天下之为女与妻者闻之,莫不欲愍女之行在其身也。昔者曹娥思盱,自沉于江;狱吏呼囚,章女悲号;思唁其兄,作诗《载驰》;缇萦上书,乃除肉刑。彼四女者,或孝或智,或仁或义。噫此愍女,厥生七年,天生其知,四女不伦。向遂推而布之于天下,其谁不从而化焉!虽有逆子必改行,虽有悍妇必易心。赏一女而天下劝,亦王化之大端也!异哉!愍女之行而不家闻户知也。

纯粹将愍女作为孝智仁义的化身,作为"化"天下的楷模,"虽有逆子必改行,虽有悍妇必易心",教化和理性的色彩未免过于强烈;"天下之为夫者闻之,莫不欲愍女之为其妻室",也让人觉得颇有些不伦不类。七岁的女孩子,"天下之为夫者"哪里就想到"室家"上去?高愍女的行为言谈,自然可以发掘其孝智仁义的因素,但当藩将肆虐,荼毒天下之际,高愍女道德行为的闪光点应在于"义"和"勇":"妹妹独曰:"我家为忠,宗党诛夷,四方神祇尚何知?""高愍女之父以濮阳归天子,是不愿附叛而效忠天子的行动,倘若使韩愈或柳宗元为此文(韩愈有《张中丞传后叙》,柳宗元有《段太尉逸事状》),必在义与勇字上另作文章,另发议论,使天下贼帅闻之而股栗,使天下附逆者闻之而愧怍,使天下怯懦者闻之而立勇。李翱处处以"化"天下着眼,所论未免泛泛而缺乏时代气息。李翱强调教化的古文理论而不免流于酸腐,使一个时代特色很浓烈的女子就义的事迹变成了教育"逆子""悍妇"的教材。《杨烈妇传》较《高愍女碑》要好一些,不但叙事部分颇注意细节的选取,人物语言传神写照,环境气氛的烘托也很出色。末尾的议论较《高愍女碑》稍短,且能提炼出人物(杨烈妇)在特定环境下的精神实质:

妇人、女子之德,奉父母、舅姑,尽恭顺,和于娣姒,于卑幼有慈爱,而能不失其贞者,则贤矣。辨行列、明攻守勇烈之道,此公卿、大臣之所难。厥自兵兴,朝廷宠旌,守御之臣凭坚城深池之险,储蓄山积,货财自若,冠胄服甲、负弓矢而驰者,不知几人。其勇不能战,其智不能守,其忠不能死,弃其城而走者有矣。彼何人哉!若杨氏者,妇人也。孔子日:"仁者必有勇。"杨氏当之矣。

虽然如此,仔细读这一段议论,仍能感到其中散发的少许道学酸腐之气。

李翱对写作题材的选取,目光专注于所谓有道有德、足以宣扬"王化"者。裴度《寄李翱书》《全唐文》卷五三八。盛赞翱"若《愍女婢》、《烈妇传》可以激清教义,焕于史氏……斯皆可谓救文之失,广文之用之文也",同时对韩愈"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提出了严重的批评。裴度此书当作于贞元十六、七年间裴《书》中有"前者唐生至自滑,猥辱致书札,兼获所睹新作二十篇"云云。按"唐生"当即唐衢,贞元十六、七年翱在滑州幕时与翱相识。,书中谓韩愈"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不知何指,然适与张籍《上韩昌黎书》《韩昌黎集》卷一上附。批评韩愈"多尚驳杂无实之说,使人陈之于前以为欢"相合。依韩愈的古文写作,贞元时期的所谓"驳杂无实之说"、"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者,只能是数篇杂著,如《获麟解》、《杂说四首》("龙说"、"马说"等)之类,恰好是李翱嗟赏不已并刻意模仿的作品。裴度称赞李翱古文的同时,对李翱嗟赏不已的韩愈的杂著却予以贬损,这个似乎矛盾的现象值得玩味。要而言之,李翱虽也仿韩愈《杂说》之类作《知凤》、《国马说》等,但他似乎着意规避了韩愈的"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处,其规避的方法就是专注于题材是否可以"激清教义"。韩、李文的一大区别或即在此。如李翱的《故处士侯君墓志》:

侯高字玄览,上谷人,少为道士,学黄老炼气保形之术,居庐山,号华阳居士。每激发,则为文达意,其高处骎骎乎有汉魏之风。性刚劲,怀救物之略,自侪周昌、王陵。所如固不合,视贵善宦者如粪溲。……汴州乱,兵士杀留后陆长源,东取刘逸淮,乃作《吊汴州文》,投之大川以诉。贞元十五年,翱遇玄览于苏州,出其词以示翱。翱谓东野曰:"诚之至者,必上通,上帝闻之,刘逸淮其将不久。"……其首章曰:"穹穹与厚厚兮,乌愤予而不摅。"翱以为与屈原、宋玉、景差相上下,自东方朔、严忌皆不及也。……

《墓志》中的侯高是一位性刚劲、有正义感的隐士。韩愈《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中也涉笔而及侯高:

(王)妻,上谷侯氏处士高女。高固奇士,自方阿衡、太师,世莫能用吾言,再试吏,再怒去,发狂投于江水。初,处士将嫁其女,惩曰:"吾以龃龉穷,一女怜之,必嫁官人,不以与凡子。"君曰:"吾求妇氏久矣,唯此翁可人意,且闻其女贤,不可以失。"即谩谓媒妪:"吾明经及第,且选,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许我,请进百金为妪谢。"诺许,白翁。翁曰:"诚官人耶?取文书来!"君计穷吐实。妪曰:"无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书,粗若告身者,我袖以往,翁见,未必取视。幸而听我。"行其谋,翁望见文书衔袖,果信不疑,曰:"足矣。"以女与王氏。

韩愈是为"天下奇男子"王适作传,行文至骗婚时,以"奇士"侯高作陪,寥寥数笔,便将侯高性格中的狂、躁和颟顸朴实的一面栩栩如生般写出。就"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而言,韩愈笔下的侯高固不如李翱笔下的侯高正统而醇,然而就传神写照而言,韩愈笔下的侯高就远非李翱笔下的侯高所能望其项背了。总体来说,李翱碑传文字质实平顺有余而奇峭激荡不足,文学性较为薄弱,缺乏"使人陈之于前以为欢"的可读性和欣赏效果。

李翱的论说文,以《复性书》上、中、下三篇为代表。议论周密、说理透彻是其特色,在哲学上,与韩愈"五原"《原道》、《原毁》、《原性》、《原人》、《原鬼》。具同样重要的意义。上篇、下篇作正面论述,中篇则以问答体,形式上力求变化。《答朱载言书》在古文理论上的价值,亦可与韩愈《答李翊书》同观。

翱有三篇赋:《感知己赋》、《幽怀赋》和《释怀赋》。都是直抒胸臆之作,而议论的色彩较强。《感知己赋》纪念梁肃对自己的勉励和关怀,叹天下知己之希。《幽怀赋》因"朋友有相叹者,赋幽怀以答之"。《释怀赋》因"读《党锢传》,哀直道之多尤不容"而作。受赋的形式限制,作者在赋中的形象是多愁多虑的,虽然李翱赋仍以自述其坚守道德操守为主旨,但不再是板起面孔的道学宣传家模样。三篇赋,内容上不限于抒一己之感怀、幽怀,所忧者往往在道德之修、世风之下和家国之事上,形式上则质朴、平实,多议论,与唐时盛行的律赋呈不同面貌,亦与魏、晋以前的所谓古赋和魏、晋以来的咏物赋、抒情小赋异趣。李翱的赋,更倾向于"言志",其强烈的忧患意识,为欧阳修所赞叹,"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时,与翱上下其论也",并即此而对韩愈《感二鸟赋》提出:"不过羡二鸟之光荣,叹一饱之无时尔。此其心使光荣而饱,则不复云矣"的批评。赋发展到唐代,上承魏、晋以后赋的绮丽和繁缛,再加上因科举的需要而声律化的律赋盛行,李翱的赋以言志和富于忧患意识而与时尚迥异,是对时尚风气的一个矫正。但是,李翱的赋存在着抒情性不强、质木无文的缺陷也是明显的。

李翱的古文,如上所说,最大的特点在于文风的平实质朴、从容和婉。中唐古文运动,因韩、柳等的大张旗鼓的创作和倡导,已呈沸扬之势,大胆干预社会现实和新的文风、新的语言形式使古文运动朝着健康的方向发展。韩愈以文坛宗主的地位成为这场运动的旗手,然而他的"奇怪"之辞的负面影响也在潜滋暗长地形成着。当时的作者,尤其是几位"韩门弟子",因才识学力的不足片面地理解并承继、发展着韩愈"奇怪"之辞的负面影响。皇甫湜的古文,已趋向于涩,如他的《韩文公墓铭》《皇甫持正文集》卷六。论韩愈之文曰:"豪曲快字,凌纸怪发,鲸铿春丽,惊耀天下。"其中"豪曲快字"即略显生造,"鲸铿春丽"虽有所本(班固《东都赋》:"于是发鲸鱼,铿华钟。"),但割裂太甚,也带来阅读的障碍。《唐阙史》载裴度修福先寺,皇甫湜自荐撰碑,文成,"文思古謇,字复怪僻,公(裴度)寻绎久之,目瞪口涩,不能分其句读"。事出于传说,不尽可信,但皇甫为文有片面追求艰深怪僻的趋向则是可以认定的。至于樊宗师,在追求文辞怪奇方面已走上了极端,所为古文,今仅存两篇,其《绛守居园池记》是古今公认的最难索解之文。韩愈《南阳樊绍述墓志铭》铭云"惟古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文从字顺各识职,有欲求之此其躅。"恐怕不是出于对樊宗师涩文的肯定,而是对自己"文从字顺"主张的重申。韩门中的另一位古文家沈亚之也有窒涩怪奇的倾向。李翱则未受韩文怪奇负面影响。他曾经概括韩愈"唯陈言之务去"为"造言之大归也",并举述"笑哂"之状的种种语汇为例(见《答朱载言书》),但李翱在写作实践中并未走偏,而是严守文章语言平顺的常法,例如他文中几处"述笑哂之状"概作"笑",并未另觅他词。这正是他古文的成功之处。也是他对后世古文、尤其是北宋古文运动影响甚巨之处。

但是,如上所述,李翱的古文成就却远逊于韩愈,尚不足以成为韩愈古文传统全面的、成功的继承者。主要的原因在于他古文理论的保守和落后,在此理论指导下的写作实践,也严守樊篱而未有大的突破。在体裁上,翱今存文章除三篇赋之外,论体十一篇,杂著十二篇,书启十六篇,其余大部分体裁为实用的表疏、奏议及行状、碑传、祭文等,古文体裁中最富于形象性、抒情性的序体仅一篇,记体则一篇也无。从写作时间上考察,李翱古文创作于贞元、元和间者将近七十篇,占集中作品十分之七强,除去十数篇创作年代难以确知者外,长庆、宝历、大和至开成元年他去世之前,在长达十五年的时间以内,李翱写作尚不足十五篇,且完全属应用之文,这说明李翱没有像韩愈那样,将写作视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长庆四年,即韩愈以疾请告、病卒的那一年,尚有《送杨少尹序》、《太原王公墓志铭》等文六篇,诗不计在内),更未将写作视作发抒感慨、泄导情绪、随时纪事的手段。李翱尝苦心为文,但其苦心所在,主要在于悟道明理,他在钻研为文之法、讲求古文技艺方面所下的功夫显然不能与韩愈相比。韩愈自道其为文之苦云:"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拒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韩昌黎集》卷一六《答李翊书》。这一段话,韩愈主要表述自己求"道德之归"、"蕲至于古之立言者"的学习经历和修道、养气的过程,同时也是他苦心为文、惨淡经营古文技巧、包括铸造辞语的表述。另一个古文大家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对自己苦心为文也有类似的表述。李翱是反对将文章视为"一艺"的,然而文章(无论古文、"时文"即骈文)的"艺"却是客观存在着,如谋篇结构、启承转合及遣词造句之类。李翱因为在揣摩、讲求古文"技艺"方面努力不够,其古文成就遂不能不远逊于韩、柳诸大家了。如李翱《皇祖实录》记其祖李楚金为贝州司法参军的一件事:

及在贝州,刺史严正晦禁官吏于其界市易所无。公至官之日,养生之具皆自卫州车以来,又以二千万钱入,曰:"吾食贝州水而已。"正晦黜官,百姓旧不乐其政,将俟其出也,群聚号呼,毙之以瓦石,扬言无所畏忌。录事参军不敢禁,惧谓公曰:"若之何?"曰:"录事必不能当,请假归,摄录事参军斯可矣。"乃如之。公告正晦曰:"君以威强不便于百姓,百姓俟使君行,加害于使君。使君更期出,其力使君任其患。"于是集州县小吏得百余人,皆持兵,无兵者持朴,埋长木于道中,令曰:"使君出,百姓敢有出观者,杖杀大木下!"及正晦出,百姓莫敢动。

这一段纪事,在韩愈《故贝州司法参军李君墓志铭》里,简约为下面一段:

其在贝州,其刺史不悦于民,将去官,民相率欢哗,手瓦石,胥其出击之。刺史匿不敢出,州县吏由别驾以下不敢禁。司法君奋曰:"是何敢尔!"属小吏百余人持兵仗以出,立木而署之曰:"刺史出,民有敢观者,杀之木下!"民闻皆惊,相告散去。

两相比较,李文平庸而冗,韩文峭奇而简,叙事之优劣高下判然。李文"埋长木于道中,令曰……",在韩文里易为"立木而署曰……",简洁生动。